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欠你一句,我喜歡你

【一】

後花園,安景帝正窩在芍藥叢裡喝湯望天,一張臉皺成肉粉色的富貴菊,啜一口湯,嘆了一口氣。半是商量半是糾結地問道:“那江西水患傳說中有六指女妖作怪,非太子去不可嗎?”

老掉牙的國師掐著手指假仙:“據臣估算,此事除非太子親往,別人?那去了也是白搭。”

老皇帝盯了國師一眼,仰天長嘆:“太子年幼啊……”

宣陽公主叉腰道:“還年幼?!華燁都十五了,早該出去乾點正事了!哥哥你八歲親政,十五時後妃都納一打了吧……”

安景帝老臉一紅,手一揮道:“好了好了,傳朕口諭,太子即日起赴江西治水。”

太子在聽了六指女妖幾個字後一愣,一向老成的蕭華燁忽然來了興致,極想一探究竟。女妖嗎?女人見過太多,女妖又是如何的?

謠言各種,有的說這女妖美得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有的說女妖三頭六臂能騰雲駕霧、吞刀子、胸口碎大石。

一隻妖華麗麗地生出無數個版本,到最後連一向淡定的蕭華燁都起了好奇心。

端午那日,蕭華燁親臨長江疏通河道,撐著一柄竹骨傘立於船頭,水霧微微打溼了他如墨的眉眼,溫潤中有難掩清貴之氣。

過了午時,蕭華燁靜靜望著水面,已準備好的將士正要拽開水閘,兩岸百姓忽然驚呼出聲,再看時,滔天的浪水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碧綠衣衫的女孩子,藍紫色的大眼睛滿是憤怒地望著蕭華燁,顫巍巍踏浪而立。

沒想過一隻妖竟可漂亮成這樣!

驚訝之色一閃而逝,蕭華燁定定地望著她道:“你就是六指女妖?”

小妖精聞言十分不高興:“呸!你才是妖呢!”白皙的手指一揮,“你又是誰?憑什麼來管江西的事?!”

說著踏浪站在水閘之上。

“讓開!”十五歲的蕭華燁向來沒什麼耐性,眼睛微眯已經有了火氣。

小妖精橫行霸道慣了,哪裡見過如此嚴厲的人,瞪大了眼怒氣騰騰,她六指微動,那船瞬間便破碎,片片木板浮於江上。

蕭華燁飛身立於一塊浮木之上,翩翩然中傘猶在手,皺眉道:“妖性未脫,真粗魯。”

小妖精浮於江霧之上,她手上纏著紅色的契約線,那掛線給她的女人說過,若是有機會,格殺勿論!她細細看著蕭華燁,俊朗的面容與和她籤契約的女子有幾分的相像。她冷哼了一聲,手上忽多了一根琴絃,直直向著蕭華燁刺過去。

那時,小女妖為了區區千金的賞銀,動了殺念。而蕭華燁亦不知,他已經深陷身邊人的圈套之中,那人處處想置他們父子於死地,周圍盡是險惡。

“我勸你趕快收手!”蕭華燁不屑地冷眼一瞥,一個簡單的手勢,岸上的將士已經拉開了水閘,滔天江水滾滾而來。小妖精的琴絃堪堪近了蕭華燁的身,鋪天蓋地的酒氣撲面而來,上千桶雄黃酒被倒入河水中。

此時端午,妖氣最弱,雄黃酒最克妖。

小女妖只來得及怒喝一聲:“卑鄙!”便軟了力氣直直栽進滔滔河水中,望向蕭華燁的那一眼,既憤怒又委屈。

蕭華燁卻想起國師臨走時不停地碎碎念:“若要國祚永延,你自己福壽綿長,務必留那女妖一條性命,切記切記。”

飛身上了岸的蕭華燁心裡一動,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沉浮的小女妖。

忽然一個巨浪拍來,那小女妖躲閃不及,竟一聲尖叫軟軟地被捲進河水中。

至於那一聲尖叫,蕭華燁困惑地皺起眉頭,轉頭向身邊的侍衛確認:“她剛才,叫的是救命?”

身邊的侍衛顯然摸不清頭腦,睖睜地看著蕭華燁道:“回殿下……好像是!”

蕭華燁半晌無語道:“救她”。

就這樣,長江治水,撿回一隻妖。

傍晚時分,一直酣睡的女妖在蕭華燁書房的軟榻之上翻了個身。在案几之上辦公的蕭華燁輕咳了一聲,她一個激靈直接赤著腳蹦下地,睜著紫藍色的大眼睛,徹底醒了過來。

“你——你——”指著蕭華燁半晌憋不出話來。

蕭華燁未抬頭,筆下仍勤,淡淡地道:“你醒了?”

小妖精抓著自己的衣服,指著自己身上被換過的衣裙驚慌道:“我——我——”

蕭華燁微抬了眸子,瞥了她一眼:“你們妖精都有語言障礙嗎?”

“你們人才有語言障礙,我想說我……我的裙子?!”

“我換的!”蕭華燁這次連眼睛都沒抬。

“啊——不要臉!”小妖精鬼尖叫一聲又縮回被子裡,索性把頭都蒙起來了,作為一直妖,這次她溼身不算,沒準還失身了!這讓她以後還怎麼在妖界混?!

正鬱悶的小妖忽然被扯了被子,面前是一張溫潤俊然的臉,蕭華燁長得十分好看,儒雅中帶著冷然自若的皇族之氣。

“身無二兩肉的小妖精,還擔心被看光?!”淡淡的語氣,分明是調笑。

小妖精惱羞成怒,又伸出自己的手指怒指對面的蕭華燁:“你……”

“安靜些!”他趁勢將她的手收進手心,光滑細膩的肌膚,柔潤的掌心,他的手大她一圈,溫暖修長,此刻剛好將她的手包在掌心,她竟忘了掙扎,愣愣地被他佔便宜。

這溫暖讓她一時貪戀,竟忘了這人是她要殺之人,她本就懶,此時卻想拖過一時算一時吧。

“真的是六指。你又是隻什麼妖?”他將她的手還回給她,眉頭又微微皺起。

小妖精腦袋一轉,彆扭地乾澀著嗓子半晌才道:“花……花妖!”想了想又低調深沉地道,“我們一族可是很厲害的哦!”

蕭華燁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挑眉道:“很厲害?”隨手掏出一張國師給的禁足咒貼在門框上,“不知道國師給的爛紙片好用不用?!”

小妖精一看那符咒,立馬蔫了,哭喪著臉一個勁地撓床:“你拿神手大國師親筆的符咒還說是爛紙片,你到底是侮辱我能力差,還是侮辱他不行啊?!”

就這樣,三頭六臂能胸口碎大石的小妖精被禁足了,日日在書房裡閒晃,百般無賴的小妖精時而惡作劇地吹滅了燈,時而變成了個吊死鬼挨在他身畔假裝掉了眼珠子。

今日演黃梅戲《女駙馬》,明日跳大神《武松打虎》,後日悽悽慘慘地唱《西廂記》,這一日的戲碼是《女鬼尋夫》。

她變了一身白衣,託著舌頭拿著眼珠子,哭哭啼啼地繞著桌子喊官人啊,你看看為妻啊!

他本已睏倦,被她鬧個不停,索性一回首把吊死鬼按在椅子後當了靠枕歇息,扯了她舌頭,手裡捏著那眼珠子玩。

藏了一絲笑意淡淡地道:“這珠子又是什麼變化的,捏著倒是很好玩。”

小妖精在椅子背上急得大吼:“你妹啊!那是老孃的內丹!!捏壞了你賠得起嗎?”

轉眼間兩人吵吵鬧鬧已過了半個月。

這一日,蕭華燁回來得前所未有的晚,推門的剎那,屋中的燈一瞬間全滅,白衣女鬼又纏過來,蕭華燁卻好一會兒沒動。

小妖精正詫異蕭華燁沒一本正經地責怪她,正愣神時,清爽男子氣息霸道地將自己圍進懷中。

“蕭……蕭華燁,你幹嗎?”

心跳像擂鼓,傻了的小妖精被人家捏住了手指。癢癢的,卻也暖暖的。

“小妖精,我明日要回平盧,你回長江吧。”

安靜了許久,小妖精囁嚅著說:“你要趕我走?!我……我會作亂江西的!”

箍在肩上的手一沉,少年的聲音涼涼地道:“被水都能捲走的妖精,你怎麼作亂江西?不過你若是作亂,我一定回來收了你!”

“我哪有?”她滿是委屈。隨之卻忽然踮起腳,親了親他的唇,清甜的吻一晃而過。

“夏以以。”她軟糯了語聲伏在他耳邊道,“蕭華燁,我叫夏以以。”

小妖精有些難過,不光是離別,還因為她內心決定放棄那千金白銀。

離開那日,他想起有一次問小妖精夏以以可喜歡長江裡的日子,她當時眉眼低垂,藍紫色的眸子十分暗淡,失了鬼靈精怪的玩勁兒,只說是也沒什麼好,一天天很寂寞很寂寞地過而已。

那是他們第一次離別。

【二】

轉眼五年,蕭華燁已經過了弱冠之年,宣陽公主開始頻繁地宴請達官顯貴三公九卿的金枝玉葉來宮中開茶話會。每每還要帶著小姐們到尚書閣或者武技場和蕭華燁來個偶遇。

雖然這偶遇實在遇得有些太過牽強,但是宣陽公主依舊樂此不疲並藉口常新。

在多少次偶遇之後,蕭華燁十分無奈地對姑母大人道:“若姑媽有看著喜歡的,便跟父皇說好了,我沒意見。”

宣陽公主是蕭華燁唯一的姑姑,這位長公主的另外一個身份是蕭華燁未過門的舅母,可惜當年慕儀長皇后與駙馬同年去世,宣陽公主還未過門已成寡婦,安景帝很難過,彼時蕭華燁還年幼,多虧了宣陽公主強忍著悲痛,照顧著太子長大。

宣陽公主動作極快,幾日便和安景帝商定了李丞相的二小姐。

蕭華燁點頭稱好,反正沒有真心喜歡的,如果能讓宣陽公主高興,何樂不為。

初定之日,宣陽公主到李丞相家中迎接未來太子妃。

蕭華燁和安景帝在太子正殿中等待。

午時已過,他們等來的不是太子妃,卻是一身碧衣的夏以以。

她手把瑤琴而上,低眸道:“我是這次婚宴的樂師,宣陽公主招我來在初定日先為聖上演奏一曲。

身邊的近侍道:“胡說,皇上從不聽琴的,宣陽公主怎麼會找了位琴師來?!”

話音剛落,睖睜看著她右手的安景帝忽問道:“你的右手六指?”

她看了看一直淡淡看著她的蕭華燁:“與仙去的慕儀皇后一樣,六指。”

安景帝示意近侍退下,長嘆一聲道:“既是六指琴,你便彈吧。”

這是慕儀皇后去世後的十五年裡,安景帝第一次聽琴。

她低著頭撥弄琴絃,蕭華燁打量著長大了的小妖精,五年的歲月沒在她身上留下什麼印記,仍是那個有著藍紫色眸子的小妖精,俏生生帶著點調皮的小臉,六指紛飛間琴音叮咚,婉轉卿卿。

我還欠你一句,我喜歡你

良久之後,瑤琴聲停住,一室寂靜。

夏以以抬起頭,一張小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滿布淚痕,眸子裡水意迷濛地望向蕭華燁:“我想問太子一句,你賞臉聽我一曲,是不是也因為夏以以肖似皇后的六指呢?”

蕭華燁直直地盯著她,輕聲道:“你竟這麼想嗎?”

夏以以泛著哭腔的軟糯聲音道:“你又要我怎麼想?你是不是要成親了?你當年明明說過……不會忘了我……”

蕭華燁凝視夏以以,半晌一字一頓道:“我沒有忘記過你。”

夏以以眼淚大顆地滴下來,手上多出的兩根琴絃直直指向蕭華燁哭道:“你騙人。”

本是軟軟的琴絃卻在她手裡變得鋒利如劍,直直抵在蕭華燁頸子。

安景帝驚慌失措喊保護太子!一殿侍衛的刀劍出鞘之聲,頓時一室殺氣。

蕭華燁眯起雙眸,輕聲叱喝:“夏以以,鬧夠了嗎?”

從外歸來的宣陽公主看到這情形,指著身旁侍衛喝道:“還等什麼?放箭!”

語聲剛落兩線寒色劃過,銀色箭頭劃破空氣發出尖細的聲音,鈍鈍地劃在人的心上。

蕭華燁想拽走夏以以,翻轉她的剎那,另一隻箭矢卻已經註定要在他肩上擦過,夏以以忽然操起了琴絃將箭尖硬生生別過來,她將蕭華燁掩在身後,堪堪受下了那一劍。

熱熱的血滴濺在蕭華燁的身上,軟綿綿的小妖精,在他耳邊弱弱地道:“蕭華燁,我沒想傷你的。你呢?你是真的想讓我死嗎?”

他想回身將她攬回懷裡。

身後一輕,小妖精夏以以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蕭華燁終究沒有娶成李二小姐,不是因為夏以以,而是李二小姐逃了婚。最生氣的當然是宣陽公主,李老丞相更是被宣陽公主罵了個半死。

當夜,平盧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

蕭華燁暗自調動侍衛尋找夏以以,卻一無所獲。夜半,蕭華燁才回到太子宮。他望著紛紛揚揚的漫天飛雪,露出個帶了疲倦的自嘲微笑。

若她不來,他不會去找她,她來了,他就不想讓她再走。

侍候他換衣的女官展開衣服閒話:“殿下,今日大雪,四下裡的湖水都凍住了,偏偏夏鳳軒那菡萏池子不但沒有凍住,竟有魚蝦亂蹦。”

蕭華燁聞言一愣,隨即抿唇而笑,腳下已奔向菡萏池。

能喚出她的辦法有很多種,蕭華燁選了最笨的一種,直接跳了下去。搞得眾人都以為太子因為娶親不成想不開了。

等到眾人緩過神來去救他的工夫,他已經抱著一個臉色慘白的小姑娘上了岸。

凍得直咬牙的夏以以哭喪著臉斷斷續續地說道:“蕭……華燁,你們這的池子,可真挺冷啊!”

蕭華燁拾起外衣將她整個裹起來捂進懷裡,直接抱進了太子臥房。

夏以以本是個南方的妖,來了北方已經水土不服,肩上的傷還來不及包紮,一場大雪幾乎凍去了半條命,此時窩在被裡,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於是夜半,夏以以對著靠在她床頭看書的蕭華燁委屈道:“你們這氣候真差,剛才好冷,現在好熱啊!”

蕭華燁看著白淨淨小臉上泛著的紅意,用手試了下溫度,無語道:“你發燒了!”

夏以以嗷嗚一聲,扎進蕭華燁的被子裡,自我懷疑地哭道:“我是妖,是妖,我怎麼會發燒?!”

小妖精夏以以抿住唇,一時熱一時冷,折騰了一夜,睡得迷糊時,感覺有人將她攬在懷裡,那人抵著她耳畔輕聲道:“我沒想過要你死,我更沒想過要忘記你。”

本來極難受的心,卻覺得因為這一句話,漸漸地歡喜起來。

本來以為不過是個小傷,作為一隻妖力雄厚的妖著實不算大事兒,卻不想上天又一次證明夏以以絕對不是一隻凡妖,這一病足足折騰了月餘。

這一日蕭華燁從朝堂回來直接去看夏以以,彼時夏以以正拖著孱弱之軀身殘志堅地啃著雞腿,看到蕭華燁進來,扔了雞腿,一扭身向著裡面躺著。

“聽說你早上不肯喝魚湯,都這樣了還鬧什麼脾氣,又是誰給你送來的雞腿,這麼油膩怎麼養病?!”蕭華燁嘆了一口氣很是無奈。

夏以以委屈地瞪了他一眼,瞪到眼淚都打轉了卻沒吱聲。最只是頹然地靠在床頭閉上了眼。

半晌,蕭華燁輕聲道:“好了好了,不喝魚湯就算了。只要你肯好好兒喝藥就好。”

夏以以驚奇地看向難得溫柔的蕭華燁,最後小聲道:“蕭華燁,你真的不知道嗎……那個,其實我本身也是條魚啊!”

“你不是說自己是朵花來著?”蕭華燁一愣,扶額無奈地問道。

“那個,花總是好看些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說……承認自己是隻會被水拍暈的魚妖……好難為情啊!”

婚宴經此一鬧成了泡影,宣陽公主央求著皇上外出打獵。這一次選在了最遠的一處皇家圍場——百里外的嵐風山。

可惜這宣陽公主商量妥了安景帝,自己卻因為興奮過度,不幸在出發前染了風寒,只好困在宮裡。

蕭華燁放心不下小妖精,於是將她打包帶走。

外出狩獵,本是君臣樂事,卻不曾想,第三日晚宴堪堪進行到一半,驚慌失措的內侍官跑掉了襯裙奔到席上來。

“不——不好了——獵場被黑壓壓的好多官兵圍住了,他……他們還扯了老奴的裙子……”

蕭華燁的眼睛微眯,站起身來,貼身的暗衛在第一時間將詳細消息查清帶回。

平盧城大亂,宣陽公主謀權篡位,十萬官兵已圍了嵐風山。

驚慌失措的大臣,一時間被訊息震得呆傻了的安景帝。

蕭華燁託付李老丞相坐鎮圍場,希望憑藉帶來的幾千將士死守嵐風山能拖住幾個時辰,自帶著三十貼身侍衛,決定趁著夜深雪大下山,夜回平盧。

夜幕之下,夏以以拿出一面藍青色護心鏡,放在了蕭華燁的胸前鐵甲之上,她笑了笑道:“這是我真身的魚鱗變幻而成,雖不是什麼稀罕之物,但你可要好好兒留著啊!”

蕭華燁撫了撫她的手,輕聲道:“若有危險,便找水域自己逃走。”

小妖精夏以以撇了撇嘴。

轉了身的蕭華燁正要走,卻被夏以以拽住了衣袖,軟糯的嗓音微顫著,夏以以低了頭問:“蕭華燁,若有一天,你知道我騙了你,你可會生氣?”

不等蕭華燁的回答,她又立時蹦蹦跳跳快速逃走,嘟囔著:“算了,我什麼時候能騙得了你。你欺負我還差不多。”

後來每次想起嵐風山那夜,蕭華燁總想,要是當年再高估一點小妖精夏以以,再試著多瞭解一下她,也許之後的路他們都要好走很多。

只是這世上總有句話叫造化弄人,我們能明白的時候,總是為時已晚。

嵐風山的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蕭華燁回到平盧,面對的卻是城牆之上的宣陽公主滿拉的弓箭。

夜雪紛飛裡蕭華燁柔聲道:“姑姑,放棄吧。五年前的平盧就不是你可以掌控自如的了。”

他揮手,城牆之上的弓箭手瞬間調轉箭頭。

宣陽公主將箭頭對準蕭華燁,雪花落在傾城的容顏上,化成潤潤的溼意,她良久才道:“我暗中步下今日這個局已經等了多少年了,國師、夏以以、丞相、無一不是我的棋子,”她眯眼輕笑,“卻想不到,那個小妖精幾次放過你,我信她最後一次,卻還是信錯了,她竟將你放出了嵐風山,不過一隻被下了咒的妖,又能成什麼氣候?!”

她拿出暗黃色的符咒,撕碎的剎那,大聲笑了出來。那是她與夏以以的契約咒,符紙撕毀,夏以以自身必將被妖力反噬。

蕭華燁眸子微眯,冷冷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問你父親,當年為什麼聽信謠言,就因為我夫君和慕儀皇后的六指,就把他們當成妖孽暗殺!還裝作悲傷的樣子!”

她說完一笑,手中的箭射向空中,下一秒,宣陽公主跳下了城門。

彼時,嵐風山下十萬官兵正攻向上頭。幾千侍衛潰不成軍。

抱著瑤琴的夏以以出現在嵐風山的高空之上,紛紛白雪做了幕布,她藍紫色的眸光望向平盧方向,平靜中含著些許的眷戀,在回過神來時,卻滿眼肅殺,手指輕動,整個嵐風山一瞬間彷彿被下了咒語,狂風暴雪而下,十萬大軍寸步難上。

那個素日裡頑劣的小妖夏以以,彷彿一個女神立在嵐風山之巔,把整個王朝的皇帝和臣子都庇佑在身後。雪花在她身畔打旋飛落。

平盧城下,蕭華燁輕聲伏在宣陽公主的耳邊道:“姑姑,我的姑父、我的親舅舅,他是因為得了花柳病自盡而死,我母后因為舅舅之死急火攻心抑鬱去世,父皇沒有因為朝臣諫言而暗中殺死他們,他瞞著你只不過不想你知道,姑父死得那麼不堪而已。”

宣陽公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大滴的眼淚流下來。緊緊抓住蕭華燁的手:“我不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你騙我!”

蕭華燁帶人心急如焚地連夜趕回嵐風山,漆黑的夜被漫天飛雪映亮,嵐風山的雪花大如圓盤,十萬將士被風雪困在山下。

靠近山腳,他才見那山巔之上,淺碧色衣衫藍紫色眸子的夏以以,淺笑著望他,她揮舞衣袖,那些風雪緊緊繞著那十萬叛兵,卻絲毫不近蕭華燁的身。

時間一分一秒而過,他清楚地感覺那風雪凌虐之力漸弱。

蕭華燁看著山巔之上搖搖欲墜的夏以以,狂喊出讓她退下的話都散在大雪裡,刺出的劍,劍下噴發出的血,在蕭華燁的逼勢下十萬將士退無可退,在其匍匐投降的一剎那。

夏以以如輕羽般飄落,他踢馬躍上山巔,狂風中慘白著小臉,唇邊一線血紅的夏以以毫無生氣地落在他懷裡。

蕭華燁的臉瞬間慘白,身子晃了晃才穩住懷裡的夏以以:“以以,夏以以——”他極盡努力卻抑制不住的沙啞嗓音,隱隱帶著哭腔。

懷裡的夏以以捂著胸口咳嗽出聲,大朵的血沫被咳出,鮮血又溢出嘴角,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伸出右手給他。

蕭華燁伸手握住,那手涼得彷彿能結成冰,他極力想焐熱,卻怎麼都做不到。

她輕聲道:“蕭華燁,我是妖,一切不過是一個幻想。”

他吻了她冰涼的唇,聲音裡帶著痛道:“我知道,以以——不要再說了。”

他第一次發現,叫出她名字的時候,連心都是隱隱疼著的,總是帶著憐惜。

小妖夏以以忤逆地偏過頭,固執地說下去:“我做那些事兒,說過那些話,不過是宣陽公主讓我接近你,六指什麼的,都是我騙人的,所以,華燁,你忘了我吧……”

夏以以的眼淚從眸子中滑落下來,大滴大滴打溼了他的衣襟。

“以以,你讓我怎麼忘了你?我怎麼才能做得到?”蕭華燁打斷她的話,將她更緊地攬在懷中,眼裡滿是哀傷。

夏以以用左手撫住他的眉間,虛弱著許諾道:“若有來世,我伴你一生一世可好?”

“我不要你的來世,這一世我便要我們在一起。以以,留下來。”蕭華燁痛聲道。

小妖精夏以以不忍地伸出手指想再次撫摸上他俊朗的眉眼,卻在空中頹然滑落,眼淚又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她軟糯著聲音嘆息道:“可是華燁,華燁我真的……陪不了你了啊。”

言盡的夏以以消失在蕭華燁的懷抱裡,只留下一片淡藍紫色的霧氣,散在了漫天飛雪之中。

天亮後的嵐風山,日光下銀裝素裹,十萬俘虜跪拜在山下,安景帝安然無恙。

蕭華燁找遍了整座山,找遍了所有的水域,再也不到夏以以。

那個說我陪不了你的人,真的無影無蹤了。

蕭華燁捂住青藍色的護心鏡,那被她說為魚鱗的護心鏡彷彿有感應般,在他手心裡化作圓圓一顆泛著藍紫色光芒的珠子。

他愣愣地看著它,想到她當年張牙舞爪地喊:“那是老孃的內丹,你竟然捏著玩?!”

他問國師,本是變成了護心鏡的內丹怎麼會化成了原形,國師捋著鬍子思慮良久道:“約莫是內丹的主人妖力已盡,要不就是真身已死。”

那個會被水拍暈,會染風寒,不靠譜的妖精夏以以她不在了。

蕭華燁對著山下十萬俘虜眼神如霜,嗓音低啞陰沉得厲害:“我真希望我不是太子,天知道我有多想讓你們通通都給她陪葬!”話音未落,他捂住心口,一口鮮血已噴在雪地上,點點滴滴如盛放的紅梅。

【尾聲】

一年後,蕭華燁登基,同年大婚。

這一日安景帝跟兒媳婦在花園喝綠豆湯,他摸了摸小丫頭的頭,在她耳邊八卦:“那個時候誰勸都沒有用,華燁他在長江邊頂著雨雪站了三天三夜啊,我當時真怕他跳下去。好在那時候太子的菡萏池子又傳來了魚蝦亂跳的消息,他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奔回了太子殿。”

小皇后瞪大眼睛若有所思。

晚上以以吃飽了在床上橫著,想起問他:“你那時怎麼想的?在長江邊有什麼好站的?”

蕭華燁攏了攏她的頭髮,良久無語,久到以以快睡著了,才傳來他漫不經心的回答:“我只是在考慮,妖到底用不用喝孟婆湯而已,我去找你,又能不能趕得及。”

小女妖抬起已水光瀲灩的眸子,伸手抱了蕭華燁腰輕聲道:“華燁,我好慶幸只是妖力散盡卻沒死。讓我還能再見到你。”

蕭華燁不動聲色地把她揉進懷裡,輕聲說:“以以,我還欠你一句,我喜歡你。”

同年,皇宮修了極大一個荷花池子。

朝臣不解,修這麼大個池子幹嗎,連皇后宮殿的經費都用沒了。

蕭華燁看著為皇后修的“孃家”微露笑意,淡淡地道:“養魚!”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