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
Encore
導演：蔡繼光
主演：陳百強張國榮鍾保羅
首映：1980年2月10日
熟悉香港電影發展史的人都會知道蔡繼光的名字，他是80年代青春電影的領軍人物，導演的作品《喝彩》是青春校園片潮流的開山之作。這部影片以三個青年學生為主角，講述了一曲溫馨浪漫的青春之歌：中學生Ken純樸上進，有三個要好的朋友，疼愛自己的叔叔和哥哥，還有美麗善良的女友，享受著豐富多彩的校園生活。但是生活中有喜也有悲愁：甜蜜的初戀中被女友提出分手；父母對自己不關心不理解；喜愛的叔叔因病去世；親密的朋友遠赴異鄉留學；哥哥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失業，又遭遇女友懷孕的煩惱；學業成績不理想，音樂之路不順利，驕傲的同學不斷諷刺打擊……Ken就在這樣的順流逆流中逐漸地成長，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人生目標，終於以百折不撓的韌勁贏得了歌唱比賽冠軍，贏得了親友甚至對手的尊重，也贏回了女友的愛情。影片畫面唯美，音樂輕鬆怡人，故事簡單流暢，人物個性鮮明，很容易引起年輕觀眾的共鳴和年長觀眾對青春時光的緬懷，不僅在公映的當年一鳴驚人，就算在今日重溫，也仍然不失為一部浪漫而精緻的小品。
《喝彩》的三個男主角都是新人，在開拍之初，曾令蔡導演很沒信心：陳百強是新晉歌手，沒拍過電影；鍾保羅只做過電臺主持人，也沒拍過電影；唯一有過電影演出經驗的是張國榮，成果又慘不忍睹，當時已經轉攻熒屏，在麗的電視臺專心演連續劇。“要想讓沒有經驗的演員演好，最好的辦法就是演他們自己。”所以，片中陳百強和鍾保羅的角色幾乎完全是為演員度身定造：陳百強扮演熱愛音樂的純真少年，鍾保羅是踏入社會的成熟主持人，只有張國榮做起桀驁不馴的驕傲學生，也是其他兩人的對頭，全片唯一的反派。
《喝彩》的女主角翁靜晶在後來的回憶中說：“新晉藝人大多忌諱反派角色，原因是這類角色容易被定型，一旦深烙觀眾腦海，將來再要扮演忠良，就難以取得共鳴和信服，正是‘一入奸門深似海’。若道行和運氣都不夠，定了型又未能一炮走紅，往後的星途荊天棘地。”扮演反派亦不是年輕的張國榮的選擇，而是因為公司要重點捧紅陳百強，作為同一個經理人旗下的藝人，張國榮只有聽命配合，扮演一個與陳百強形成鮮明對比的惹厭角色。當時為陳百強配搭女主角的全民甄選活動聲勢浩大地進行，製作方也承諾為張國榮安排一個優秀的女主角，並要他暫且“忍辱負重”，下一部電影一定為他安排絕佳的角色。而事實上，在最後完成的《喝彩》中，張國榮不但沒有得到配搭的女角，就連他自己，也只有十幾個鏡頭，而在其後開拍的《失業生》中，他又是一個自戀而叛逆的形象，此後定勢形成，接二連三都是配角反角，直到1983年在歌壇走紅，才有機會出演正面角色。
香港人有句俗語叫“連張國榮也要熬十年”，可見他的天資他的付出，與他的所得他的收穫，相去何止萬里。一個人在生活中總要遭受挫折，極少有機會一開始就成功，道路坎坷本是常事，但是張國榮所經歷的遠比同道人為多，與他多次合作的翁靜晶甚至用“慘無人道”來描述他當時所受到的對待，同情地說：“由相識的這一天開始，直至往後的每一次合作，看著他所受過的欺負、屈辱，真是非筆墨所能形容。”而張國榮自己對此並不多提，“能忍人不能忍，更從不當眾動怒，當年來自友輩、同事和觀眾的冷言、奚落和輕視，他都能‘骨’聲吞下”，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喝彩》中的戲份雖然只有幾分鐘且是一個反角，但是他仍然在最大程度上發揮了自己的演藝積澱，要型有型要格有格要演技有演技，與兩年前的《紅樓春上春》相比幾如脫胎換骨。
片中的Gigo是一個成績優秀而態度驕傲的學生，處處與陳百強扮演的Ken做對。張國榮以細微的神情變化和一些顯然是自創的小動作，將這個睥睨一切的高材生演繹得極其生動傳神。尤其是其中與Ken在音樂比賽前夕鬥嘴一段，只見他時而逼在Ken的面前用一種憐憫的口氣嘲笑，時而輕蔑地甩甩頭，挑挑眉，不屑地歪歪嘴……在Ken的大塊頭朋友衝過來挑釁時，他毫不慌亂，鎮定地以“還錢”相要挾僵住大塊頭，然後慢慢把對方的手從自己衣服上撣下來，真是瀟灑到了極處也囂張到了極處。在其他一些獨處的鏡頭裡，又見他神情淡淡，時常若有所思，展現了高傲外表下的含蓄一面。
片尾的音樂比賽一場，張國榮難得地有機會發揮了他的歌舞才華，雖然淡黃色短西裝、天藍色襯衫、系白色領帶、配粉紅色褲子的衣著如今看來比較搞笑，但是這段歌舞在當時可是頗受好評，片中也讓評委們難以取捨，不得不以“Ken的歌曲是自己創作的”為由來判陳百強勝出。總之這個奸角讓張國榮演得豐富而有層次，甚至可以說是囂張得可愛，加之外表清秀細緻，穿著白衣白褲時更是風度翩翩，難怪香港朋友告訴我那時候年輕人不肯去學“好孩子”陳百強，都想學“壞孩子”張國榮來著。
其實在電影事業上，張國榮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陳百強有著濃厚的小孩子脾氣，往往對導演的要求不肯配合：“都是蔡繼光太苛求，吹毛求疵，明明是好鏡頭，為何重拍又重拍？浪費青春！”而張國榮就為了追求完美，不惜將一些細節都反覆做到最好。當時拍電影都需要後期配音，同是配音間裡的生手，陳百強在經歷了半小時的挫敗後拂袖而去，片方只好另找人來為他配音；而張國榮“最樂意學習配音技巧，他更能火速完成任務”。敬業的精神和專業的水準使他在《喝彩》的短暫出鏡中光芒四射，被香港電影權威雜誌《電影雙週刊》主辦的電影評選活動（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前身）提名為“最佳男配角”。這是他獲得的第一次演技方面的肯定，也是《喝彩》這部電影獲得的唯一一個演技方面的肯定。
《喝彩》的戲外話，還有很多值得一提。三位男主角陳百強、鍾保羅、張國榮同屬經理人譚國基門下，因為出演這部電影而成為著名的黃金搭檔，號稱“三劍客”，後來都在娛樂圈聲譽鵲起。三個人不但都擁有英俊的儀表和出眾的才華，而且年輕時都有一份現在的演藝界新星所沒有的純樸、清新的氣質，成熟之後的優雅高貴更是讓一般藝人難忘其項背。
擔任第一主角的陳百強本身就是歌唱比賽冠軍出身，入行第一張唱片就達到白金銷量，歌壇之路比較坦蕩。他不僅是一個流行歌手而且是一個極有天分的音樂人，自寫自唱，功力深厚，《喝彩》裡所有的歌都是他自己作曲，主題歌《鼓舞》自不用提，那首入選當年十大金曲的《眼淚為你流》，實在讓人震撼。要知道那是《小李飛刀》式粵語電視劇流行曲稱雄的年頭，而《眼淚為你流》是一曲慢板情歌，深情款款，委婉動人，無論是在曲風上還是在演繹上，都可以從第一句就打入你的心裡，可以說是當時流行樂壇上異軍突起之作。
至於陳百強在影片中的演技，公道地說，實在是有點生硬，但是他自身具有的純樸氣質和卓越的音樂才華幾乎補足全部缺點，成功地塑造了Ken這個惹人疼愛的少年。其中他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的幾節，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琴鍵，全心投入的神情使整個人都籠罩著神聖的光輝，宛然一個落入凡間的小王子。《喝彩》之後，陳百強更是紅極一時，陸續出品的其他名曲如《一生何求》、《偏偏喜歡你》等等至今膾炙人口；其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和優雅的生活品位也使他贏得了無數喝彩；但是，作為一個當紅明星，他的純樸和敏感成為他的致命傷，生活中的每一個挫折和打擊都將他向無盡的黑暗推近一步……他的好友Eunice曾經在懷念文章中寫道：
……對父母緣，Danny一直耿耿於懷，他的老朋友張國榮反而看得很開。張國榮說小時候父母工作都很忙，兄弟姐妹又多，他也是一個跟著傭人長大的。他會說：“我姐姐（張綠萍）好美麗，好疼我。”Danny則覺得沒有人疼他。張國榮憨憨地吃了八年倒彩才紅起來，要是換了Danny，早自殺了。幸而Danny一出道便紅，唱歌作曲的才華畢現，大受歡迎，但他天性憂鬱，始終是個不快樂的人。張國榮終於熬出頭了，大紅大紫了。他們本是少年好友，那夜在曼可頓的小廳子裡，兩人站在鋼琴前合唱首英文歌曲，Danny精神不算壞，唱了一陣忘了歌詞，張國榮提他，他追上了唱。在音樂過程中，Danny回憶：“Leslie，當我們從前一起在尖沙咀泡的時候……”，率直的張國榮一句截住：“鬼才跟你一起泡！”Danny默然，繼續合唱，很俊秀的一雙男子，你抑揚我頓挫的，交織著昨天的友情和今天事業高低。張國榮春風得意人煥發，Danny萬般心事人恍惚，反覆忘掉歌詞。張國榮說：“這麼容易都不記得。”Danny像小孩子般嚷道：“是啊，我是這麼笨的啦！”……
80年代中後期，張國榮已經成為香港最受歡迎的歌手之一，而陳百強的聲名日漸低落，兩人形勢的逆轉使媒體窮追不捨，到處挖掘兩人不和的傳聞，但是陳百強個性溫厚，聽到別人說起張國榮的是非，只是淡淡回答一句：“不可能的，他不會這樣。”張國榮則喜歡頂風作案，在自己的演唱會上公開表示對陳百強“不滿”：“我好不滿陳百強，因為他作的歌實在太好，但是從沒作過歌給我，我對他十分失望！……如果我們是女人，他便是餘麗珍，我是李香琴（當時著名的忠奸搭檔），就讓我這個李香琴唱這首歌給餘麗珍聽。”然後演唱《喝彩》的主題歌《鼓舞》。
在1985年演唱會的一段錄像上我們可以看到，張國榮唱到一半時觀眾忽然歡呼：原來是陳百強出場了。張國榮看起來很意外，興奮地上前拉手擁抱，還說：“你的歌每首我都會唱兩句，不過最熟是這首，你可不可以同我一起合唱？”陳百強先忙著抗議：“我不想做餘麗珍，她個頭飛來飛去的（指餘麗珍的名作《無頭東宮生太子》）。”張國榮應聲答道：“那好啊，我叫‘飛機榮’的，個頭飛來飛去，合戲軌啊。”他一再邀陳百強合唱《喝彩》，陳百強滿臉羞怯，怎麼都不肯唱，張國榮號召觀眾不斷地掌聲鼓勵，才終於開始合唱：“為什麼要受苦痛的煎熬，快快走上歡樂的跑道……”演唱結束陳百強準備離開時，因為臺角一片黑暗，張國榮還細心地叫燈光師“給陳百強照光啊，不要跌著他。”
然而命運的跌宕，不是張國榮也不是陳百強能夠預知。80年代後期，陳百強的生活越來越消沉，最終於1992年因誤吸藥品導致昏迷，在醫院救治十七個月仍然沒能挽回他的生命，於1993年過世，年僅三十五歲。
陳百強在醫院昏迷期間，媒體的視線仍然集中在張國榮身上，批評張國榮不肯送花，最後是一位記者出來證明張國榮不但送過花還去看望過他，人家做得低調而已。陳百強去世後，有人發現張國榮車裡放的CD中有一張就是陳百強的《今宵多珍重》。1999年，張國榮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偏好的LV名牌皮包是陳百強先用起的：“好掛念他，這個朋友真是值得掛念。他的性格好飄忽，但是從來沒有傷害人，他喜歡自己做自己的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他的品味是非凡的，如果他仍在世，相信所有最佳衣著等與品味有關的獎項都必然是他囊括，現在所有的得獎者都要靠邊站……”
《喝彩》中演Ken的哥哥“一棵蔥鍾保羅”的就是鍾保羅本人，一把聲音讓人過耳難忘，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和溫存，天資果然不同，難怪在十九歲已經當選“最受歡迎的主持人”，聲勢無人可比。張國榮參與演出的“’88歡樂滿東華”就是他做主持，當時才二十九歲，但是口齒伶俐，風度翩翩，並不大喊大叫，光芒自然壓住全場。做DJ這個工作不比一般藝人，那是越老越有價值的，如果鍾保羅活到現在，不過四十多歲，正是黃金年華，哪還有別的DJ出頭之機？可惜這位大好青年與陳百強一樣，都是盛極之時意外身故，說來分外悲涼。1989年，鍾保羅因賭債纏身跳樓身亡，終年只有三十歲。當時的紀念文章中提到他在張國榮’85個人演唱會的最後一場出席捧場，張國榮在向觀眾介紹他時講：“我和鍾保羅、陳百強被人稱為三劍客，那段日子我們一起拍戲很開心。後來因為一些機會、際遇問題大家分開了頗長一段時間，鍾保羅加入電臺，如今已經成為一位出色DJ；我去了拍電視劇，陳百強去唱歌。直至一晚陳百強上來和我拍著肩頭唱以下的一首歌時，我好感動，有種迂迴的感覺，複合的感覺。我好希望他會再來。今天他有沒有來啊？沒來嗎？不要緊，我在這裡儘量將他的歌演繹得好一點給大家聽……”
這篇文章在結尾寫道：“一邊聽《喝彩》一邊回想起當年三個前途無限的年輕人，一同起步各自為目標努力奮鬥，三個性格際遇各異的人，三個不同的結局，實在令人慨嘆。在懷念陳百強和鍾保羅之際，在此祝願張國榮永遠走在歡樂的跑道上，將所有不如意化作生命力。”
天不從人願，再有生命力的人，亦無法在病魔襲擊下繼續走在歡樂的跑道上……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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