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龐大的憂患

巴黎圣母院:庞大的忧患

2019年4月15日,在法國巴黎,巴黎聖母院燃起大火。 (新華社/法新/圖)

烈焰熊熊、濃煙滾滾中,巴黎聖母院標誌性的93米高的塔尖,在大火的吞噬中像一根脆弱的細竹竿攔腰斷裂坍塌……這一活生生的視頻畫面像當年“911”恐怖襲擊的飛機穿過雙子星一樣在我眼前揮之不去。4月15日大火持續中,巴黎大主教Michel Aupetit發了一條信息給“巴黎所有的神父”:“消防隊員仍在努力拯救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大教堂的)框架、屋頂和尖塔被吞噬。讓我們祈禱。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敲響你教堂的鐘聲來邀請人們一起禱告。” 主教的呼籲中,我悲哀地看到人類無助的面孔。

2015年夏,陪女兒去法國參加音樂節,音樂節結束後在巴黎短暫駐足,自然要去巴黎聖母院。不巧的是,那天聖母院因故關閉,我們只好在教堂外逗留,在廣場上和塞納河旁以巴黎聖母院為背景拍幾張照片。心裡想著聖母院又不會長腳跑掉,總有機會再來。在夜幕開始降臨時登上旅遊線路上最後一班巴士,回望夕陽下的巴黎聖母院,突然禁不住一陣心悸:這龐大的美麗,也彷彿是一個龐大的憂患。

網路上不少人引述了2004年的電影《Before Sunset、If Not Now》(《愛在日落黃昏時》)的臺詞:But you have to think that Notre Dame will be gone one day(你不得不想到,有一天巴黎聖母院會消失的)。

想起17歲剛考進大學中文系,跑到圖書館抱了一堆包括《巴黎聖母院》在內的文學名著,幾乎每一本借出的《巴黎聖母院》的前兩章上百頁都新得像沒人碰過的,後面的部分每一頁的角都卷著邊,爛熟不堪。那部分很新的頁碼,恰是雨果濃墨重彩、細緻入微地描述巴黎聖母院這座建築的文字。顯然大多讀者略過了描述教堂建築的“枯燥”文字而直接跳到故事情節。老師們和文學理論家們的解讀,也只是把這當作烘托人物和故事的環境描寫。其實,我們長期誤讀了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稍稍回顧一下歷史。法國大革命摧枯拉朽地橫掃了舊制度下的一切,以“平等、博愛、自由” 代替了君主專制,固然是歷史的一大進步,但是,革命也帶來極大的破壞,粗暴地將傳統與現代一刀兩斷,搗毀一切過往的文化成就,藝術品和建築遭到尤為慘烈的毀滅。回到雨果的年代,歐洲社會各階層尤其知識分子在大革命後深感失望,他們發現大革命所確立的資產階級制度遠非啟蒙思想家們所描繪的那樣美好。於是尋找新的寄託的浪漫主義思潮應運而生了。雨果則是浪漫主義第三波高潮(1827-1848)的中流砥柱,他和法國的浪漫主義作家們公開向搗毀文物古蹟和修道院的激進分子宣戰,稱他們為“黑幫”團伙。他寫詩撰文呼籲保護中世紀建築,認為那些建築身上有“古老民族光榮的證據”和“有關國王以及民族傳統的記憶”。

從1163年第一塊石頭奠基至1345年全部完工,巴黎聖母院的建造歷時180年。落成後也曾歷經劫難,尤其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教堂內大部分財寶都被破壞或者掠奪,被移位的雕刻品和砍了頭的塑像散落四處,唯一的大鐘沒有被熔燬,雨果寫作《巴黎聖母院》之前看到的巴黎聖母院已是千瘡百孔。與其說偉大的作家以巴黎聖母院來烘托埃斯梅拉達和卡西莫多,以及書中包括主教在內的所有主要角色的命運,不如說是借人物命運來書寫巴黎聖母院這座民族文化、人類文明載體的命運,更為契合雨果的寫作初衷。他在書中寫道:“在這個堪稱是我們所有大教堂的年邁王后的臉上,每一皺紋的旁邊都有一道傷疤。時毀人噬。這句話我情願這樣譯為:時間是有眼無珠,人是愚不可及。” 可惜很久以來,我們只看到了雨果浪漫主義的奇思妙想,卻不懂他的浪漫主義藝術構思中蘊藏著深刻的悲劇意識,和對人間世事的終極洞察。而那時的雨果才29歲,敢情是上帝派他來省察人世的悲苦命運?

正因《巴黎聖母院》的發表引起的巨大反響,引發了法國上上下下對代表著自己民族記憶的這位“年邁的王后”的悲憫與振興的熱情,1844年開始了重現聖母院舊日榮光的修復計劃,工程歷時23年。修復後的聖母院幾乎保持了最初的原始風貌,那地標性的高聳的塔尖就是那時獲得修復而呈現給後世的,挺過了一次次戰火,卻未料會在一個貌似平靜的春天的傍晚葬身於大火。

讓我們再度翻開雨果的《巴黎聖母院》,天才的作家早在故事開始之前的一段序言中,就表達了他對這座人類曠世傑作的建築物的命運深深的憂慮。他說自己曾在參觀聖母院時,或者說在那裡追蹤覓跡時,在兩座鐘樓之一的暗角牆壁上發現一個被歲月侵蝕而發黑、已深深嵌入石壁的手刻希臘文字ANARKIA(宿命),立刻感覺到其中“難逃定數的命意”而“凜然心驚”。他在序言中寫下了今天讀來令人背脊發冷的 話 ,如同警世恆言:“ 在石壁寫下這個詞的人,幾百年前就消逝了,歷經幾代人,這個詞也從大教堂的牆壁上消逝了,就連這座大教堂,恐怕不久也要從地球上消逝。本書就是基於這個詞而創作的。”

看到介紹說,巴黎聖母院93米高的塔尖上有個金屬公雞,裡面安放了三樣聖物:耶穌紫荊冠上七十根刺中的一根刺,巴黎的第一位主教聖德尼——就是那位抱著自己被砍掉的頭顱繼續奔跑的忠貞信徒和巴黎守護聖人聖日內瓦耶夫的聖骨。這個塔尖本身也是一根避雷針。公雞身上刻著拉丁文:“上帝,在雷電、風暴、邪惡中拯救我。”

原來這個塔尖一直感覺到自己身處危機,隨時有厄運襲來。這和雨果述說自己寫作《巴黎聖母院》的因由竟然不謀而合。

現任法國總統馬克龍發誓五年之內修復巴黎聖母院,重建塔尖。想必不久的將來塔尖上的公雞可能浴火重生,鳳凰涅槃。只是我很疑惑這毀滅人類文明、藝術、智慧的火災輕而易舉地就被推斷為一次“意外”,真不敢想象還有什麼不能發生於意外呢?難怪雨果在書中不惜大量筆墨描繪巴黎聖母院建築的精美絕倫,真是用心良苦深遠啊!他恐怕已經思慮到將來某日這輝煌的教堂萬一消失,人們或許還可以從他的文字裡追懷她昔日的光彩,正如他自己凝視著刻在聖母院鐘樓石壁上的神秘文字,想象著那未知的命運,“就這樣湮沒無聞,如今僅餘本書作者不絕如縷的追懷了。”

宇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