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臂彎裡的國立師範

雪峰山臂弯里的国立师范

1938年12月1日,國立師範學院開學典禮。(資料照片)

陳沐

抗戰時期,西南聯合大學曾蜚聲海內外。其實當時還有一所同樣誕生於烽火中的大學,叫國立師範學院,至今已經整整80年了。這所隱藏在歷史煙塵中的大學群賢畢至,既有碩學大家,也有歸國才俊,錢基博、錢鍾書父子,教育心理學雙星孟憲承、高覺敷及皮名舉、徐燕謀、張舜徽、朱有瓛等耆儒均曾在此任教。

山河破碎時,他們幾經流徙,卻絃歌不輟,有著文章的妙手,更有擔道義的鐵肩。這所誕生在雪峰山臂彎裡的大學血脈跳動至今,湖南師範大學80年的校史就得從這裡說起。

國難警醒下不能不辦的大學

上世紀初,中國共有六所高等師範學校。1922年,當時的教育部一紙公文,將高等師範學院改為普通大學,掀起了一股“高師改大”之風,此後國內六所高師僅剩下北京師範大學。

“九·一八”事變後,日軍侵佔東北三省,旋即將東北全境各級各類學校全部封鎖。次年,數千名教師被迫轉業,愛國師生被逮捕殺害。1935年4月1日,500餘名教育界人士遭到逮捕,被刑訊致死的就有40人。至此,東北的師範教育被日寇連根拔起。1937年平津陷落,北師大被視為“抗日思想之巢穴”,遭強行封閉解散,國內高等師範教育的“獨苗”也被掐斷。

與此同時,日寇為培植教育佞宦,奴化殖民地人民,在淪陷地區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師範學院。教育家李蒸曾在《教育通訊》中發文警示:“日寇深知欲貫徹侵略我國計劃,須從教育入手,欲改造教育,須從訓練師資入手,敵人重視師範教育之用心,殊足使國人警醒!”

如此危局之下,有了1938年國立師範學院的誕生。多番選擇後,院址設在湖南省安化藍田(今婁底漣源),當地人以及在校師生都稱國立師範學院為國師。

小鎮裡住了一群大知識分子

國師的第一任校長廖世承是江蘇嘉定(今上海嘉定)人。他清華畢業後赴美國布朗大學攻讀教育學和心理學。海歸在當時是極其稀缺的人力資源,雖然人們看不上教師這類於仕途經濟無益的工作,廖世承卻一直跟隨本心,傳道授業,在寧滬兩地桃李滿園。國師籌備時,他成了首任院長的不二人選。

在廖世承看來,一所大學成功的基石是 “教師得人”。他靠著多年執教中攢下的許多交情,延攬了許多好友、同事、故交。國師校園位於藍田光明山下,幽靜恬適,如亂世桃源。於是,廖世承口袋裡總揣著國師的風景照,出差、開會時掏給人看。

國家危亡之際,最缺的也是人才,為了搶人,難免同其他機關發生爭執。各系的迎新會上,平日裡溫潤謙讓的廖院長總會帶著勝利的微笑對大家說“某先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他請來的”,爾後全場鼓掌,意味無限深長。

藍田是個湘中小鎮,從江浙滬一帶來赴任的教師們備嘗艱辛。錢鍾書在致友人信中道:“十月中旬去滬入湘,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非言可盡,行卅四日方抵師院。皮骨僅存,心神交瘁,因之臥病 。”由上海來的章慰高先生已經花甲,他在路上用了三個月,“先後遇空襲虛驚十九次”,他自陳到此任教是“為本身爭人格,拒非法組織之參加;為保民族自由,求後方生存之出路”。越來越多的學者風塵僕僕地趕來,一個讓其他學校豔羨不已的學人群體在國師慢慢成型。

擊蒙禦寇,崇文也尚武

但當時軍需耗費巨大,到1937年底,高等教育經費與戰前比縮水了60%。國師教師們的衣食住十分艱困,他們在教書,自己的子弟卻幾乎要失學。國學大家張舜徽在藍田與妻兒有一段短暫的團聚,結果“薪桂米珠,居大不易,又不得不早遣之歸”。當時張先生正值壯年,帶著滾燙的理想投身教育,卻只能借日記舔舐自己無法供養妻兒的失落。

即使生活清苦至此,教師中卻沒有以最低課時數來謀薪水的人。孟憲承先生為部聘教授,“可以只上四點鐘課,但他多開一門,每週上六小時”。錢基博先生上課“雖身體不適,從不曠廢。每課前一分鐘,即肅立教室外,上課鈴響完,即步入,直接講授,無多廢辭”。居高聲自遠,五六年的經營後,國師的招生情況令人吃驚——被錄取考生的比例不到兩成,教務處總結:“本院考生之多,實為全國之冠”。1943年國師附中第一屆高中畢業生參加湖南省會考,就拿了全省第一。

國師禮堂中央懸掛著一塊匾,寫著源自《易經》的“擊蒙禦寇”,意為“丟棄矇昧無知,就能更好地對付敵人”。教師們決定先從身邊的“擊蒙”開始,他們把院內二三十名工警組織起來,每天晚間講授兩小時的識字與計算,後又為當地失學兒童辦了上下午二部制的民眾學校,學生逐漸增加到二三百人,一切經費都由教師出。

廖世承說:“因健身為強國及延續民族生命之基礎,所以本院素來有‘體育第一’之口號”。1939年的《教育雜誌》曾記錄國師師生的生命力:“ 全體男女學生,除二人因病不能出席外,均雁行排列水中,由院長授帽發令,一時水花狂濺,聲若奔雷。表演節目,有騎馬競走,游泳比快,水底拾盆,拔河,水牛角力,水中排字,教職員亦有半數以上參加,表演跳水以及救生術……”

西遷漵水河旁,遲到的名教授

1944年5月27日,日寇以36萬餘兵力發動了長衡會戰,光明山下的琅琅書聲快要蓋不住百里外的炮聲了。6月19日,長沙淪陷,日寇深入湘西腹地,直抵藍田東南140裡開外的永豐鎮。20日,國師召開緊急院務會議,決議西遷,最終定址漵浦。

聞國師有意向遷入,以川軍將領陳遐齡為首的漵浦士紳及知識階層拍電報歡迎,所有公房及私人住屋,一律免費讓請選用。國師選擇了當地一些公私建築及祠堂廟宇稍加修繕,院址落在馬田坪鄉,與縣城隔著一條漵水河,教學場所與男生宿舍設上、下鍾家村,女生住馬家祠村,附中設在趙家村。陳遐齡將剛修好的新宅讓給教師住,自己仍居舊屋。1944年9月底,407名學生,100餘名教師抵達漵浦。10月,國師重新開壇授課,但國文系主任錢基博卻遲遲未到。

原來在國師西遷決議中,藍田風聲鶴唳,人心無依,則士氣低落。在錢基博心中,知識分子在這樣的時候更應該擔負撫定一方的責任,於是他“義憤填膺,自請留守,欲以身殉”。

1945年初,“雪峰山會戰”爆發,槍炮聲在藍田也能聽見,錢基博仍不肯走。他還在原民國時期的《湖南日報》《力行時報》發表多篇時評,在《不為奴即受訓》中他自稱扶杖而行的龍鍾一叟,“不能操兵與人戰,何差低首為人奴”,鼓勵青年人趁大好年華去受訓救國,又親赴前線演講。直到雪峰山大捷,情勢緩解,錢基博才去漵浦。

1945年4月17日,日寇進犯漵浦龍潭鎮,一場中國戰場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打響。這場殲滅戰打了28個晝夜,51師殲日軍3500餘人。51師軍官79人殉國,士兵1900人殉國。近2000戰士的血肉遏止了日寇在中國腹地的瘋狂攻勢,抗戰至此由守轉攻。抗戰勝利後漵浦各界請錢基博去龍潭為烈士陵園撰寫了紀念碑文:“彼狡者寇,墮我百城。百城可墮,眾志不傾!龍潭寸隘,屹莫我爭。非隘之嚴,而氣憤盈。成師以出,誓死無生。刈寇如草,曾不聞聲。寇血以瀝,我屍亦橫。斂骸巍冢,化魄長庚。千秋萬歲,仰莫與京!”氣勢飛揚,字字泣血。

故地遺蹟故人心

如今漵浦縣城南的人民村就是當年國師住過的趙家村,村裡還有幾位老人,今年82歲的趙興偉是其中唯一能與人流暢交談的。

在他的記憶裡,村民很大方,一聽說有學校要過來避難,只說“來就是”。當時趙家村有三間祠堂,當三間教室用。每天見亮學生就開始活動,寒冬臘月也在井裡洗臉,然後就三三兩兩坐下看書自習。師生們經常去縣城為抗戰募捐、發傳單、寫標語。農忙時,學生也會幫著搶收,有時候回來已經很晚了,教授把黑板往牆上一掛,還要上兩個小時課,吃飯總很晚了。如果學生沒得吃了,趙家大宅的家主就送上糧錢。

那時,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趙中和正在國師讀書,國師辦了幾個農民識字班每天晚上開課,他就在裡頭教書,正值學齡的趙興偉當過他的學生。“我是中國人,要用中國貨”,是趙興偉在識字班學的第一課。他一邊回憶一邊將筆者領到了當年的趙家老宅。

這座大宅已很破敗,青磚牆上用粉筆寫著“此處危險,嚴禁靠近”。當年家主趙道基的孫子趙幼德住在不遠處的兩層水泥小樓裡。趙幼德今年79歲,背彎成了一個直角,同他說話需要很大聲。明白筆者來意後,他起身便往裡屋走,不一會兒拿出一本家譜,從裡面翻出一張紙:“上次有人到這裡照相,我就知道還會有人再來問我,我就寫了幾句。”他把紙遞了過來。

這是滿滿的一篇“實說”。趙興偉剛回憶的那些往事在這篇實說中得到了印證。最後落款“實說人:趙幼德”,用的是工整的繁體字,紙的背面是他孫女拿了滿分的文言文小測試。“我家旁邊這個磚房當年也是我爺爺的,當時學生在那裡寫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下面有個‘抗宣’,應該還在那裡,你們可以去看看。”趙幼德指了指旁邊一所青磚房。

紅油漆已經很舊了,剝落了,又覆蓋上泥土和灰塵,但那個句子還能辨認出來。誰是寫字的人?他做過什麼?他還在不在?這些都已經不可考了。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曾在這個小縣城感受過“劍外忽傳收薊北”的那種狂喜。

那天的漵浦縣城特別熱鬧,人們把炮仗一箱一箱往街上丟,邊拍手邊喊“日本投降了”,炸開的炮仗像人們炸開的快樂和希望,濃煙滾滾,難見來人。

1946年7月初,廖世承帶著最後一批師生與漵浦人民揮別,起身東遷南嶽,留下了縣政府因國師教授在民教館等處講課而送上的酬金532000法幣。

擦拭掉國立師範學院這幾個字上的灰塵,可以看到心丹顱雪、卷黃燈青。還有狼煙四起時,那些讀書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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