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往事:縣中學舊事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 李秉鐸,1970年畢業於四川大學物理系,1980年再次畢業於四川大學物理系進修班(回爐班)。先後在貴州印江縣糧油加工廠、印江縣中學、貴陽地質一中工作。1990年調回重慶,先後在蜀都中學、重慶十八中學任教,中學高級教師。2006年在重慶十八中學退休。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回憶是一條感情的絲線,將隨風而去的往事一件件尋覓回來,串聯在一起,在退休的生活中慢慢緬懷。

一、走進縣中學

1975年10月我和愛人敖艾莉一起調到貴州印江縣中學任教,我教初三物理及電工學,艾莉教初二物理。

回憶往事:縣中學舊事

三十多年前的印江中學一角

印江中學有悠久的歷史。早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這裡就有了“龍津書院”。之後幾經更名,至今已有300多年的演變史。

校園內,一塔一書院遠近聞名。


回憶往事:縣中學舊事

文昌閣


“一塔”指文昌閣,建於明嘉靖十年(1531年),寓文運昌盛之意。塔高38.72米,七層四方六稜八角攢尖頂。文昌閣屬省級重點保護文物,被看作印江文明的發祥地和印江中學的象徵。

回憶往事:縣中學舊事

依仁書院

“一書院”指清初由“龍津書院”更名而至今尚存的依仁書院。該書院是歷史上印江文人主要集聚地和傳道講學的主要場所。歷年來由此間走出的文人墨客不計其數。在依仁書院的辦學基礎上,於1940年建成新型的學校——印江縣中學。

縣中學是縣城裡知識分子最集中的單位,當時外地分來的畢業生佔很大比例,有復旦、華東師大、上海外語學院、武漢大學、暨南大學等重點大學畢業生。可謂人才濟濟,藏龍臥虎。

我們住的宿舍叫“柳家院子”,有點象北京的四合院,進了院子的大門有一個青石板鋪的院壩,也就是天井。正對大門的高大的殿堂(以前的祠堂),現隔成若干小間作各家的廚房,還有一大間作學校教職工食堂。兩邊是兩層樓的木板房,住了十來家老師。我們住樓下,有兩間木板房,房屋空間不高,我伸手可以摸到天花板。

家剛一安定,年級組長就上門登記我是否有收音機,能收幾個波段,並告誡不要收聽境外敵臺。然後辦公室秘書給我們交待一項政治任務:監視隔壁鄰居“歷史反革命”嚴仔肩,有什麼情況要及時彙報。

這個嚴仔肩是原縣中學校長,省政協委員。其祖父嚴寅亮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1888年北京頤和園建成,慈禧太后下詔所有大臣為頤和園題額,但無一副書寫能令慈禧中意,徵選園額的詔書便一直高懸紫禁城。嚴寅亮赴京應考,名落孫山,落魄在京西一家客店,賣文餬口。店主人見嚴懷才不遇,十分惋惜。勸嚴寫下“頤和園”三個字,並代他去應詔投遞。這三個字遒勁有力,銀劃鐵鉤,令朝野震驚,被慈禧選中。並賜以龍紋飾邊的“宸賞”玉章一枚。嚴從此以後,逢山留翰,名噪海內。朝野人士求墨寶者,絡繹不絕,凡得其墨跡者,無不視若珍寶。(印江縣是書法之鄉,除嚴寅亮之外,還出過著名書法家王峙蒼、魏敦全、魏宇平等,魏宇平現居重慶,曾為重慶書法協會副主席,重慶詩詞學會會長)

後來我在學校的一次批鬥會上看到批鬥嚴仔肩,兩個高大的學生一人抓住嚴仔肩的一隻胳臂,像提一隻雞一樣,嚴仔肩腳不沾地就被揪到主席臺上。對一個已六十多歲的瘦小老頭還採取這種暴行,引起我的同情心,加上頭腦中階級鬥爭這根弦本來就繃得不緊,不願意去當一個告密者。所以和嚴仔肩住了兩年鄰居,一次也沒有去彙報他的情況。我和嚴仔肩的兒子都在集郵,有時還在一起交流一下,互換郵票,兩家相處得很好。

嚴仔肩平反後,對我還頗為感激,引為知已。我後來調到貴陽工作,嚴還寫信給省圖書館及博物館的熟人,囑咐他們在我去借閱圖書時給與方便。我慶幸自己在那個階級鬥爭重於一切的年代,沒有去充當一個“潛伏者”“告密者”,做出令人後悔之事。

初為人師,加上中學的東西已丟了多年,為了不誤人子弟,一方面,我和艾莉備課非常認真,常常看書,寫教案到深夜。另一方面,在教學過程中很快發現多數學生根本不學,因為那時未恢復高考制度,學生缺乏學習動力,上課紀律很差,因而課堂上要花很大的精力來管紀律。有一位女老師上課,班上兩學生打架,在地上打滾,一直滾到講臺邊。這位女教師沒有辦法,只好從學生身上跨過,飛奔到校長辦公室“報警”。

一天正在上課,一個學生在下面和別人吵鬧,說怪話。我干涉了兩次都不起作用,終於忍不住冒起火來,要請這位學生出教室反省。哪知這位學生特別犟,緊緊抱住課桌耍賴。我勃然大怒,拿出我在打米廠扛200多斤重麻袋的功夫,“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個旱地拔蔥,連人帶課桌一下子就扛上了肩。全班學生驚呆,頓時鴉雀無聲。這位頑皮學生懸在空中,掙扎了幾下,見沒有用,只好投降告饒:“老師放我下來,我自己出去。”以後幾天上課,這位學生都埋著頭不敢看我。這也使我反思:這樣對待學生太簡單粗暴,有點以強凌弱,會傷害學生的自尊心,以後要有耐心,注意方式方法。

多年後,這位學生也當了老師,見了我還很不好意思。我問他是否因當年的事記恨我,他說一點也不記恨,是自己太調皮了。不過那次確實把他嚇壞了。

這驚天一扛竟成了經典。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老同事見面,還拿這件事來笑話我。

二、開門辦學

那個時代的教育正時興開門辦學。學校專門在操場放映當時很有影響的兩部電影:《決裂》和《春苗》。《決裂》是描寫江西共大松山分校開門辦學,招收有實踐經驗的青年,甚至憑手上的幾個硬繭招收大學生。批判教授上課時脫離實際,講什麼馬尾巴功能。《春苗》是歌頌農村赤腳醫生的影片。

高一年級有六位同學聯名給學校黨支部寫了一封信,指出學校的開門辦學只是形式上的開門,仍然是黑板上開機器、種莊稼、認化肥,學了一學期電工,連電燈都不會安裝,有點象《決裂》所批判的那種脫離實際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

學校組織各班討論這封信,並決定進一步開門辦學,開各種專業課,走出課堂,走出校門辦學。如物理教師開設電工課,農機課(教開拖拉機),生物教師開設紅醫課(學醫療衛生知識)。這給老師們很大的壓力,如我和艾莉就抽時間去學開拖拉機(學校有一臺手扶式拖拉機),不然自己都不會開,如何教學生。

我教的電工課要儘量開門。我採取的措施是:一是帶學生外出參觀。我帶學生到朗溪區犀牛洞水電站參觀,請電站的技術員作講解;到縣廣播站參觀;到機械廠參觀,請電工師傅講交流互感器,磁力啟動器的作用,如何接線。二是外出實習。我打聽到電廠準備給新建好的外貿站安裝電燈,就和電廠聯繫,帶學生去實習。電廠的幾位師傅很熱情,耐心講解,不僅讓學生親手去安裝電燈,還教學生安裝電度表。一連實習了兩天,學生們覺得還是有所收穫。但這一開門也也產生了問題:一是我帶一個班的學生去參觀和實習,其他班的課就上不到了,甚至有的班開學一個月才上一節物理課。二是為了學生學技術,影響安裝的進度和質量,使實習單位有可能產生意見。

那時理化生是一個教研組,組內有一個教生物的的老師吳興隆,他開設了一個“紅醫班”,帶著學生學醫,他自己也對學醫有濃厚的興趣。我有一段時間由於長期緊張工作,休息不好,患了神經性皮炎。吳老師用一個小竹塊上面插上幾顆大頭針做成“梅花針”,然後敲打我的患處,直到出血為止。經過一段時間我的 皮炎竟醫好了。我的女兒有一段時間便秘,三四天都不解大便,到縣醫院看病,也未解決問題,造成我和艾莉思想上極大的負擔。吳老師建議服用維生素B1,增加腸道蠕動。我們試了一下,藥到病除,馬上就好了。還有更神奇的事:一位老師的愛人中風癱瘓,吳老師居然用扎針灸的方法使她重新站立起來,並可以行走。

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開門辦學”雖然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影響了各學科基礎知識的系統學習,把當時的老師們折騰得夠嗆。但老師們在其中還是取得一些成績,展現了知識分子的敬業精神和聰明才智。 吳老師也住柳家院子,一來二往我們成了朋友。有時晚上我和他在宿舍裡喝一點小酒,炒一小盤花生米作下酒菜。1978年我回四川大學進修兩年,只有艾莉在家,這位老夫子遵循封建禮教,兩年內沒再進我家家門。後來他調回貴陽,臨走時我還給他寫了一首小詩作為紀念。現在我只記得其中兩句:“煮酒還有花生米,談笑風生多壯舉。”

三、籃球聯賽

在那個不重視讀書的年代,學校體育活動卻開展得很活躍。經常開展田徑賽,各類球賽,記憶最深的是籃球賽。

教師籃球賽以年級組進行,另外還有行政組。因高中部班級少(那時高中是兩年制),所以高中部組成高中組,各組以高中組和初三組最強。高中組是學校的老冠軍隊,而初三組是後起之秀。我所在的初三組有兩個主力,一是吳興隆老師,他身高1.78m,是個優秀的中鋒,另一個是雷富強老師,是滿場跑的控球后衛。

兩個組第一次相遇,結果我們大勝高中組,贏了十幾分。這一場球我發揮得很好,因對方注意力都集中在吳、雷二位身上,他們成了防範的主要對象。這使我得到了很多投籃的機會,而我的投籃一貫較準,特別是在籃圈兩側的擦板球,可以說十拿九穩。這一次我成了取勝的一匹黑馬。

最後這兩個組進入了決賽,雙方都鉚足了勁要戰勝對方。高中組開了多次準備會,商量打法。我們也開了幾次準備會,並由一位熱心的女老師給每位運動員趕製了白色運動短褲,上身則統一購買藍色背心。

決賽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在學校燈光球場進行。那天全校教職工,部分學生及學校附近的居民都前往觀看。球場四周人群簇捅,不時響起雙方啦啦隊的歌聲、口號聲,場面十分熱鬧。球賽一開始我們就處於下風,我被看死了,得不到投籃的機會。雷老師上半場就犯了四次規,產生了情緒,發揮得也不正常。最多時我們輸了6個球。下半場我們仍然一直落後,形勢不利。但我們一直不放棄,把球儘量傳給吳、雷兩人,讓他們進球,慢慢把分追上來,最後5分鐘時終於打平,接著反超,最後贏了三個球。

這場球賽我們主要贏在年輕體力好,輸球后仍能團結一致,堅持到底不放棄。高中組這場球在戰術的運用,技術的發揮上都比我們強,但他們普遍年齡比我們大幾歲,體力要差一些,所以最後被我們追上並反超。賽後我們準備了酒菜,把全組老師請來,在吳興隆的宿舍裡歡聚一堂,慶祝勝利。那場激烈精彩的球賽,及勝利後全組老師喜洋洋的表情,至今仍歷歷在目。

四、校辦農場之殤

縣中學張校長四十多歲,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精壯漢子。他迫切想在教育革命中有所作為,先後去參觀了全國教育革命典型江西共大和朝陽農學院。決心大幹一場,辦個頗具規模的校辦農場。

農場場址選在離校五六里的甲山鎮。印江河水在這裡拐了一個灣,形成一個河套,校長決定在河壩築堤,讓河水改道走直線,把整個河套都改造成良田。這個工程很宏偉,工作量也很大。

1975年底校辦農場上馬。先是造輿論,在工地上開展賽詩會。我記得寫了一首詩:

農場和北京緊相連

校辦農場有多寬?

塊塊田土望不到邊;

站在河灘放眼望,

金光大道通向前;

一頭通向北京城,

一頭連著井岡山;

毛主席指引光輝路,

教育革命邁大步。

那時候的我還是挺革命的,也挺有革命幹勁。

當時學校的一對年輕老師結婚,學校送的一套毛選,一把鋤頭,一個草帽,叫革命化的婚禮。

1976年寒假,從1月27日到2月15日,除春節放假一天外,全部用於政治學習,星期天都不休息,叫做過革命化的春節。縣中學則利用這段時間組織老師到校辦農場勞動。為了完成勞動任務,甚至還推遲第二學期開學時間。

校辦農場的勞動很艱鉅,我參加專業隊,在河邊的山坡上用鋼釺打炮眼,放炮,撬石頭。七八百斤重,一二千斤重的石頭轟隆隆地發出巨響從山上滾下,伴隨著一陣陣歡呼聲,熱鬧極了。勞動第二天我就受了傷,在用鋼釺撬一塊大石頭時,石頭未滾下山,反而回下來把我手中的鋼釺彈飛,鋼釺從我下頦下面飛過,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那兒正是柔軟的地方立即象又張開了一張嘴巴,鮮血順脖子流下。在工地上只有由校醫上了藥,包紮了一下,我在草地上休息了個把鐘頭,就又參加了勞動。那時也不知道去縫幾針,所以至今都留下一道疤痕。

第二步是抬石頭築堤。有四人抬的石頭,八人抬的石頭,最大的一礅石頭用了十個人才抬動。由於幾年體力勞動的鍛鍊,所以我總是爭著抬重的石頭,很快就被稱為“壓不垮的鐵肩膀”。連一些老教師都不再稱呼我為“小李”,而尊稱為“老李”了。但很快我就遭受了挫折。一次八人抬一礅大石頭,我走在最後,上坡時,大石頭突然後滑,我只感到腰一脹,有如泰山壓頂,一股巨大的力量壓下來,這是我從未承受過的重量,我的雙腳立即象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開了。我立即喊道:“快!我不行了!”有好幾個老師上來幫我支持住扛子,我才從重負下脫了身。我們教研組的組長運氣就沒有我這樣好了,他在抬石頭時不堪重負,一下子被扛子壓倒,嘴正啃在石頭上,門牙被磕掉兩顆。

勞動雖然艱苦,但大家仍比較愉快。一是校長身先士卒,處處帶頭乾重活,不搞特殊,令人信服。二是伙食開得好,每天開一元錢伙食,一日三餐,晚上有酒有肉。三是擔任班主任的老師用不著去管理幾十個學生,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感受到“無官一身輕”。

勞動休息時,老師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吹牛。我記得一個老師講流傳的故事“十二號房間”,幾天都未講完。男老師們常常避開女同胞單獨聚會,這樣可以放肆地講些只能供男人們聽的葷龍門陣。

艾莉因為生小孩未參加農場勞動。期末改完學生試卷後就請假生小孩。到第二學期開學,離滿月還差幾天,就應校長的要求提前上班了。前後沒因生小孩耽誤一天上課。那個時代的人真是太聽話了,太能吃苦了,因而也特別容易領導。

開學後學生也參加了勞動,各年級輪流上陣,星期天也不休息。河堤修好後,就大規模地挑土造田了。在河堤上人工填土造成幾十畝田土,並種上秧苗,洋芋苗。看著一片平整的土地,長滿綠油油的莊稼。大家想著秋後的豐收,充滿勞動的喜悅。

到了五月中旬,接連幾天大雨,河水暴漲,我們修的河堤不夠高,農場進了水,沖走了不少洋芋、秧苗。大家過不了河,只能在河邊觀看對岸農場的災情,心裡乾著急。又過了幾天,大家還未回過神來,又是一場傾盆大雨,天黑沉沉的,象要垮下來一樣,大雨從黎明開始,下了一整天。河水象脫疆的野馬沖垮了堤壩,農場成了一片汪洋。事後我們見到一片狼籍的農場,辛辛苦苦抬的大石頭被衝得七零八落。看到幾個月流血流汗換來的勞動成果毀於一旦,真是欲哭無淚。我看見校長呆呆地站在一墩大石頭上,他頎長的身材,圓圓的腦袋,象一個倒立的驚歎號。在大自然的強大力量面前,我們的努力顯得那麼渺小,不堪一擊。我們的農場夢也就此破滅了。

後記

記得在大學學《量子力學》,這是一門艱深難學的課程,授課的是一位女教師,每次上課都照著筆記本念,缺乏自己的發揮和見解。我們私下議論:哪次偷掉她的筆記本,看她怎麼上課。我們向她反映,這門課很難學,上完課我們還是懵懵懂懂的(言外之意是考試時高抬貴手,出題簡單一點)。這位女老師坦誠地告訴大家:她是1958年的大學生,那個年代大鍊鋼鐵,大躍進,教育革命,實在沒有學到多少專業知識,現在只有盡力而為,請大家諒解。

回憶教育部門幾十年的教育改革歷史,就是一部折騰史。總有一種力量讓你不能靜下來正常生活,正常工作。總要讓你捲入變化莫測的政治風浪之中,去跟天鬥,跟地鬥,跟人鬥,鬥到天怒人怨。正如一位科學家所說:那些年代我們做了許多令人可笑的事。

1977年,一聲春雷,高考恢復了。存在決定意識,課堂紀律變好了,老師也受到人們尊重了。那時師生關係還是一種“原生態”的樸實狀態。老師假期給學生補課,完全是盡義務,是不收費的。過年過節,家長爭著請老師到家作客,特別是有點名氣的老師若能赴宴,會使家長感到很有面子。我記得一個學生考取了大學,他是那個寨子裡出的第一個大學生。他的父親居然用洗臉盆裝了一盆米送給我,說沒有東西送,只有送點米表示感謝。

教育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在以後二十多年的教書生涯中我沒有再從事過繁重的體力勞動了。為了不斷提高升學率,又陷入一種繁忙的腦力勞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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