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篇文章,整整寫了9年,從2007年一直到現在,9年時間,寫了又刪,刪了再寫,寫寫停停,總是不斷有悲傷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拿起筆整理這些文字,更重要的是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情。
早上開會的時候,父親連著打了兩通電話我都沒有接,緊接著收到短信說:你姑姑去了。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竟然回覆了“別騙我”,前幾天出差路過家裡時候,我還去看望過她,我們還坐在一起那麼近。早上看見朋友圈裡說長春下大雪了,到這一刻,我才知道這雪因何而落,但是我坐在會議室不能出聲,我強忍著眼淚,卻還是坐在角落裡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
一直到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都異常冷靜,明天一早就要出差,而且這次採訪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報社也非常重視,再加上週末還要奔赴另外一個城市出差,手上還有幾篇待寫的稿子,我這周的壓力非常非常大,下班回家在床上歇著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嚇得一身冷汗,生怕這一睡就到第二天早上了,我繃緊的神經這才忽然回過神,姑姑去了。
已經是第四位了,童年裡,最最疼愛我的人走了,我像是忽然失去了巨大的庇護,而突然流離失所一樣。這時,我想起我的父親,送走了他的父親母親,現在再送走大哥大姐,該是有多孤單啊,我的父親是家裡的老小,從小飽受大家的疼愛,現在他該有多難過,想到這一點,我就心疼不已。
而我呢,現在,我的童年被徹底抽空了,祖父、恩師、大伯、大姑姑,一個一個相繼離開,幾乎是我最最在乎的人,全部都離去了。我記得以前祖父去世的時候,我聽見我爸爸和我媽媽說:孩子還小,等她大了就好了。我爸這個騙子,根本就不會好,時間治癒不了這種傷痛,反而會漸漸帶走越來越多我在乎的人,這是我到今天才懂得的道理,時間越快,越長大,失去的就越來越多。
上次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在動車上,回家去悼念大伯,路上寫了一半就不敢再寫了,我第一次寫這篇文章,應該是在高一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考場上,當時我早早地答完了卷子,就在草稿紙上寫這些,我無法相信,我依賴了16年的祖父,就這樣離開了。
那16年間,我最愛的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祖父。我記得我一點也不怕,我當時就是那樣執拗地相信著奇蹟,拉著他的手不放,希望他能忽然醒過來。祖父離開的時候,我竟然沒有親眼見證,我在隔壁房間複習,我媽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哇地一聲就哭了,好像有一種預感一樣,果然,祖父就這樣離開了。
前幾夜,我還因為和父母賭氣,在祖父屋裡搭了個簡易床睡了一夜,雖然他生病了,但是我一點也不相信他會離開,我在他生日的時候畫老壽星,折99只千紙鶴掛滿房間的窗戶,我覺得他得活到99呢,怎麼可以不信守承諾。甚至某一夜我還看到流星以後為他許願,我說求你不要讓我爺爺離開。然而沒過多久,在一個最冷的夜裡,他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不再相信奇蹟和永恆。
祖父可是我的大山啊,童年的許多日子裡,我都是那樣靠著他寬大的後背玩耍,我們一起喝茶,聽京劇,我坐在他的三輪電動車後兜風看書,每次我們都會買很多很多書籍、文具、零食,往往還沒到家,一本書就被我看完了,我的祖父很寵溺我,這種溺愛滋長了我的驕縱任性,卻也給了我不少難以名狀的富足,都說女孩要富養,這其中的富,恐怕不止限於物質上的滿足,我覺得更多的應該是靈魂和精神上的豐沛和獨立。
前幾日一位學姐送了我一本白燕升的簽名書,說可以送給家裡喜歡戲曲的老人,我想了想,我們家最喜歡戲曲的老人已經不在了,我多想我能拿著這本書給祖父炫耀,然而我什麼都沒做到,考上大學、出國、工作、如願以償做了記者……所有這些,我都沒能親口告訴祖父。
祖父照顧我一直到高中,除了我七歲那年大病過一場,從來沒有間斷過對我的呵護。現在回想起來,許多早年讀書的記憶都已經有點模糊了,唯一還深刻的場景就是清晨會被祖父那屋嘈雜的廣播聲喚醒,中午可以雷打不動地在家吃上可口的飯菜,直到最後病倒的前一刻,老人還提著從超市買來的牛奶。
我從祖父身上耳濡目染了很多氣質,比如倔強,記得有一年夏天下了大暴雨,我們祖孫二人非常默契地淋著瓢潑大雨相繼回家,回去後被我媽一陣數落,直到現在我都非常享受淋雨的快感,很多人說我溫柔,那不過是多年來從書卷裡繾綣出來的知書達理的模樣,真實的我,非常非常的耿直,堅毅。
祖父去世以後,我常常能夢見他,甚至前幾天,我還夢見他了,每一次夢見我都覺得是一次感恩的相逢,夢裡的場景常常是他要離世時全家焦急的場景,有時候也會是一些平常的生活場景,當然也有一些很可怕的夢境,我從小膽子就小,對於靈魂鬼怪之說總是惶恐避之,但只要這夢裡涉及到了祖父,我就似乎也不怕了,甚至會想要在這夢裡多沉溺一會,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會有點精神恍惚,覺得夢裡的世界才是更為真實的。
有人對我說,當你第一次認識到死亡的時候,你的童年就結束了,我很慶幸,我的童年一直持續到了16歲。
我一直都不是很戀家,上一次特別很有回家衝動的時候,是恩師的離去。當時也是我在上班,發小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時,我第一瞬間的感覺就是我要回家。我的這位恩師對於我而言意義很不一般,恐怕對於我們三個人而言都是這樣,我童年裡有兩位非常要好的小夥伴,我們就像三劍客一樣的存在,這種長久的默無聲息的友誼搭建,全然是因為我們的這位恩師。
那時候我們三個週末都在老師家學習,還是小不點的時候,恩師就已經教我們誦讀初中的文言,也是在那時每週至少兩篇的習作,成就了我現在與文字之間的緊密關係,如果沒有這樣的一位老師,我可能從來不會是現在我自己,那時我和兩位發小對於閱讀有種瘋狂的痴迷,我們之間的攀比始終都是誰多讀了哪本書誰寫出了怎樣的文章。雖然直到今日,我可能還是那個資質最差的,但面前站著兩位這樣出色的友人,讓我始終繃緊了對於文學的探求神經。
恩師去世時,蘇城說你來寫點什麼吧,我當時壓力很大,反反覆覆也不知道寫些什麼,後來果然看見小司發了一條朋友圈,他改了海子那首《無題》,短短几言,就把我想說的話全都付諸筆端,那天,我對著北京久違的藍天流了一早上的淚,後來有天夜裡,我又提起筆去寫,寫到一半就開始哽咽,後來給蘇城打電話,他告訴我寫不下去就暫時擱筆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感覺,當悲傷來襲時,我們已經成長到了一個泰然處之的階段,大家都把柔軟的內核包藏的很深很深,也是在恩師去世後不久,蘇城第一次來北京看我,只在我下班後簡單吃了頓飯就走了。也是那年春節,我們三個人破天荒的聚了一下,依然是一貫的互黑模式,飯後我們去恩師家裡上香,他們在家附近工作,所以早就來過了,獨剩我一個人沒有直面過悲傷的場景,恩師家還是老樣子,和當年我們學習的時候一點都沒變,老師的愛人是我們高中的語文老師,舉止之間還是言談如故,這樣我的心裡負擔也就少了很多。
去之前小司就囑咐我,千萬別哭。果然到了那大家都在繼續營造一種輕鬆戲謔的氣氛,老師的兒子和我們是同班同學,彼此之間關係都非常好,當年還一起夥同兩位老師教授我如何打麻將。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學會如何打麻將,但當時的場景卻歷歷在目,兩位老師一左一右坐在我旁邊,初出茅廬就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關於童年以及過去的記憶還有很多很多,但我一直在假裝麻木地表示我都悉數忘記,包括老師家的門牌號,包括一起打碎的老師家的燈泡。在這樣的強迫中,我好像真的忘記了許多事情。恩師的突然辭世,的確給我了很大的打擊,感覺童年裡熟識的記憶在一點一點的瓦解消散,我很害怕我抓不住身邊的人,我太害怕了。
我覺得我總是很幸運,能在十六年、十年這樣漫長的時間裡篩出特別珍貴的朋友,而且這些人都是我最初認定的那些,歲月、地域、生活似乎從來沒有殘忍地改變他們在我心中的角色,時至今日,我們每個人彼此之間的生活都已經完全疏離,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卻總是能言談如故,奮不顧身。恩師去世的時候,我很震驚,那幾天一直是走著走著就忽然哭了失聲,後來告訴我母親的時候,她也哽咽了,雖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事,但是人終歸是柔軟的情感動物。
在之後就是大伯離開,家裡一直瞞著我大伯的病情,只說病了,大伯一生耿直廉潔,幫扶過不少人,在我們當地,是非常令人尊敬的人,提起來人人都會稱讚一句的韓書記,大伯作為家裡的長子,揹負著整個家族的責任,所以我總是覺得他活得很累,一邊要應付著工作裡的刀光劍影,一邊要顧著各家的情況,我們這些小家庭裡,沒有一家沒受過大伯的照顧,就算是遠房親戚,他也是那麼熱心。
然而這麼好的人,卻是一副淒涼晚景,具體的事情不想多提,我只是心疼,疼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大伯一直很疼愛我,幾乎每年我過生日都要送我蛋糕,家裡這麼多孩子,幾乎沒有人有這樣的“特權”,去年春節的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整個人瘦得脫相,卻還是在春節的時候堅持來我家裡給祖先們上香,因為我家裡供著族譜,大伯是最忠誠的孝子,無論怎樣,這香還是要來上的。
我的生日就是在春節裡,但這一年大伯沒送我蛋糕,而是買了一塊小的翡翠,是我生肖的圖案,我記得這樣的玉佩我還有好幾塊,都是他以前去哪旅遊的時候給我帶回來的,但是小時候我總是不夠珍惜,不懂得這份深情,而今的這塊翡翠,幾乎是我最在乎的東西,我天天都把它戴著,怕紅色的繩子磨壞了就取下來放在盒子裡,放在隨身包的夾層裡,出差睡覺的時候要放在枕頭下,我把它當成我的護身符。
但沒想到,過了春節以後,還沒到正月十五,大伯就走了。那一年春節的氣氛很不好,父親情緒特別差,我也一直忍著悲傷,因為我們都知道,大伯至多撐不過一年了,這種積蓄的情緒讓我和家人經常吵架,因為我很煩,這種煩躁又不能爆發出來,我太怕失去了。後來大伯匆匆離去,從此以後,我就很不想回家,包括過年也是一樣,因為人事不在,家已經變樣了。
早上收到父親的短信,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情緒,我不想回家,我害怕回家,我討厭再去面對一次哭哭啼啼的場景。清明節前出差路過家裡,我去看望過姑姑,雖然知道她病了很久,父親也在一直照顧她,但是我還是不相信,我的姑姑會離開。
那天晚上,明顯的感覺到,她比以前虛弱好多,父親拿著梳子給她梳頭,我才覺得姑姑真的是老了,那個場景讓我特別難受,我特別討厭,我爸為什麼要那麼煽情,為什麼要為姑姑梳頭髮。不過,我還是沒有覺得姑姑會離開,就像我對祖父、恩師、大伯的感覺一樣,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前幾日,我們還聊過天,她還在催我趕快談戀愛,我最喜歡和我姑姑聊我對感情的看法,記得初戀的時候,我父母都不是很在意,也不太過問,我就和我姑姑分享,把我們之間的事情告訴她,她還給我講她和姑父戀愛的故事,我永遠記得她和我說:“那種互相猜對方心思的朦朧的時候,最甜蜜了,等到確立了戀愛關係,就沒有這種感覺了。”那個朦朦朧朧的感覺,我記得最清楚了,現在,今天上午,這些都結束了。
從此以後,家不再是家,我們這個大家庭,也終將分崩離析。我所經歷的四次死亡,帶走的都是我最最在乎的人,沒有之一。我的童年也開始土崩瓦解,我最倚仗的庇護全部不再,留下我變成一個孤單的孩子。
我一直是很悲觀的人,對死亡也並不恐懼,甚至在年輕的時候,我也嘗試過自殺,我沒有開玩笑,閨蜜說我是有自殺基因的人,上大學以後我讀了關於死亡美學的很多書,我總覺得死亡時很美麗的事,也非常理解那些美好的詩人、文學家為什麼要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我也曾在腦海裡無數次勾畫過自己的死亡,每次想著想著,我就哭了,真的是很悲傷呢。
我很喜歡讀悲劇,喜歡看著悲傷的故事流眼淚,希望文學作品裡有死亡,但是回到現實生活中,我與自己最無法和解的就是死亡,我真的看不開。就在前幾天,清明節的時候,我還夢見了祖父、大伯、恩師,後來我發燒了,燒得意識都模糊了,我多想他們還在我身邊啊。
祖父、恩師、大伯離去的時候都是冬天,尤其是祖父,我記得那天晚上特別特別冷,是期末考試的第一天,大伯怕我在家裡無法睡好,就在半夜帶著我去他家睡,還不到0點的樣子,整個冬天好像都被凍住了一樣,天上的星星特別特別亮,我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裡說的,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那天我特別堅信這一點,我覺得我的祖父也變成了一顆明亮的星星,在這夜空裡看著我。
每到肅殺嚴寒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些離開的親人,現在是春天了,所以悲傷就沒那麼熱烈了,忙忙碌碌的一天精神一直很緊張,再加上明天一大早就要奔赴採訪現場,而且這次的話題很重要,主編和同事都囑咐了我很久,而且我對於群訪中搶問題總是有點不適應。下班後,我特意給自己買了甜食,和往常一樣回家,一邊看視頻一邊吃東西,我吃了很多東西,後來我媽忽然發來視頻,我特別不想接,但是還是點開了,她囑咐了我一些事,我一直沒在視頻裡露出自己的臉,最後她說:別太悲傷了,吃點東西。我含混著就掛了視頻,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母親都表現得相當大氣沉著,我特別佩服她,也很心疼她。
恐怕,今年這一年,恐怕以後的許多個年,我們都過不好了。清明節回家時,拿回來一本書,裡面夾了兩張祖父的照片,記得祖父剛去世的時候,大家分了很多東西,我媽要把一些無關緊要地扔掉,都被我偷偷藏回來了,對我而言,每一件都很珍貴。
我不覺得有多殘忍,帶走的都是我最最珍貴的親人,我只是覺得害怕,我害怕時間太快,帶走我更多在乎的人,雖然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晚上太累睡著驚醒以後,我翻了一遍朋友圈,發現一位很好的同事恰好今天寶寶降臨,所以,人生老病死,就是這樣週而復始,有人離去,有人來臨,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當新生降臨,我們多麼欣喜,當老人辭去,我們又是多麼不捨,我想更多的應該不是悲傷,而是深深的不捨吧,捨不得從此以後我的生命裡就這樣沒有你們,捨不得曾經的一切就這樣變了。
我從16歲開始面對死亡,每一次都不相信它會那麼快地來臨,當我面對死亡,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樣,讓我無措,讓我不敢相信。我唯一能夠確信的是,我在乎的人相繼離去,疼愛我的人紛紛走掉,往後的日子,我要加倍地疼愛我自己,當然我要更加疼愛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爸爸,從此以後,他也變成了一個孤單的孩子,我太心疼他了,甚至不敢想象。
今年過年的時候,小司問我,以後你應該就回不來了吧。是啊,我現在,是留不下,也回不去,而且也不想回去,故土裡的痕跡逐漸消散,留下的只有模糊的記憶和持續發酵的悲傷,而且彷彿總是我一轉身,一位親人就離開了,所以我好怕回去,好怕轉過頭去。
清淚盡、冷燭滅,人間無味,卻也再無來生……
閱讀更多 一個換不出去的故事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