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瑟索（Thurso），需要在因弗尼斯（Inverness）轉車，而到因弗尼斯，則又必須在斯特靈（Stirling,蘇格蘭王國曾經的首都）換乘，前前後後，需要七八小時才能走完愛丁堡-瑟索這條大約500公里的線路。不列顛本島從南到北也不過1000公里，幾相當於京滬之間距。整個蘇格蘭可粗略分為高地與低地兩個部分，二者大體以斯特靈為界。低地的中心是兩座城市：誕生了瓦特的商業之都格拉斯哥，與孕育了斯密、休謨、麥克斯韋、司格特、羅琳等的“北方雅典”愛丁堡。高地則毫無爭議地以因弗尼斯為中心，這也是該地區唯一具有女王特許自治地位的“指定城市”。瑟索是高地最北部的市鎮（Town），它是蘇格蘭鐵路的終點，也是整個不列顛本島的終點。
北海北部
自斯特靈向北，周圍的景色一下變得豪邁。延展到天際的草原自不必說，眼前的動物除了綿羊外，又多出了高地特有的犛牛與長鬃馬。列車駛過尼斯河後，更是天高地闊。雪山、大河、林地依次鋪開，鐵軌則在凹地間穿梭，不時跨過並未上凍的河流，嚇走在附近吃草的綿羊。
因弗尼斯在蘇格蘭高地蓋爾語中意為“尼斯河的河口”，該河的上游正是著名的尼斯湖。此城以北每天只有四趟火車，最早班與最晚班的票價只需原價的三分之一。我乘坐七時出發的早班車，同行不過三兩個垂暮老者。這四班火車幾乎是瑟索-因弗尼斯一線200公里居民僅有的公共交通工具，因而沿途小站眾多，這也頗引人疑惑：雖說平均海拔一兩千米的高地環境並不如青藏高原惡劣，但也絕對談不上宜人，然而沿途的牧場、礦洞、聚落卻應接不暇。尤其當終於度過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到瑟索時，一定會驚訝：如此磅礴的山脈背後，竟然隱藏著這樣一片世外桃源。
瑟索屬於凱瑟尼斯（Caithness）一郡（County,其實這樣翻譯未必準確，因蘇格蘭行政區劃較為特殊，姑且如此稱呼），比郡治威克（Wick）稍大，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自豪地說，這兒大得多，也美得多。這兩座市鎮之間的關係，好似微縮版的格拉斯哥與愛丁堡，只不過此處沒有機場，也沒有通往南方的渡輪，一如前文所說，只有時速不足五十公里的火車，沿途經過為數不少連售票機器都沒有的車站。這樣一塊“與世隔絕”的地方，誰會住在這裡？
維京人早先來過這裡，留下了大量的武器、盾牌等遺存；接著是傳教士，即使冬天每日光照少於七小時，也要把凱爾特十字（常見十字架上加代表太陽的光圈）結結實實豎立起來，接著是一座座哥特風格的教堂與修道院。瑟索的凱瑟尼斯博物館似乎非常熱衷這段歷史，所出售的紀念品也大都是與這兩篇有關。也難怪，再後來，瑟索像是“煢煢獨立”地與波瀾壯闊的中世紀、近代隔絕了。任“勇敢的心”威廉·華萊士（其實應該是羅伯特·布魯斯）在斯特靈與英格蘭軍隊殺得不可開交，或是蘇格蘭與英格蘭合併後成了“太陽永不落下”的世界帝國，高地人也許有參與，但與他們何干？今年的羊毛、威士忌、設特蘭島的三文魚，才重要。
如今，瑟索還是維持著絕大多數的原住人口，也有英國人搬來養老，還有極為少數的外來移民。饒是人口老齡化嚴重，社會不能不說還是充滿活力，前文所述的博物館工作人員，就讀於離此不遠的一所高地大學，年輕人也許沒有辦法於此實現“巨大的夢想”，但接受完善的教育、找到體面的工作、享受細緻的福利，問題不大。至於移民，我在倫敦上下班高峰時曾坐過從市郊溫布利前往市中心的地鐵，整個車廂放眼望去，幾乎找不到幾個大家熟悉的“英國人”；街邊步行上學的青少年，也多為非洲裔、印巴裔、中東裔移民。而在高地，從因弗尼斯到瑟索，我只在很偶然的一回，見到了一位和藹的黑人服務生。雖然，照例在街上仍能發現“無處不在”的土耳其烤肉（Kebab）鋪與中餐館（居然還有兩家），但可以說，這大約是極北之地的一塊活化石了。
因此，住家的老爺爺第一次見到我，劈頭蓋臉地就問了句：“是什麼讓你來到這裡？”瑟索極遠，夜氣綿長的冬天，罕有外人，雖不能說已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地步，但至少兩位晚上並不鎖門。我笑笑：“在北緯30度的長三角呆了20年，想見見北緯60度是什麼樣子。再者，據說這裡可以看到極光。”確實，誠然冬日下午三時業已天昏地暗，不出英國即可看到極光的誘惑，還是難以抵擋。
“那你可得運氣非常好才行呀！”老奶奶為我搬來一筐原木，點燃了壁爐。他們兩位退休前分別是社會學教授與中學老師，家中藏書頗豐，從《資本論》《不列顛百科全書》，到英國曆史，應有盡有。我平生第一次見貨真價實的壁爐，陷在地毯裡對著爐火翻閱藏書，引為快事，忽然想到曼聯與阿森納的英超比賽。老爺爺打開電視，忽然調侃道：“告訴我，你該不會支持曼聯吧？”
這是英國嗎？我不確定，它與倫敦、曼城、約克甚至愛丁堡、格拉斯哥都迥然不同；但，人們仍然痴迷英超，仍然用虞美人花紀念兩次大戰中犧牲的幾十個戰士，仍然談論著陰晴不定、瞬息萬變的天氣，又恐怕再不列顛（British）也不為過。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47%的高地選民希望獨立，略高於全蘇平均（44%）。看著瑟索自成系統的氣候，念起來時列車穿過的一座座大山，我想：大概，這是高地，不屬於英國，或許也不屬於蘇格蘭，高地就是高地。
壁爐裡噼啪作響的原木把人燒得暈暈乎乎，穿戴整齊走出室外，迎面而來針刺一般的寒意才讓人意識到，這已經是北緯60度裡草木成霜的天氣。我在蘇格蘭這場夢裡猛然驚醒，才發現就要回歸現實。地理上，本島在這裡終結，我想，我的不列顛大抵也要於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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