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謀:畫欄更憑。莽亂煙,殘照無情(下)韋力撰

​《庚子秋詞》結集之後,王鵬運、朱祖謀等人繼續填詞,在當年的十二月,唱和的人增加了許多,除了原有的三位,鄭文焯、曾習經等十餘位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到了第二年的三月,共得詞159首,眾人將此集起名為《春蟄吟》。為何起這樣一個名稱?王鵬運在該集的題記中說:“春非蟄時,蟄無吟理。蟄於春不容己於蟄也,蟄而吟不容己於吟也。漆室之嘆,魯嫠且然;曲江之悲,杜叟先我。……春雷之啟,其有日乎?和聲以鳴,敬俟大雅君子,吾儕詹詹有餘幸焉。”

由王鵬運的這段解釋可知,《春蟄吟》的內容仍然是《庚子秋詞》的延續。而該詞集中,朱祖謀的一首《尉遲杯》,無論小序還是詞作,都頗能表現出他在那個特殊階段的心境:

今年烽火中,促舍弟重叔南歸,倚聲為別,慘不成章。天寒歲晏,稍得消息,偶憶斷句,足成此詞。潁濱對床之思,杜陵書到之痛,重叔讀之,當亦汍瀾之橫集也。

危闌憑,看一點、南去飄鴻影。秋聲萬葉霜幹,天角陰雲籠暝。孤衾夜擁,殘燭颭、參差客愁醒。又爭知,痛哭蒼煙,野風獨樹吹定。

應念北斗京華,空腸斷妖星,戰氣猶凝。心死寒灰都無著,殘淚與、哀笳亂迸。何時送、雲帆海角,更偎傍、天涯泣斷梗。問何如,杜曲呑聲,紫荊吹老山徑。

朱祖謀也選編過詞集,他曾輯有一部《宋詞三百首》,對於此選的來由,張爾田在《詞林新語》中說:“歸安朱彊村,詞流宗師,方其選三百首宋詞時,輒攜鈔帙,過蕙風簃寒夜啜粥,相與探論。維時風雪甫定,清氣盈宇,曼誦之聲,直充閭巷。”看來,當年朱祖謀選輯宋詞也下了不少的功夫,他經常在半夜裡喝著粥跟況周頤商議。此選頗能代表朱祖謀的詞學觀點,故而陳匪石在《聲執》中說:“民國十三年,《宋詞三百首》始問世。詞之總集,以此為最後。……朱氏有作,決不肯蹈襲故常。而以自身所致力者,示人以矩範。且見若干家中,皆有類此之境界。或以為在選政中,實為別墨,然不能不認為超邁元著,在宋、清各總集之外,獨開生面也。”

既然如此,這《宋詞三百首》體現了朱祖謀怎樣的詞學偏好呢?況周頤在該書的序言中說:“詞學極盛於兩宋,讀宋人詞當於體格、神致間求之,而體格尤重於神致。以渾成之一境為學人必赴之程境,更有進於渾成者,要非可躐而至,此關係學力者也……彊村先生嘗選《宋詞三百首》,為小阮逸馨誦習之資,大要求之體格、神致,以渾成為主旨。”

於是,後來的研究者就把“渾成”視之為朱祖謀的詞旨。那怎樣才算“渾成”呢?朱德慈在《常州詞派通論》中舉出了朱祖謀所填的兩首《浣溪沙》:

其一

獨鳥衝波去意閒。瑰霞如赭水如箋。為誰無盡寫江天?

並舫風弦彈月上,當窗山髻挽雲還。獨經行地未荒寒。

其二

翠阜紅厓夾岸迎。阻風滋味暫時生。水窗官燭淚縱橫。

禪悅新耽如有會,酒悲突起總無名。長川孤月向誰明?

而這兩首詞也是王國維最為激賞的,他在《人間詞話》附錄中說:“彊村詞,餘最賞其《浣溪沙》‘獨鳥衝波去意閒’二闋,筆力峭拔,非他詞可能過之。”

然而王國維卻沒有誇讚這兩首《浣溪沙》渾然天成,於是朱德慈在王國維的這句評語之後補充稱:“其實,此二詞之勝,不唯峭拔,更在渾成。”

但這兩首《浣溪沙》算不算朱祖謀的代表作呢?至少許宗元不這麼認為,他在《中國詞史》中稱《金縷曲》為其代表作:

斗柄危樓揭。望中原、盤雕沒處,青山一髮。連海西風掀塵黯,捲入關榆悴葉,尚遮定、浮雲明滅。烽火十三屏前路,照巫閭、知是誰家月?遼鶴語,正嗚咽。

微聞殿角春雷發,總難醒,十洲濃夢,桑田坐閱。銜石冤禽寒不起,滿眼秋鯨鱗甲。莫道是,昆池初劫。負壑藏舟尋常事,怕蒼黃、柱觸共工折。天外倚,劍花裂。

以上所舉,均為朱祖謀的長調,其實他所作的小令也同樣受到後世的誇讚,比如他在民國十五年所作的《定風波》與民國十八年所作的《南鄉子》:

《定風波》

過眼黃花七十場,無詩負汝只傾觴。老去悲秋成定分,才信,便無風雨也淒涼。

已自上樓筋力減,多感,雁音兵氣極滄江。搖落萬方同一概,誰在,闌干閒處戀斜陽。

《南鄉子》

病枕不成眠,百計湛冥夢小安。際曉東窗

鴂喚,無端,一度殘春一惘然。

歌底與尊前,歲歲花枝解放顛。一去不回成永憶,看看,惟有承平與少年。

對於這幾首詞,馬大勇評價說:“諸如‘才信’、‘多感’、‘誰在’、‘無端’、‘看看’,這些頓挫的二字句夾雜在七字長句中間,吞吞吐吐,蒼涼味足,純以畢生感喟釀就,無意於‘學’而自與蘇軾契合。故朱庸齋論彊村此期詞雲‘由深入真,深意淺傳,語澹而情苦,每有動人之處……氣韻沉雄,耐人尋味。”

相比較而言,我更多還是喜歡朱祖謀的長調,比如他所作的一首《霜花腴·九日哈氏園》:

異鄉異客,問幾人、尊前忘了飄零?鴻響天寥,菊遲秋倦,池臺亂倚霜晴。坐無老兵。負舊狂、休泣新亭。鎮填胸、塊壘須澆,釅愁不與酒波平。

多難萬方一概,便知非吾土,已忍伶俜。金谷吟商,玉山扶醉,消磨半日浮生。畫欄更憑。莽亂煙、殘照無情。要明年、健把茱萸,晚香尋舊盟。

對於朱祖謀的長調,蔡嵩雲在《柯亭詞論》中有著這樣的評語:“彊村慢詞,融合東坡、夢窗之長,而運以精思果力。學東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學夢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變,自成一種風格。”

蔡嵩雲認為,朱祖謀的長調融合了蘇東坡和吳文英的特色,並且他能僅取兩位大家的優點,而避其缺點,於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而程千帆也贊同這樣的評價:“比及近世,上彊村民合蘇、吳為一手,乃大開異境,此固深可法也。”(《吳白匋先生詩詞集序》)但胡先驌卻欣賞朱祖謀的另外兩首詞:“彊村詞最知名者,為《摸魚子·梅州送春》、《燭影搖紅·人境廬話舊》諸詞,蓋斂稼軒之豪情,就夢窗之規範,遂兼二家之長,而別開一境界,不獨為夢窗,直成其為彊村矣。”(《評朱古微彊村樂府》)

胡先驌所說的後一首,其全稱為《燭影搖紅·晚春過黃公度人境廬話舊》:

春暝鉤簾,柳條西北輕雲蔽。博勞千囀不成晴,煙約遊絲墜。狼藉繁櫻剗地,傍樓陰、東風又起。千紅沉損,鵯鵊聲中,殘陽誰系。

容易。消凝楚蘭,多少傷心事。等閒尋到酒邊來,滴滴滄洲淚。袖手危闌獨倚。翠蓬翻、冥冥海氣。魚龍風惡,半折芳馨,愁心難寄。

胡先驌認為,朱祖謀的這首詞兼有了辛棄疾的豪情和吳文英的規範,而這也正是朱詞的特色所在。胡先驌在這裡把蘇軾換成了辛棄疾,當然他是站在誇讚角度而言,因為胡在該文中把朱祖謀的詞視之為清人詞中的最高水準:“骨高韻遠,夐異乎尋常詞人,微論國初諸公未能視其項背,即以有清一代論,舍成容若、項蓮生、蔣鹿潭三數詞人外,殆難與之頡頏……嘗不揣謬妄,許為有清一代之冠。”且不管這種評價是否有偏私之嫌,但朱祖謀在清詞史中的地位,確實是很重要。

朱祖謀故居位於江蘇省蘇州市滄浪區韓家巷4號鶴園。十餘年前,蘇州書友黃艦先生曾帶我來此探訪,那時這裡已經被當地有關部門佔用,在其門口被收發室的管理人員斷然拒絕。而今再次來此探訪,一同前來者,有馬驥先生、百合女史以及年輕的書法家宣曄先生。

朱祖謀:畫欄更憑。莽亂煙,殘照無情(下)韋力撰

朱祖謀故居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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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廳

宣曄乃是馬驥的朋友。今早見面之時,馬兄介紹稱,我所住的平江華府酒店裡面所懸掛的“百宋一廛賦”,其書寫者就是宣曄。馬兄的這句話頓時拉近了我跟宣曄的距離,我此次的蘇州尋訪,特意住在這家酒店,就源於該店是建在黃丕烈故居的舊址之上,而酒店也不忘這位大藏書家,在每個房間內都擺放著“百宋一廛賦”及其藏書樓的線描圖。

在酒店的房間內,能看見這麼多跟藏書家有關的東西,我的親切之情難以形容,而今又見到了這些物品的始作俑者,當然話題就多了起來。宣曄說,他為了書寫此賦,核對了不少版本,以便能更加準確地忠實原文。這份認真也同樣讓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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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保牌也包上了玻璃

上午的尋訪就是在這三位愛書人的陪伴下,一路走了下來,雖然書友在一起有著別樣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並不能感染他人,因為在鶴園的門口,我又受到了十餘年前同樣的待遇。但馬驥和宣曄顯然比我更有耐性,他們向門衛解釋著我等前來此園尋訪的偉大意義,顯然,這個門衛見多識廣,這些偉大意義不足以令他網開一面。宣曄從容地拿起電話,前去找朋友求援。幾分鐘後,從院內走出了一位領導,“熟人是一寶”這句俗語,在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詮釋,我等順利地走進了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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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壁牆

在門口等候階段,因為有牆壁的隔擋,我並不能看清院中的情形,一步入院,頓時感到另有一番開闊的天地,這也正是蘇州園林的絕妙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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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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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鋪磚頗有特色

在院中邊拍照邊尋找著跟朱祖謀有關的遺蹟,顯然,這種尋找頗為困難。雖然我知道他在此處居住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並且在這裡他請來了許多人做填詞之事,錢仲聯在《清詞三百首》前言中就說過這樣一段話:“朱氏之所以成為該派的中心領袖,一則他先在京師時與王鵬運共同探討詞學,趨向基本一致,再則朱氏晚年居蘇州,鄭、張、陳諸人都聚集於吳下,形成風氣……許多詞家圍繞在朱氏周圍,成了彊村派的群體,陳曾壽、夏敬觀也是聲氣相應求……朱氏門弟子眾多,宣傳標榜,其聲勢超過常州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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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池為中心

由此可知錢仲聯對朱祖謀的高度誇讚,難怪錢先生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把朱祖謀推舉為“天魁星呼保義宋江”。雖然朱祖謀在近代詞史上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並且他在鶴園之時也有那麼多的朋友來此雅聚,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那麼舒心,陳左高在《晚清詞宗朱彊村》一文中說:“彊村之妻性強悍,引為一生憾事。客滬時,輒於至友前,詈之曰‘獅子’……易簀前,妻居蘇州,視若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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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

看來,朱祖謀的夫人是一位悍婦。他們在蘇州鶴園居住時,夫妻之間竟然界線分明地不來往,如此想來,他的家庭生活過得並不開心。但即便如此,鶴園卻修建得十分雅靜,看來朱祖謀把生活中的遺憾,轉移在了填詞和修護園林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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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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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照古藤時,我未曾注意旁邊的乾枝正是我所要尋找者

鶴園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乃是一棵古藤,這棵古藤的粗壯程度遠超以往所見,可不知什麼原因,古藤的一些枝幹被砍下來,扔在了地上,但此藤所表現出的虯龍之狀,依然有著別樣的力量。園林的中心還有一個小的池塘,池塘的陽面建起了水榭,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此屋名“四面廳”,不知這是不是當年的名稱。此屋確實四面是窗,然而起這樣的名稱,似乎缺少了一些雅味。以朱祖謀在填詞上的講究,我猜測這個名稱恐怕非其所起,而今裡面佈置成了會議室的模樣,可惜桌上擺著的一溜塑料水瓶與四圍雅緻的環境有些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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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廳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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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碑廊

我在某個月亮門的上方,看到了“鶴巢”的字樣,不知這是不是當年朱祖謀的居住之處。而旁邊的一間大屋裡懸掛的匾額則為“攜鶴草堂”,不知有著怎樣的出典。在鶴園的側牆上建有碑廊,其中我最感興趣的一塊,則是《鶴園重修記》,我在此記中終於找到了朱祖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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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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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鶴草堂內景

能夠找到跟朱祖謀有關的遺蹟當然很高興,但馬驥兄卻不滿足,他說自己多年前曾來過此園,並且在此園內發現了一塊刻石,上面的文字跟朱祖謀有關。然而在院中連問了幾位工作人員,均無人知道有這麼一塊刻石,但馬驥不死心,他在院中繼續尋訪,當我們沿著另一側又轉回到了入口不遠的那棵古藤旁時,馬驥突然喊到:“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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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終於提到了朱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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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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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驥先生的發現

順其所指,在一個花壇的側身看到了上面嵌著的一塊刻石,上面用小篆寫著“漚尹詞人手植丁香”。這是一塊漢白玉,每行兩個大字,後面還有楷書的小注,可惜這塊刻石上沾滿了汙漬,我等身上沒有帶著任何的清理工作,馬驥兄乾脆直接用手開始擦拭此石。眾人擔心他把手劃傷,紛紛勸說其想辦法找個工具來清理,不要傷著手,而馬兄看到此石後頗為激動,完全不聽眾人之勸,以手將此石塗抹了一遍。雖然大字清楚了許多,然而小字所刻頗淺,還是未能看清楚最終的落款,我僅僅看清楚一個“鄧”字,不確定此石的書寫者是不是大藏書家鄧邦述,如果真是如此,這裡定然又隱藏著一段佳話。

朱祖謀:畫欄更憑。莽亂煙,殘照無情(下)韋力撰

朱祖謀手植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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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不好,僅看到了乾枝

花壇的外觀呈六邊形,直徑不足兩米,高度在一米左右,而今裡面僅有一根碗口粗的乾枝,但丁香到了冬天也確實是這個模樣,只是不知到春天之時,是否還能枝繁葉茂,而帶我等參觀的那位朋友則稱,到了夏天,此枝依然能夠發芽。聞聽此言,我又動了小心思:看來有必要再來一次蘇州,而後通過宣曄的朋友將此丁香壓下一個枝條,待其成活後,移栽到我的小園中,這也算我從朱祖謀這裡分得了一瓣香,說不定我也能沾點他的才氣,填出幾首不那麼醜陋的詞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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