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軍閥"混戰,大國博弈魅影重重

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林怡齡

“默罕默德,我想在利比亞建一個像迪拜一樣的城市!”

阿聯酋副總統兼副總理、迪拜酋長謝赫·默罕默德在其新書《我的故事:公職50年期間的50個回憶》中,提起了與利比亞前領導人卡扎菲的一段對話。

曾幾何時,在自己國內建立第二個迪拜,是無數阿拉伯國家領導人追逐的夢想,卡扎菲也不例外。

2011年,還未圓夢的卡扎菲在一片反對聲中轟然倒臺。利比亞民眾一度認為,沒有了卡扎菲,利比亞會更能實現此夢。然而,事實卻給了民眾最為無情的一巴掌。

後卡扎菲時代的利比亞,在獲得短暫的喘息機會後,就深陷無休止的宗派部落鬥爭,以及兩個政府之間的對戰無法自拔。

今年4月初,一場首都爭奪戰,讓沉寂已久的利比亞問題,再次引發外界關注。

4月4日,哈夫塔爾領導的利比亞“國民軍”(LNA)發起西進攻勢,劍指首都的黎波里,誓要從民族團結政府(GNA)手中奪下統治大權。

總部位於首都的黎波里的民族團結政府,北面即為地中海,並無後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戰”。

戰鬥膠著,與之相伴隨的,卻是的黎波里出現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實際上,自2014年以來,域外勢力干預、恐怖主義趁虛而入,都不禁讓外界擔憂,利比亞是否會滑入第三次內戰的深淵。

而與此同時,蘇丹、阿爾及利亞均現政權更迭,也讓北非局勢再度波雲詭譎。

首都爭奪戰打響

“今天,我們正在響應首都人民的號召,正如我們此前承諾的那樣……我們將推翻壓迫者,撼動地球!”在“國民軍”本月初發布的視頻中,哈夫塔爾將軍雄心壯志,號召著民眾。

4月4日,士氣高漲的“國民軍”隨著哈夫塔爾一聲令下,分三路揮師西征。一場與民族團結政府的首都爭奪戰就此拉開帷幕。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紅色區域為託布魯克政府及“國民軍”控制區域;藍色區域為民族團結政府控制區域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鈕松告訴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將的黎波里收入囊中具有極強的象徵意義和現實意義,這有助於進一步削弱民族團結政府的合法性及其對國內局勢的掌控力。”

早在前一天,長期盤踞東部的“國民軍”便已經悄悄抵達的黎波里以南約80公里(50英里)的蓋爾楊市,準備著明日第一場戰鬥。

或許是已將當地武裝拉入麾下,亦或許是達成某種交易,“國民軍” 進展頗為順利,一直對外宣稱進城時沒有交火,但法新社否認了這一點。

4日晚,“國民軍”抵達首都以西約27公里(17英里)處的安全屏障,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國民軍”大有全面包圍的黎波里之勢,讓民族團結政府如坐針氈,迅速集結部隊反擊。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當地時間2019年4月8日,利比亞的黎波里Al-Falah區域,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士兵收拾武器彈藥,準備迎戰來自利比亞“國民軍”的進攻。(東方IC/圖)

攻城戰和守衛戰在6日正式展開。民族團結政府戰機從米蘇拉塔空軍基地起飛,對的黎波里以南約50公里的兩處“國民軍”陣地進行三輪轟炸。

來自米蘇拉塔爾的民兵亦被緊急調赴首都,與此同時,的黎波里附近各大效忠民族團結政府的武裝組織,如利比亞西部的塔爾胡納第7旅等,已經開始聯手,共同阻擋“國民軍”攻城。

在持續兩個星期的爭奪戰中,“國民軍”採取合圍戰術,以及出動戰機空襲對方軍事目標的手段,接連拿下首都南部門戶蓋爾楊,以及索爾曼兩地,並控制了的黎波里國際機場。

儘管哈夫塔爾領導的“國民軍”遲遲未能拿下首都,但由於國際社會的默許以及大部分民眾的支持,戰局已經向“國民軍”傾斜。

哈夫塔爾作為利比亞第二次內戰的關鍵人物,有著強硬的作風。BBC在報道中將其比喻為“利比亞的塞西”。

塞西原為鄰國埃及亂局中最有權勢的軍人,現為埃及總統。他曾於2013年一手將提拔他的穆爾西送下總統寶座。

從這點看來,哈夫塔爾與塞西確有某些相似之處:他在利比亞亂局中沉浮多年,曾效忠卡扎菲,隨後卻在美國支持下反對卡扎菲政權,到如今率領約四萬兵力的“國民軍”進攻首都,決定著利比亞的未來。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利比亞“國民軍”司令哈里發·哈夫塔爾(Khalifa Haftar)(法新社/圖)

目前,雙方均勢早已被打破。除了南部個別地方在部落手裡,和北部首都尚在民族團結政府手裡,“國民軍”已經統治該國大部分地方,並控制著利比亞的經濟命脈——大部分石油儲備。

“哈夫塔爾領導的‘國民軍’力量更為強大,不少士兵來自利比亞舊政府軍隊,專業性強。此外,哈夫塔爾有著非常強烈的推翻民族團結政府,繼而統一全國的打算。”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國際問題專家馬曉霖向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說到。

相比之下,雖然民族團結政府仍為國際社會所認可,但馬曉霖表示,由於其有親伊斯蘭主義色彩,在國際社會上相對孤立。就目前的態勢而言,鈕松表示,“國民軍”攻克的黎波里只是時間問題。

隨著“國民軍”攻勢進一步推進,的黎波里多個地區在16日夜間遭受了猛烈的炮轟。世界衛生組織的消息稱,4月4日至今,利比亞衝突已造成205人死亡,913人受傷,傷亡人數還在繼續上升。

“利比亞需要一個強人統治”

實際上,此次“國民軍”與民族團結政府的攤牌,可以追溯至2011年。彼時,權力真空的利比亞,相繼出現相互競爭的政府。

而每一個的背後,都有著強大的民兵聯盟支持。利比亞也就此陷入了錯綜複雜的“軍閥”割據狀態。

2011年,利比亞反對派掀起反卡扎菲行動,隨後其成立的“全國過渡委員會”取代了卡扎菲政權。

2012年,在利比亞一家高檔酒店內,“全國過渡委員會”正式將權力移交給新選出的利比亞大國民議會(GNC),隨後宣佈解散。

不久,議會內部信奉伊斯蘭主義的公正與建設黨,開始勝過佔大多數的中間派和自由派,控制了大國民議會。

2013年6月,新選出的大國民議會主席努裡·阿布·賽赫民因為濫用權力、利用政府預算資助一些宗教武裝團體等被詬病。

加之此時議會推行伊斯蘭教法並且單方面擴大權力,不滿的情緒在利比亞逐漸積壓。

或許是自知行為不得人心,大國民議會一直抵制2014年的選舉,這最終激怒了前卡扎菲政權的退休將領哈夫塔爾。

2014年5月16日,在要求國民議會解散無果後,效忠哈夫塔爾的部隊對班加西的伊斯蘭武裝發起代號為“尊嚴”的行動,扭轉了大國民議會的決定。

敗局早已定下。在2014年的選舉中,大國民議會慘敗,並被利比亞國民代表大會成功取代。

不死心的賽赫民,隨後領導伊斯蘭政黨利用兩個武裝團體:利比亞革命行動室和利比亞盾牌部隊,發起了“利比亞黎明”行動來控制首都的黎波里,組建救國政府。

已經得到國際社會認可的利比亞國民代表大會,無奈退至東部託布魯克,繼續與其抗衡。

至此,利比亞再度陷入內戰。

戰鬥一方為世俗政府(託布魯克政府),由民選的國民代表大會與哈夫塔爾將軍發動的“尊嚴”行動所支持;另一方則為“伊斯蘭政府”(的黎波里政府),由大國民議會與參與“利比亞黎明”行動的宗教武裝聯軍所支持。

而在這場對戰中,域外勢力開始紛紛站隊。

埃及軍隊與阿拉伯聯盟通過空襲 “利比亞黎明”行動和伊斯蘭國來干涉內戰。卡塔爾與土耳其則資助“利比亞黎明”行動。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在敘利亞和伊拉克剛剛發家的“伊斯蘭國”,也趁虛將魔爪伸向了利比亞,並直接向兩個政府宣戰。

鈕鬆解釋,利比亞亂局和內戰造成了該國治理的失敗,成為了北非地區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聚集地。“伊斯蘭國”在利比亞有著廣泛的存在。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蹚渾水的“伊斯蘭國”或許忽略了這句至理名言。很快便招致兩個政府聯手打擊,並無意中讓兩個政府有了坐到一起的機會。

2015年,在聯合國斡旋下,兩個政府簽署《利比亞政治協議》(LPA)停止內戰,隨後,新的大國民議會和東部的國民代表大會組建民族團結政府(GNA),得到國際社會認可,由總統委員會(PC)主持,資深政治人物法伊茲·薩拉傑出任總理。

但幾乎無實權的薩拉傑,根本無法完全掌控底下眾多勢力。

其中,國民代表大會便不承認GNA,一直通過與“國民軍”結盟,控制東部和中部地區、南部主要城市及部分西部城市。

而救國政府同樣不滿GNA,在2016年4月5日其宣佈解散前,利比亞甚至出現了三個政府並存的局面。

在“有槍就是草頭王”的利比亞,局勢已經遠不止政府間對抗那麼簡單。分析人士估計,最多的時候可能有1700個武裝組織在利比亞活動。

一方面,政府靠著民兵和部落武裝組織才不致垮臺,另一方面,派系繁雜的組織則常常因為意識形態、族群、宗教等原因兵戎相見,成為地區及民族分裂的可燃物。

《紐約時報》指出,利比亞有20萬左右的武裝民兵,全都從政府那裡領取報酬,但許多人只效忠於自己的指揮官,而非中央政府。

源於的黎波里周邊西部地區的權貴家族的津坦,與植根於繁華的中部沿海城市,有深厚革命傳統的米蘇拉塔,便曾發生數次衝突。

另外,兩個政府與其底下的聯盟武裝控制區,也並非東西兩邊界限分明。東部幾個大城市被宗教團武裝控制,忠於西部政府;而大國民議會控制的西部津坦山區,其民兵武裝卻支持東部政府。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對此,馬曉霖說道:“利比亞需要一個強人統治。”他指出,利比亞本身是建立在部落之上的國家,宗派主義、部落主義及利己主義都很強烈,國家認同並不是很明確。

2011年後,派系眾多,國家無主的利比亞,各大城鎮和部落已經紛紛選邊站隊,許多地方同時飄揚著各大敵對派系的旗幟,甚至是“伊斯蘭國”的黑旗。

2016年,“國民軍”在眾多“軍閥”中再度“挑大樑”,試圖從民族團結政府手中奪取首都控制權。今年4月初以來,利比亞內戰已經再度進入“白熱化”階段。

而這支由強人哈夫塔爾領導的,一步步成長為利比亞未來關鍵力量的武裝部隊,底色並不單一。

除了採用軍事手段和類似“政治交易”的方式,拉攏支持世俗主義的勢力,國外勢力的支持亦是它迅速壯大的一大原因,為其源源不斷“造血” 和提供底氣。

內戰中的外國身影

俄羅斯衛星通訊社的消息稱,當地時間18日,民族團結政府內政部宣佈停止與法國合作,原因是法國支持“國民軍”司令哈夫塔爾。

此前,一直扮演斡旋角色的法國因為沒有譴責“國民軍”進攻的黎波里,在國際社會上備受壓力,被指為“國民軍”開綠燈。

8日,法國總統馬克龍有所表態,與民族團結政府總理薩拉傑通話表示“完全反對攻擊首都、危害百姓生命”。

話雖如此,法國依舊明裡暗裡支持“國民軍”,“兩面派”的作法終究讓民族團結政府與其撕破臉。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當地時間2017年7月25日,法國總統馬克龍與利比亞總理薩拉傑以及利比亞“國民軍”司令哈夫塔爾舉行磋商,以幫助利比亞結束危機。(東方IC/圖)

而不單是法國,俄羅斯、阿聯酋、沙特和埃及也同樣站隊“國民軍”。

《華盛頓郵報》此前的報道稱,沙特王儲曾拿出一筆資金扶持“國民軍”,成為其最大的金主。而在四天前,民族團結政府擊落“國民軍”的米格-21戰機時,哈夫塔爾正前往埃及開羅,爭取總統塞西的支持。

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ECFR)在其官網撰文指出,沒有一個阿拉伯國家能像埃及那樣對利比亞至關重要。

雙方除了軍事合作,更深層次的合作則是基於共同的政治目標:消除政治伊斯蘭和加強利比亞東部的自治。埃及希望以此建立一個“伊斯蘭國”和反對開羅政權的緩衝區。

事實上,捲入利比亞內戰的並非只有支持“國民軍”的國家。長期與法國在北非地區明爭暗鬥的意大利,便是堅定地站在西部民族團結政府一邊。

“法國與意大利在利比亞的爭奪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初,法意在北非的爭奪便已白熱化。”鈕松說到,他指出,在利比亞問題上,法意兩國在域外大國中扮演著主要角色。

歷史上,利比亞曾是意大利的殖民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後,意大利只能拱手將利比亞交由英法管轄,並於1947年,被迫放棄利比亞的宗主權。

雖然二戰後,利比亞獲得獨立,但長期割據混戰的種子已經在此埋下。由於西方國家“分而治之”的政策,利比亞至今無法彌合東部、西部和南部之間的分歧。

時間跨入21世紀,具有地理優勢的意大利又逐漸與利比亞走近。兩國合資建設地中海天然氣管道,經濟往來密切,利比亞則幫助意大利擋住非洲難民,十幾年來氣氛頗為融洽。

但好景不長,2011年“阿拉伯之春”發生後,法國率先提出北約干預利比亞。戰亂一方面將意利的諸多協議變為廢紙,另一方面法國在利比亞政治地位的提升,都讓意大利頗為不滿,樑子就此結下。

在這次內戰中,法意分別支持兩派政府,但原因並不僅是歷史矛盾,更主要的還是利益訴求的不同。

鈕松認為,法國主要出於安全考慮:其與哈夫塔爾將軍在打擊伊斯蘭極端主義上面存在共識;意大利則重點關切非洲難民問題對該國的影響:利比亞一直是意大利的重點防控通道。

值得注意的是,曾經為利比亞內戰積極推手的美國,在這次首都爭奪戰中,卻是直接遠離亂局,保持坐山觀虎鬥的姿態。

就在“國民軍”發動攻勢的第四天,《衛報》的報道稱,美軍“戲劇性地”撤離了利比亞首都,同時首次公開承認其在利比亞駐有軍隊。

美軍非洲司令部司令托馬斯·瓦爾德豪澤稱:“利比亞當地的安全形勢正在變得複雜和難以預料。即使調整部署,我們還會為利比亞現有任務提供靈活機動的支持。”

外界猜測,美軍並不希望直接捲入該場亂局。“美國在利比亞局勢上態度很矛盾。”鈕松指出,美國既忌憚被稱為“卡扎菲2.0”的哈夫塔爾,但也看到了其在內戰中的明顯優勢,因此更願意靜觀其變。

據路透社報道,美國白宮19日證實,美國總統特朗普與“國民軍”司令哈夫塔爾在15日通了電話,討論正在進行的反恐努力。

特朗普“認可了哈夫塔爾司令在打擊恐怖主義和保護利比亞石油資源方面的重要作用,兩人討論了利比亞向穩定的民主政治體制過渡的共同願景”。

“經過這些年的折騰,我覺得西方對阿拉國家政治治理認識有所變化。”馬曉霖說道,“他們意識到,這些國家要簡單建立一個民主國家,土壤非常稀薄,因此不得不開始接受強權統治。”

他認為,這或許也是美國現在持中立觀望態度,保持相對超脫的原因之一。

看著美國插了一腳,俄羅斯自然也不甘落後。目前,俄羅斯謹慎地支持著“國民軍”,或是擔憂“過分”的行動可能引發西方的觸底反彈。

可以看出,如同敘利亞內戰、也門內戰一樣,利比亞也難逃域外勢力的干預。鈕松指出,中東地區的戰爭往往帶有代理人戰爭的色彩,這與域外大國和地區大國的介入有著密切聯繫。

而馬曉霖則認為,利比亞此次戰亂不算是一場代理人戰爭,只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後未能解決的長尾巴。但其混亂狀況不比敘利亞內戰、也門內戰差。

再陷內戰邊緣的利比亞:

利比亞的黎波里議會從前的演講廳。(聯合國人道協調廳/圖)

自2014年利比亞發生第二次內戰以來,其國內就一直存在人道主義危機。聯合國網站18日的消息稱,利比亞持續七年多的衝突已經造成至少82萬人急需人道主義援助,其中包括25萬兒童。

“本以為會成為迪拜,沒想到卻成了索馬里”,這句利比亞國內廣為流傳的段子,或許才是“軍閥”混戰下,該國最為真實的寫照。

當前,利比亞內戰仍舊陷入拉鋸態勢。戰事的升級,也使原定於4月14-16日舉行的利比亞全國大會被迫推遲,原本各方應在該大會上對“全國憲章”和憲法草案提出建議,為通過選舉實現和平鋪路。

與此同時,利比亞之外的蘇丹和阿爾及利亞則剛發生政權更迭,北非局勢風雲變幻。鈕松認為,北非地區局勢並非鐵板一塊,整體上處於動盪與平穩交織的狀態。

目前,除了利比亞處於軍事衝突以外,其他北非國家保持著總體的平穩狀態。

在他看來,再度出現阿拉伯世界總體性的動盪和政權更迭與改組的可能性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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