支書老馬

支书老马

支書老馬

黃鳥|文

這個村叫鮮魚口,村支書是老馬。

老馬最開始不是當的支書,是村主任。那時候支書是老曾。老曾年齡有些大了,還有病。是銀屑病。全身像是長了魚鱗,幾乎每分鐘都在癢,是那種鑽心的癢。一撓,所有的魚鱗紛紛下墜,旁人看了會起一身的疙瘩。另外老曾的聽力受損很嚴重,需要帶助聽器,就是帶上這東西,聲音稍微小點他也聽不見。所以老曾不能當支書了。

村裡要換屆選舉,支書候選人理所當然是老馬,村主任是老雷,我們都叫他雷三炮。因為他脾氣急躁,一點就著,做事又風風火火,動靜很大。他活該姓雷!

那天選舉進行得很順利,結束後公佈結果,村主任是老雷,村支書就是老馬了。

老馬以前是個生意人,在外地做服裝買賣。他回來當村幹部全是鎮上黨政辦老羅的主意。那一年村裡也是換屆了,可村主任硬是沒人選。能出去的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沒能力的。縣上要求各鄉鎮必須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選舉工作,老羅是鮮魚口村的駐村幹部,那幾天他真是寢食難安。當時剛好老馬在家,這人讀過高中,又做過生意,能力是有的。最關鍵他還是個黨員。老羅立刻去找老馬,把事情說了,老馬卻一個勁推辭。這下把老羅惹急了,指著老馬的鼻子說:“你是不是黨員?是個黨員就要服從組織安排,再推脫我就打報告把你個老馬開除黨籍!”其實老羅也是氣話,他哪有資格開除人家。沒想到真把老馬唬住了。就這樣老馬當了鮮魚口村的村主任。

這些事情都是老馬後來告訴我的,他也直言不諱地表示真有些後悔,要是當初沒答應,現在也沒有這麼多煩心事。

我說:“你可以辭去支書,再去做你的生意啊。”

他說:“都這麼多年了,也習慣了。再說村裡的工作確實要有人來做。”他停一會,又苦笑著:“或許我老馬就是這個命”。

那時我們正在村辦公室整理材料,我是這個村的村主任助理。

老馬身材很高大,結實如牛,像關東大漢。現在我回憶起老馬來,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穿的一身深棕色皮夾克,裡面是襯衫,顏色不拘,另外就是要系一條領帶,似乎是深紅。頭髮是三七分,夾雜些白髮。皮膚很粗糙,很暗。他有一輛嘉陵牌的摩托車,走村串戶全靠它。風裡來雨裡去,竟然保養的很好。當然也不是隻有老馬騎摩托車,幾乎所有的村幹部都要靠摩托車。鄉村道路阡陌交通,錯綜複雜,只有騎上摩托車才能來回自由穿梭。

可是我認為老馬的駕駛技術很高。我每次下鄉,到了村上都是坐老馬的摩托車。老馬把摩托車騎得有些登峰造極,他可以載著人在一些田埂上快速而平穩地行駛。我第一次跟他去一個隊裡調解糾紛,為了節省時間,老馬抄小路,就是走的一條田埂。我坐在後面,往下看去發現輪胎幾乎與路面一樣寬,兩側又是水田,日光下明晃晃的。我覺得摩托車不是在路上,而是貼著水面在走。要是有個旁人,一定會以為我們在表演雜技。這種驚險非當事者不能體會。

去村上也不止這條路,還可以走水路。鎮上有一個很大的水庫,叫長沙壩水庫,縣城的飲用水都要靠它。水庫很大,可以撐船,鎮上就成立了船舶管理站負責管理這些往來船隻。坐船到一個叫三道拐的地方,跳下船,上岸。沿著山路爬坡。山路都鋪好了石板,拾級而上,約摸半個小時就可以到村辦公室了。我那時大多是坐船,除可以看沿途旖旎風光,最關鍵是平穩。而那條通向村裡的小公路崎嶇異常,又多坑窪。大晴天塵土劈頭蓋臉地打來,用手一抹一巴掌的灰。而且道路顛簸,一趟下來如同用篩子篩糠,全身無一處不痠痛。要是下雨天就更絕望,一眼望去全是水汪汪的黃泥漿,車輪打滑傾側在路旁是常有的事。基本都是走到一半,就只有下來把車停在路邊,然後步行去村裡。

我剛來這裡時不太清楚情況,下雨天穿著一雙運動鞋去村上。老馬騎摩托車帶我去村裡,走到一半就把車停下。我不解原因,老馬說:“從這裡開始就全是黃泥巴路了,雨天摩托車根本沒用。”他不經意間看我穿的鞋,就又說:“你怎麼穿這種鞋?”說完他把一隻腳抬起來,我才看見他穿的是高高的筒靴。路已走到一半,不可能回去換鞋,就只好這麼將就著。沒走多遠就不能將就了。這一腳踏進黃泥裡,鞋面幾乎被沒,深陷泥裡的腳被牢牢扯住,猛一用力,人就搖搖晃晃撲在了泥裡,再走幾步鞋就被扯掉了。那天我是赤腳踩在泥裡走到村裡,坐在木凳子上,兩條腿裹著厚厚的黃泥,木木地,只感到腿腳重了好幾斤!

鞋呢?朝來路望望,一臉苦笑。鞋子不知埋在哪塊黃泥裡了。

事後我對老馬說:“馬支書,這路必須得修了。”

老馬猛啜一口煙,再悠悠地吐出來,說:“要致富,先修路,這口號倒是喊了幾十年,真要修路,不是你我想的那麼容易。”

“給鎮上書記鎮長反映反映,他們不能坐視不理吧。”

老馬卻笑笑,然後拍我肩膀,說:“這事以後再談,現在我們要去看看村上的危房情況。”

老馬說這話時是2010年,他口裡的危房很多都是汶川地震後受損的。事隔一年多了,這些危房的問題居然還沒有處理,我覺得很荒唐。

老馬有一個相機,本來是買給他女兒用的。現在當了村幹部,要用的地方很多,就自己留下了。但他不怎麼會用,就交給我,讓我下鄉時把重要的東西拍下來。

我們去清查危房受損情況的那些天,老雷也跟著我們。按理說我是村主任助理,就應該跟著老雷跑。可我不喜歡這人。

老雷以前是做木材生意的。做木材生意不像做服裝生意,往上需要和林業局大大小小的人物打交道,中間要與一些錙銖較量的農民接觸,朝下要與狡猾的木材商結交。所以一般人是做不來的。老雷或許天生就是做這生意的料。

你跟老雷說話,總感到他要算計你,必須時時防著他。我常想,同樣是做過生意,老馬看起來卻不像個生意人。老馬對人很實誠。

本來這次清查危房是縣上出的文件,可以由政府出資金對受損嚴重的住房進行維修甚至是重建。但是名額有限,從縣到鎮,從鎮到村,一級一級過濾似的,到鮮魚口村後就只有幾個名額了。老馬正在哪裡犯難,老雷卻笑呵呵地,一間一間慢慢看,看的細緻,不停對我說“拍下來,都拍下來。”

他不像是在清理危房,倒像在拍風景照。那些村民聽說支書主任來看危房,都認定可以得到賠償,紛紛湧來,把我們圍住,一個勁兒地請我們多拍點。有人還搬來一架梯子,爬上去指著牆上一條裂縫,說:“支書啊主任啊,這裡這裡。”我一看才發現不過一條微弱的縫,絕對是自然開裂,明眼人都看得出。可老雷卻說:“好好,都拍了。”

老馬不耐煩,說:“找重點,我們名額有限。”

我也覺得老雷在胡鬧,到時候給村民兌現不了,怎麼收場!

老雷卻說:“不妨事,先拍下來,回去再研究。”

那天就因為老雷,我們一路走走停停,耽擱了不少時間,卻拍了很多所謂的危房。我回去翻看照片時,心裡煩的要命。但其中有幾張照片拍的卻是真正的危房。

那裡以前是個地主的大寨子,在文革時遭到很大破壞。現在只能看到正門的門廊,過道兩旁的幾根石柱子,還有幾幢石砌的樓。最高處還有炮眼,應該是個瞭望處。即便如此,也是殘垣斷壁。堂屋已經沒有了,但旁邊有一間屋子,也是破破爛爛的。老馬說就是那個地主住的。現在外面的牆角處都堆滿了木柴和玉米稈。窗戶是木格子的,上面雕有鳥獸圖案。窗戶裡面很暗,屋裡滿地都堆滿了木柴。可是老馬卻指著裡面一架木床讓我看。那是一架雕工精緻的床,很大,現在佈滿了蛛網。老馬說這床就是那個地主睡過的。我說那也算文物了,怎麼沒有好好保護起來。

老馬說:“哪裡有這個閒工夫,再說了地主的東西算個什麼文物。”

我又看了幾次,覺得這床真好,似乎沒什麼破損。老馬看我有些出神,就說:“不要看了,像這種床再好也不敢睡。誰知道上面死了多少人!”

我一想果然如此,不覺有些瘮人。老馬所言極是。

我們去看的那間危房就在這寨子裡。一對姐妹住在其中,她們都八十多歲了看,是村裡的貧困戶,一輩子沒有嫁人。十多年前她們的老屋子塌了,村上就讓她們住在這裡。

這屋子主要是樓上的牆面嚴重開裂。老馬讓我爬到樓上去看,我踩在木梯子上,梯子咔嚓咔嚓響,估計也是好多年了。上到樓去一看,果然那牆面上撕開很大的裂縫,至少一拃寬,已經透光了。地上全是掉落的土塊,旁邊堆著的一團塑料布,應該是晚上蓋上遮風用的。

拍完照,那兩個老姐妹哭著一直拉住我們的手不放,說讓我們一定想想辦法,這屋子再住下去會塌下來壓死人的。

這場面叫人很心酸。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馬都很激動。

我說:“誰的危房都可以先緩緩,但這兩位老人家的一定要先辦了。”

老馬眼睛紅紅的,說:“什麼是重點,這就是重點。你看看老雷乾的那叫什麼事兒!”

這個名額我們直接報上去,也沒給老雷商量。

危房的事情處理完後不到半年,縣上又有了一項新政策,就是一定要實現村村通公路。鎮上決定先找一個村搞試點,有了經驗再推廣到其它村。資金由縣上出百分之六十,沿途的受益群眾集資百分之三十,剩下的由鎮上幹部捐款。方案定下後,就是確定先由哪個村來試點。

幾乎所有的村幹部都來找書記鎮長,都說自己村最困難。老馬本來也要來找,老雷卻不讓。他說全鎮二十多個村,你講我講他講,書記鎮長聽誰的?把領導惹火了,到時把方案壓下來,放個三年五年,吃虧的還是我們。

老馬不樂意,想到上次危房的事情,因為老雷亂拍照片,亂給承諾,最後就用一句“名額確實有限,今年評不上的,明年還有機會嘛”來打發村民,鬧得整個村半個月不消停,現在說什麼也不能聽老雷的了。

他說:“我看還是去爭取一下,至少有希望,就這麼等著,好事會輪到我們才怪!”

老雷說:“不要去,我有辦法把這個名額搞到手。”

老馬生氣了,直接說:“老雷啊,你不要說大話,上次危房那個事你忘了?”

這時老雷似受了侮辱,一拍胸脯說:“老馬,我把話擱這裡,要是我搞不到這個名額,我自己掏腰包也要把路修好!”

話到此處,老馬也不好再言語。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也沒有什麼動靜。正當我和老馬急得發愁時,老雷卻帶了一個驚人消息:鮮魚口村成為試點村。

這回老馬徹底呆了。

原來老雷撒了一個謊。

他跑到鎮政府,說村上有一戶人的房屋是危房,之前沒有查到,現在房屋塌了,壓死了人。書記鎮長那時都在縣裡開會,聽到報告嚇得腿都軟了,立刻趕回來往村上跑。剛好那幾天下雨,這條路簡直成了泥淖,車開到還沒有一半就陷住了,書記鎮長只好打著赤腳站在泥裡,一口一個“媽的”。老雷看時機差不多了,就說出了真相,被書記鎮長痛罵一頓。

老雷卻指著地上說:“請領導看看,這樣的路還不修要等到什麼時候?你們只走這一回就罵娘,我們村的老百姓可是天天走啊!”

書記鎮長一聽也就沒話說了。

就這樣,領導一回去,第二天就把名額給了村上。

說老實話,這件事讓我和老馬對老雷簡直刮目相看了。

老雷後來對我說:“老馬太感情用事,缺乏分析,不適合當支書。”當時我沒太在意,等公路快要竣工時,我才發現老雷的心思。

那段時間,村上開會,幾乎是老雷一個人在講。他說等公路全部修好後,村上有個大計劃,就是要實現戶戶通水泥路,然後通自來水,辦文化廣場,以後還要建商店建小區,總之要把鮮魚口村變成一個小場鎮!

下面的隊長先是覺得簡直像天方夜譚,可老雷越講越激動,口若懸河的,後來乾脆一拍桌子站起來講。也不知道是被老雷的情緒感染了,還是真相信了老雷的話,總之竟有人鼓掌。一個人鼓掌就帶動了所有人,於是下面一片歡呼如潮。老馬卻怒形於色,手指節壓得咔咔響,我想如果他不是支書,早一拳揍翻老雷了。

一次我把老雷給我講的話,告訴了老馬,老馬聽後說:“老雷這人有幹勁,可是太不務實,總有一天我要被他套進去。”

沒過多久,老馬的話應驗了。

老雷在公路修好後辦的第一件事果然是要實現戶戶通水泥路。他要把主公路和各戶連在一起,以後出行就方便了。修路是要錢的,他先是讓各戶出一半,然後自己去鎮上申請。可是鎮上卻說已經給村上修了大公路,小公路沒有這個政策,讓村上自己解決。老雷罵罵咧咧地回來,立刻組織大家開會,討論了半天,最後各戶出一半,剩下的由村幹部湊,村支書和村主任出大頭。

等工程開始動工,他又要安裝水管。他讓各家集資,說等通了自來水以後就方便了。可是挑水吃的日子大家也都習慣了,安上水管就要裝水錶,以後喝水還要掏錢,大家就都不願意。老雷不幹,就對老馬說他們兩個人先出錢墊付,以後等村上發展起來,不信鎮上不支持。大家一聽不要自己出錢,又是一陣猛烈鼓掌,把老馬弄得騎虎難下。

就這樣,老雷一步一步把老馬套了進去。

我因為工作關係,在二零一二年離開了村上。大概在我離開村上的第二年,我聽人說老馬現在算是被老雷徹底套住了,錢是一把一把墊出去,當年做生意的錢早就花光,聽說還去信用社貸了款。他已經被逼上了這條路,只好繼續走下去,畢竟開弓沒有回頭路。

現在時間已經過去八年了,不知道老馬還有沒有當支書,那個村是否真實現了當年的宏偉目標,成了一個小場鎮。有時我想起老雷當初的話,覺得似乎有些道理,老馬是否真的不適合當支書呢。

老馬抽菸,但不多;也喝酒,但不善酒桌交際。我曾見過他和鎮上幹部們喝酒,喝不了多少臉就上色,立刻搖搖晃晃地下桌了。這麼一個大漢居然酒量甚小,可惜了。老雷卻不一樣,他在酒桌上簡直如魚得水。他起碼一斤半,他酒量真好。鎮上幹部在閒暇時聊天,數著這些村幹部哪些是喝酒的厲害角色,數到鮮魚口村,大家都豎起大拇指說老雷可以,喝酒大氣,像個幹大事的。

唉,支書老馬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