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逃是逃不掉的,需要面對的,終得面對

《地久天長》:逃是逃不掉的,需要面對的,終得面對

《地久天長》劇照

去看《地久天長》是個誤會。原本要躲避它的,已為人父母,其實不太敢面對失去孩子的悲痛的。但當天約了朋友,臨時時間有變,沒了別的選擇。有了這樣的心理預設,看電影的整個過程我都覺得特別壓抑,就像頭頂上始終懸著達摩克里斯之劍,稍有不慎就能把我脆弱的心多個稀巴爛。

然而,擔心並沒有用,該來的還是來了。只不過這種悲傷,不是迎面而來的狂濤巨浪,而是從腳底蔓延而生的涓涓細流,起初你只覺絲絲涼意,涼意越來越重,等發現全身乃至口鼻都被深埋在水裡,已經來不及了。剩下的,就是掙扎了。要喘口氣。

故事發生在中國的八十年代中期,正是席捲全國的計劃生育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內蒙鋼鐵廠的工人劉耀軍、王麗雲一家和同事沈英明、李海燕一家十分要好,兩家人各有一個兒子,星星和浩浩,同年同月同日生,每天一塊玩耍。

有一天,倆孩子和別的孩子一起去水庫玩,劉的兒子星星不幸溺水而亡。多年以後浩浩對星星的父母坦誠,當時正是因為他情急推了一下星星才導致了這個悲劇。而王麗雲當年懷的二胎是被當時負責計生工作的李海燕帶人強行拉去流產的,也是導致劉家成為失獨家庭的一個主要因素,讓兩家人的恩怨更加複雜化。兩家人由此陷入萬劫不復的痛苦,劉家遠離家鄉,四處漂泊來逃離傷痛,而沈家,尤其是李海燕,則終其一生被自責和愧疚吞噬,日日不得安生。

這大概是國內第一部重點著墨失獨家庭的電影,其話題性十分被期待。儘管導演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切入口,以橫跨幾十年的友誼之名來敘述這深深掩藏於日常生活的悲傷,然而悲傷畢竟是不可迴避的。所以,橫亙於兩家的友誼之間的,友誼的破碎和重新修好之間的,巨大的溝壑,幾十年的光陰交錯,都得用悲傷來填滿,也非得用悲傷才能填滿。也因為如此,雖然導演或許並沒有刻意來渲染悲傷,反而刻意迴避了一些直接鏡頭,然而悲傷已經深入電影骨髓,以至於裡面隨便一幅畫面,哪怕是一個海灘、一棵樹,都浸染了悲傷的氣息。沒有洶湧而來的浪濤,只有細雨潤物般溼冷浸入骨髓,讓人連哭也找不到缺口,只能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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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劇照

即使如此這般,這也是一個極其冷靜、剋制和理性的處理方式了。

展示麗雲失去獨生子後極其痛苦的畫面只有一個,就是她躺在床上,等看望她的人離開,她側身朝裡,慟哭得肩膀劇烈抽動的背影。至那以後,彷彿痛苦被他們埋在了什麼地方被忘記了,他們的表情剩下的只有麻木,就好像雖然活著,但生活已經與他們無關。別人繼續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而他們則好像被突然抽離了這一切,昨天和今天和明天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只是保持呼吸,而已。因為別無選擇,只能活著。

這一點,在孩子去世後的第一個大年夜表現得尤其明顯,家家戶戶都熱火朝天團圓聚會,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麗雲家樓下別人家的孩子在嘻嘻哈哈放煙花,炮竹聲震天響,反映著孩子們的快樂,而麗雲夫婦就躲在屋子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煙花的火光一明一暗映著他們的臉,像不小心又照亮了他們失去孩子的現實,對我來說,這看著又像對他們的冒犯,讓他們在自己家裡也無處躲藏。

他們決定離開,無法面對的時候,也只有這樣,畢竟還有活的慾望,他倆還有彼此。在之後鏡頭所展現的他們在外漂泊的日子,看到的還是麻木的表情,痛苦不再展現,但無時無刻你都能感覺到這種絕望和無奈,不管是他們的艱苦、住所環境的惡劣還是養子的叛逆和他們之間的衝突。一切都好像離那個逝去的星星遠去了,歲月依舊在流淌。

然而隨著矛盾的累積,一切又都慢慢更接近他們最本質的痛苦,讓人感覺火山在一點點醞釀,遲早總要爆發。然而直到最後,在浩浩向他們坦承當年星星溺水的真相時,你期待這火山要爆發了,情感要得到宣洩了,他們會不會瘋了一樣衝向浩浩把他撕成碎片。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連眼淚都沒有掉,反而他們平心靜氣地安慰浩浩,告訴他,說出來就好了。一場恩怨就此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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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帶給他們的傷痛,被他們揉爛嚼碎嚥進了肚子裡,化作了他們血液的一部分,不露聲色,了無痕跡,最終只剩下了那張遺照和那個小小的墳頭。他們逃離顛簸半生,希望通過身體上的流浪和苦難獲得救贖。然而,最終還是回到原點,直接面對,才讓他們從一生的痛苦中得以解脫。

這或許是面對任何苦難的真理。但對於如麗雲夫婦這樣的失獨群體來說,要經過削骨拔筋之痛才能最終走到這一天,也很有可能都永遠到不了這一天。在傳統的中國家庭裡,孩子就是命,是一切啊。藝術總是高於生活,就像影片裡展示的剋制、內斂,而現實生活中,在這無邊痛苦的沉默裡,也是刀光劍影。

有太多失獨的父母選擇輕生,不復有活下去的勇氣。由於工作的原因,我曾經近距離接觸過這個群體,確切地說,是那些成功地再生、再養孩子的、因而還對生活重新懷有希望的失獨家庭。真正的被痛苦吞噬的失獨家庭,普通人是無法接近的。一個研究失獨家庭的學者告訴我,他調研這個群體的嘗試,往往以被罵的狗血淋頭開始。這是情理之中的,因為他要去揭他們的傷疤,這是更大的冒犯了,雖然處於好意。

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像麗雲夫婦這樣理性、剋制的恐怕不多。這個沉默的群體,更多的是因悲傷、絕望而衍生的各種心理問題,尤其在試圖通過領養或再生這些渠道癒合傷痛而不得的時候。對他們來說,孩子這兩個字本身,一旦被提起,對他們來說就是紮在心口上的兩把匕首。他們不敢看任何會涉及到孩子的東西,電影、電視、商場以及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和孩子有關的圖像和物件,對他們來說都是痛苦的來源。

一個成功再養了的失獨媽媽告訴我,她成功生育之後,就被以前加入的大家試圖抱團取暖的失獨父母群踢了出來,因為她又有了孩子,不再能分享他們的痛苦。在一些極端的失獨父母群,任何人有了孩子,哪怕是那些也失去了獨生子女但還有孫子的人,都會被群起而攻之,因為他們至少還有孫子。或許這種嫉妒乃至敵意,他們覺得能讓自己的痛苦得到某種紓解,但也有可能把他們忘痛苦的深淵推得更遠。

寫這些不是要責怪一些極端的群體。說實話,他們被強加的痛苦至深讓他們有太多的理由去做更極端的事情,但他們沒有,只是把痛苦內化,向內尋找出路,沒有傷害別人,已經是社會莫大的福分。我是想說,現實遠比影片裡描述的殘酷。一個人面對導致自己孩子沒命的兇手,是否可以做到那麼豁達,我是懷疑的,雖然我也希望這是最終的結局。所以,麗雲夫婦的痛苦是逼真的,然而最後的救贖和諒解,更像是導演的期望和美化了的夢想,誇大了人性中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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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能有這樣一部電影出來,是社會和國家之幸。因為它直面了這個大家都諱莫如深的問題,而且還能被公映,這是社會的進步。也或許,到了必須要面對這個歷史傷疤的時候。兩年前,採訪那個研究學者的時候,他還擔心文章或許太敏感。現在則完全沒這樣的擔心了。雖然要被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但面對痛苦的過往,無法釋懷的時候,逃離恐怕最終還是無用的,到最後,也還得面對。對人如是,對國家亦如是。一些事情發生了,舊有的痕跡還在,總不能視而不見當沒發生過吧。最後的最後,也總得面對過去,不管多麼不堪。

撿起這樣沉重的歷史話題,毫無疑問反映出張帥導演的有所為和擔當的勇氣。他是在描寫兩個家庭的痛苦,也是在描寫一個民族的痛苦。在國家面前,個人的意志何其渺小。這種渺小,又該如何自處?除了失去星星,麗雲夫婦還面對了失去腹中胎兒,也就是失去另一個孩子的痛苦。

劉耀軍因阻止當時做計生委工作的李海燕拉麗雲去流產而負隅頑抗,最終懊悔自己的無能把手砸在牆上而導致的血淋淋的手的畫面,讓人心疼,或許無數他那個年代的人都感同身受。劉耀軍得知他們因麗雲流產而獲得先進稱號時,只說了兩個字:沒轍。深深的表達了那種被命運碾壓無力迴天的無奈。這種無奈後來因星星的去世化為了更深層的絕望。

個人和國家幾十年宿怨的和解,在影片中,個人覺得是通過李海燕和王麗雲最後的對話完成。李海燕因癌症去世,臨終前麗雲夫婦趕到見了她一面。李海燕看到王麗雲,著急告訴她什麼。麗雲俯下身,把耳朵放在李海燕的嘴邊。李海燕或許已經神志模糊,但她說了一句話:我們有錢了,你可以生了。因為意志模糊,這句看起來不合情境的話,穿過歷史的塵埃,或許即代表了她個人的悔恨和對朋友的愧疚,也是她曾經作為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執行者代表國家對曾經對王麗雲一家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的回應。至此,或許麗雲夫婦心中久久不得安慰的委屈和困惑才得到了紓解。

他們遲遲等來的,或許不是道歉或補償,但是終究直面真相的真誠態度,是無法磨滅的歲月的迴響,讓他們久久徘徊的心得到了安慰。對於已經無力可為的過往,勇於面對事實和真相本身,就完成了最終極的宣洩和救贖,讓他們可以放下、得以解脫。

《地久天長》:逃是逃不掉的,需要面對的,終得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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