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悲歡是相通的

張靜雯

巴黎聖母院起火的那天,我碰巧去看了個法國電影,“新浪潮祖母”瓦爾達奶奶的《五至七時的克萊奧》。電影散場沒幾個小時,當東八區的我們差不多睡著的時候,聖母院燃燒的圖片攻佔了網絡,生生撩撥失眠的人們。等一覺醒過來,看人們以千奇百怪的姿勢對這場大火隔岸窺視,魯迅先生那個略帶牢騷味的句子開始自動加載: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有個亦真亦假的段子不久後開始流傳:某君在A平臺歡呼“燒得好”,一百多年前火燒圓明園的“大仇”終於得報,在B平臺痛惜人類文化遺產的流失,在C平臺假裝文藝青年,摘抄《巴黎聖母院》經典段落。結果,皆贏得滿堂喝彩,受眾感到強烈共鳴,稱讚該同志三觀端正、志趣高雅。

很難考證某君是否查有此人,上述幾種情緒倒是真實地存在,並且真實地撕裂著早已創痕累累的虛擬社交空間。巴黎聖母院失火,竟能引發中國人朋友圈裡朋友反目、兄弟“成仇”。也不知道蝴蝶要扇多少次翅膀,才能引發如此神奇的效應。熱點來襲,總有一大波網友迫不及待地站隊,彷彿如果不火速升起一面立場鮮明的旗幟,就不配用4G。

喧囂爭論中充滿偏狹、譫妄,這幾天以來,想必已經讓你厭倦,我也懶得叨嘮。一堆泡沫,竟然還能擠得那麼聲嘶力竭、那麼煞有介事,也是醉了。

說咱們不懂共情,顯然也不公平。連《經濟學人》都注意到中國人在微信朋友圈裡的默哀。它對這種現象的分析結論是,“親近產生感情”。這個句子很有文學味,可能是化用了伊索寓言裡的“親近產生輕視”。中國人對聖母院一點都不陌生嘛,尤其是近些年歐洲旅遊熱潮,不少人去巴黎參觀過聖母院,甚至在教堂前和心愛的人留下過自拍。哀悼聖母院,除了哀悼人類文化遺產的損失,也是懷念溫情的記憶。

這種情感質樸純真,也很善意。不過恕我直言,雖說姿態輕盈柔和許多,這不還是蹭熱點而已嘛。我敢打賭,過那麼個十幾二十天,那些深情回憶塞納河畔的徜徉、拉上雨果加持的小清新們,可能都不記得自己發過這條朋友圈。說這話真不是成心諷刺挖苦。其實這也不過就是矯情,無毒無害。

一場文明的劫難,遠不僅僅是一個可供追逐的“熱點”。如果只是幸災樂禍地看熱鬧,或是膚淺地抒情,它很快就會和其他熱點一樣,過不了三天,大家就會遺忘。這就白費了一次關於文明的反省機遇,也枉費了災難的教益。

2016年9月4日,倫敦泰晤士河邊燃起熊熊火焰。不過倫敦人看起來挺開心。這把火是他們故意放的,被燒掉的是藝術家做的木質模型,還原了1666年倫敦城的天際線。這場大型“火景表演秀”,是在“模仿”350年前的災難。

1666年那場火災,可以說是倫敦歷史上最大的劫難之一。大火燒了四天,整個城市的五分之四都付之一炬。這場大火幾乎改變了這座城市的文明進程,之後的五十年,倫敦人都忙於重建城市。儘管歷史學家認為,大火讓倫敦因禍得福,災後重建工程刺激了經濟飛速發展,城市消防體系也逐漸完善,但人們一直拒絕遺忘這段可怕的歷史記憶。到了350年之後,倫敦人紀念這場大火的方式,竟然是讓歷史“重演”,硬核且朋克,如此激烈的視覺衝擊,彷彿生怕人們遺忘了三百多年前的災難。雖然倫敦人據說不怎麼曬得到太陽,內心卻夠燃。

其實即便沒有這場表演,倫敦人也不會忘記那場火災。火災過後十二年,倫敦還遠未從滿目瘡痍中回血,一座火災紀念碑就在起火點布丁巷被豎了起來。爾後至今三百多年,大火對倫敦“可怕的訪問”,一直被這座紀念碑反覆“艾特”。

紀念碑一無所用,唯一的價值,就是提醒人們,保持痛感,保持對災難的警醒。

雨果在《巴黎聖母院》的序言裡寫道,鐘樓的黑暗角落裡,手刻著一個希臘詞語,“命運”。巴黎聖母院的這場火,很容易讓人嗟嘆命運。畢竟,它經歷過大革命的破壞,一度被廢棄,險些毀於納粹的炸藥,才保全成今日的模樣。誰想得到,在如今這個和平的年代,它會毀於事故?

爬梳歷史,1666年倫敦的大火也讓人不禁嗟嘆命運。它原本不過是一個麵包店起火,卻因為各種機緣、疏忽,一發不可收拾。災難逼迫人反思,面無表情地提醒人們切莫自負、切莫愚昧。深刻地記住災難,就是深刻地認識人類的侷限。

在災難面前,人類的悲歡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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