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人慾”其實都是慾望,區別在合理與否

“天理”、“人慾”其實都是慾望,區別在合理與否

有朋友提出一個問題:你怎麼看“存天理,滅人慾”這句話。我的看法如下。

首先,“天理”、“人慾”其實都是人的意欲、意願,都是慾望,但是,“天理”是合理的,而“人慾”是不合理的。“存天理,滅人慾”,不是要消滅慾望,而是要讓慾望合理化。滅掉不合理的慾望,保留合理的慾望。

滿足慾望就是自由,“天理”、“人慾”都屬於慾望,都屬於自由的範疇。其區別在於,“天理”是真自由,而“人慾”是假自由,有害於真自由。“存天理,滅人慾”就是消滅假自由,捍衛真自由。

這裡的關鍵在於,要弄清楚,為什麼“天理”其實也是慾望,以及為什麼“人慾”是反“天理”的,是不合理的慾望。

如果對中國傳統的儒家經典缺乏足夠的瞭解,現代人就會望文生義,將“天理”理解成一個外在的約束和規定,這樣“天理”就成了人的外在制約,成為慾望的限制者,成為自由的限制者。

事實上在儒家傳統中,是不存在一個象法律一樣的外在天理的。“天理”並非存在於人心之外,而是存在於人心之內。這就是“宋明理學”所說的“心即理”、“性即理”。將“理”直接等同於“心”、“性”。王陽明則進一步強調:“心外無理”。

“天理”存在於人心之內是什麼意思?孟子在這方面分析的最為經典。他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得之”的“之”就是指的“理”、“天理”。也就是說,“理”是人心思考的結果。

“天理”、“人慾”其實都是慾望,區別在合理與否

同時,孟子還提出了一個“心之四端”的說法,即“心”有四個端口,從這四個端口,分別長出、發出“仁、義、禮、智”。也就是說,“仁、義、禮、智”都是從人心中發端出來的,長出來的。“仁、義、禮、智”其實就是“理”的外在表現,就是“理”。

同時,為了進一步說明“理”是發端於人心的,而非存在於人心之外,又提出了“義內”的說法。“義”就是“理”,“義內”,就是“理內”,即“理”存在於人心之內,由人心之內所發出。

這意味著,中國的儒家傳統是把“天理”、“理”看成是人心的基本屬性,也是人心的基本內在的基本需求。我把這種需求定義為“義理需求”,或“心性需求”。

需求的滿足即為快樂,“義理需求”、“心性需求”是人心本身的、內在的需求,滿足這種需求是最大的快樂。這就是孟子所說的“義理之樂”。“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芻豢”就是雞肉、豬肉。“理”可以讓我的心快樂,就如雞肉豬肉可以讓我的嘴巴快樂。

《論語》開篇所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個“樂”就是“義理之樂”。“學習”就是對“義理”的學習,對“心”本身屬性的學習。通過學習,認識自己的“心”,認識自己的“心”的基本屬性,就是“理”。然後,按照遵循自己的“心”的基本屬性去做事,這樣就滿足了自己的“義理需求”、“心性需求”,因此是“樂”的。

那麼如何才能正確地學習到“天理”呢?《大學》給出了方法。宋朝儒家將《大學》定為“四書”之首,同時,將《四書》提到《五經》之前,而成為《四書五經》。這意味著《大學》實際為《四書五經》之首,在經典中地位極為顯赫。原因就在於《大學》給出了學習“義理”的方法。《大學》之“學”,就是“學而時習之”的“學”,“學”的依然是“義理”、“天理”。

《大學》的核心在“八條目”,“八條目”的核心在前四條:“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就是學習義理的方法。

“格物”就是與外物接觸、發生聯繫,也就是做事。一旦人與外物接觸,關於外物的“意”(意識、意念)一旦形成,內心就會自動產生好惡、是非的判斷,從而發現自己喜歡的、認為是正確的“意”,這就是“致知”。

“誠意”就是對“意”進行判斷和選擇的標準,也是判斷和選擇過程,就是讓“意”合乎自己的真實本心。“正心”是從思考的主體上來說,“誠意”是從思考的具體過程來說,“誠意”其實就是“正心”。只是,“誠意”是針對具體的“意”而言,而“正心”則是對“意”的發出主體。“意”是心之所發,“心”是“意”的發出主體,思考的主體。同時,也意味著“心”的歸正需要通過一次次的“誠意”才能修煉出來。

因此,“格致誠正”的關鍵在“誠意”。經過“誠”之後的“意”,就是發自自己的真實本心,也代表著“心”的基本屬性,就是“理”、“天理”。

因此,《中庸》說:“誠者天之道”,將“誠”直接等同於“天道”、“道”。還說“率性之謂道”。“率性”就是遵循自己的真實本性,就是“誠”。

“天理”、“人慾”其實都是慾望,區別在合理與否

那麼怎麼才能做到“誠”?《大學》也給出了具體的方法:“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音欠)。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這裡有兩個關鍵詞“自慊”和“慎獨”,實際上是從兩個維度來說明的如何去“誠”。

“自慊”就是自我滿足。什麼才是真正的自我,就是自己最真實的、最自然、最天然的本心的感受。如同“惡惡臭”,“好好色”的近乎本能的判斷和感受。“惡惡臭”就是對惡臭的東西,自己內心會自然自發地發出厭惡之情。“好好色”就是對好看漂亮的東西,內心會自然自發地發出喜悅之情。自己內心深處的最自然、天然、本然的意願,就是“自慊”之意,也是“誠意”,也是“天理”。

“慎獨”則強調個人的絕對獨立性,切斷與外界、別人的一切聯繫,讓自己的判斷不受任何別人的影響,不受任何社會的影響。這樣就能保障自己的判斷和感受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是真正的“誠意”,也是真正的“天理”。

“自謙”和“慎獨”實際上是在強調個人“心性”的絕對獨立和自由性,就是在維護和實現這種絕對的“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而且,在個人處於絕對的“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的狀態之時,所發出的“意”(意願、意欲),就是“天理”,就和合理的慾望。

按照現代人的思維,如果讓所有的人都保持絕對的獨立和自由,那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會放縱自己慾望,會出現嚴重的打砸搶,社會將會陷入可怕的混亂和黑暗。

但是,中國傳統的儒家卻恰恰相反,而認為,當人處於絕對“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的狀態時,社會將出現自動出現最理想的秩序,即處於“有道”的狀態,天下有道。

“義理”實際上是從社會秩序的範疇而言,即“禮”。 《仲尼燕居》篇說:“禮也者,理也。”,直接將“理”和“禮”等同。實際上“理”更偏重內在的理論,而“禮”則是社會表現、社會制度、社會秩序。即“理”是“禮”的內在基礎。

也就說,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將現代人看起來完全矛盾的兩個東西,完美地直接統一起來、聯繫起來。就是個人自由和社會秩序。現代人認為,必須通過政府和法律對人施加嚴格、嚴厲的約束,否則社會將處於無序之中。而儒家則認為,完全不需要政府和法律的外在約束,只要保障個人的真正的甚至絕對的獨立和自由,保障“心性獨立”和“心性自由”,整個社會會自然出現良好的秩序、理想的秩序。

也就是說,“天理”、“義理”不僅是個人內在的“心性需求”,而是也是天下範圍內社會秩序需求,是社會秩序的保障。

因此,“天理”、“義理”不僅是個人層面的問題,心性問題,也是社會層面的問題,政治問題。《大學》“八條目”的後四條,就是在說社會秩序,在說政治。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修身”就是讓自己的行為表現地合“禮”,即符合社會秩序的需求。“修身”就能“齊家”,讓自己的家庭和睦,讓家庭實現一個良好秩序。如果能夠做到“齊家”,就能力做到“治國”,即在一個局部區域內實現良好的社會秩序。“治國”其實就是讓所有的家庭都實現良好的家庭秩序,讓家與家之間實現良好的家際秩序。同理,在“治國”的基礎上,就能實現全天下的秩序,即“平天下”。

個人心性之所以能夠與天下秩序完美地統一,原因在於儒家對“心”的一個特殊的認知。認為所有人的人“心”,其基本結構、基本屬性是相同的。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心之同然”。這樣一個人的“誠意”,也會得到全天下人的一致同意。這樣“誠意”就和“公意”等同,“誠”與“公”等同。在個人的意義上以“誠”為本,在社會的意義上則以“公”為本,兩者的結果是等價的。

事實上,孟子對“理”的定義就是從“誠”和“公”兩個方面著手的。他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這個“思”其實就是“誠”,就是“思誠”,或者以“誠”的原則去思。“得之”就是得到“理”、“義理”。

同時,孟子還說:“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

孟子又直接將“義理”定義為“心之所同然”,即天下所有人的共識、“公意”。清朝大儒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為“同然”做了一個說明:“一人以為然,天下萬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謂同然”。戴震為“同然”的範圍,也是“公”的範圍下了兩個定語:“天下”、“萬世”。“天下”是同一時間所有的人,“萬世”是所有的歷史所有的時間。

從社會和政治的層面而言,“理”、“義理”就是“道義”。中國的政治就是以“道義”為基石的“道義政治”。“道義”也是“意”,當然是“誠意”,也是“公意”。因此“道義政治”也是“公意政治”。但是,“道義”、“公意”與現代政治中的“民意”有相同之處,又有本質區別。

“民意”是一國一時之“民意”,而“道義”、“公意”則是天下萬世之“民意”。相同之處,都是“民意”,不同之處,民意的範圍不同。“道義”“公意”的範圍是“天下萬世”,而現代的“民意”的範圍則是“一國一時”。

在儒家看來,“一國”就整個天下而言,只是一個小集團,是“私黨”,是“私”而非“公”。“一時”相對於“萬世”僅僅是臨時之意,“一時”之意是“變”,“萬世”之意才是“常”。政治應該立足於“公”,而非“私”,應立足於“常”,而非“變”。

同時,從技術手段上來說,“一國一時”之民意可以通過選舉、投票程序實現,而“萬世天下”之公意、道義則不可以通過投票選舉來實現,因為歷史上已經故去的人無法參與投票,而選舉投票則又是無法反應古人之意、歷史之意。

“人慾”其實就是“私意”,既非道義、公意,也非誠意。這樣,“人慾”作為一種慾望,既是不符合人心基本屬性的,違背真實本心的,也是不符合社會秩序原則的,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

那麼“人慾”是怎麼來的呢?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攀比。朱熹曾經將人慾直接等同於攀比之心,“滅人慾”就是消滅攀比之心。這是也是“慎獨”的基本內涵。

“天理”、“人慾”的概念其實並非朱熹所提出,而是出自《禮記 樂記》。此文中包含“天理”、“人慾”的那整段話都非常重要,對當下之中國猶有契合。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

“感於物而動”中的“物”主要是攀比,人與人之間,家與家之間,國與國之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