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微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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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櫃上手機抖個不停。

一隻手從被子裡探出來,抓起搖晃不停的手機往耳邊湊去。

電話那頭的人連珠炮發問:“過年你都不回家的?你都五年沒回家了啊,我的大記者,你也太拼了一點。還有你就真的對談戀愛,對成家沒有一丁點興趣?當然了,新時代了,如果你喜歡男性也是可以理解……”

吳晟打了個大哈欠,直起身體打斷:“主任,說事兒。”

“是這樣,社裡之前預約採訪陳醫生一直被他助理拖延,不過今天突然說有時間,而且指名道姓說讓你去。”

“陳醫生?”

吳晟腦子瞬間亮堂起來:“就是那個基本內定今年突出貢獻獎的陳一衡?他回國了?”

總覺得這個名字有幾分模糊印象……

主任那頭吐出一口煙:“嗯,點名要你,畢竟是我們社的頭牌,你也是名聲在外。起來整理一下就去吧,地點時間人都定了。”

事關工作,吳晟再無倦意。

“先別掛,還有個事兒。”

主任呵呵笑道:“還記得小劉嗎?她跟你一起去。”

吳晟皺眉:“還是不要了吧?”

“唉,我知道你的難處。”主任無奈:“你也要考慮我的難做啊,小劉背景你也知道,而且怎麼說人也是我們社的成員了,人家姑娘名校畢業,漂亮活力,本身知書達理,也沒那麼多小姐脾氣。你聽我說,人家還私下對我打聽你好些次了,一直想跟著你一起工作,算是你的小粉絲了。”

吳晟用肩和臉夾住手機,給電動牙刷塗牙膏:“是,不過她一個學自動化設計的,來我們社和她學的一點沒關係,不過是來玩兒的,我可沒閒工夫當她的陪玩。”

“說人家,你還不是一樣跨行。”主任怒道:“你這脾氣越來越臭,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你就是單身太久。”

吳晟抱怨歸抱怨,心裡還是有數:“知道了,我去接她。”

沒等主任稍微放心,他又補充:“不過她得聽我安排,如果不服安排,我就讓她來找您,就另請高明吧。”

吳晟看著鏡子前的人。

他沒有一點黑眼圈,永遠精力充沛、神采奕奕,本身才思敏捷而又內斂不發,這就是吳晟在業內給所有人的印象。

總有人問他有什麼秘訣保持精力。

要知道做這一行出差是家常便飯,晚上還得熬夜趕稿,此外菸酒咖啡甚少有不沾染的,這些東西也是為了減少焦慮,激發靈感。

吳晟從來都說,堅持鍛鍊,有時間就儘量補充睡眠,然後多自己做飯。

他說謊了——當然,一個合格的記者必須要會說謊,而且要學會說很多謊,高明的謊言者不僅要會騙人,還得學會說服自己。

根本沒有什麼秘訣。

他一年鍛鍊的次數五指可數,工作時睡四個小時,休息時睡十四個小時,吃外賣,除去拍照發朋友圈從不進廚房。

然而吳晟的身體沒有說謊。

腰腹沒有一絲贅肉,面容飽滿也無浮腫,他記憶力從未不好過,不需要菸酒茶催發大腦,每次寫稿子都是順滑無比。

是天賦。

吳晟知道,自己在這一行能活下來,並且脫穎而出,真的,就只是靠天賦而已。

當他在洗漱時,腦子裡另一個工作的吳晟已將今天行程、問題梳理、突發情況等問題安排得明明白白。

劉梓君上車後有點興奮:“吳老師,咱們今天採訪的那個大牛陳一衡,是不是要問他的成長經歷什麼的?我查過資料,他最早不過是一個普通碩士學歷醫生,但十二年前開始進修,高分申請進入東京大學,獲得醫學PHD……簡直像是突然一下子打通任督二脈。”

吳晟抽著煙單手開車。

“吳老師……吳老師?咳咳。”

劉梓君看出不對勁,捂著鼻子小心說:“吳老師你沒事吧?”

“沒事。”

吳晟側臉看了她一眼,將菸頭掐滅,塞進煙盒裡。

客觀講,劉梓君有張討人喜歡的臉,不是那種咄咄逼人得讓人誇的可愛,也並非OL常見的鋒利明豔,她愛笑,乾淨,自然,就是思考問題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呆,有幾分傻氣。

吳晟不討厭她,但也沒喜歡,他對女人很久都沒有興趣了,思考的樂趣早取代了性慾。

其實不止男女之情,甚至是親情友情都越來越淡,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大概因為工作帶來的成就感,這種類似於神經高潮的不間斷衝擊讓其他東西都顯得淡而無味。

他也習慣了獨自行動,外人無法理解“兩個大腦”……而要對他們解釋又是一件麻煩事。

一個人不用對他人負責,也不必擔心隱私洩露,繁忙工作之餘,他很享受與自己相處的時光。

“吳老師。”劉梓君捏著手機:“都說你很容易走神……開車時走神,不會出事啊?”

“不會。”

吳晟目視前方,輕輕撥弄方向盤:“我的走神和你想的不同。”

“一心二用?”

“差不多。”

吳晟補充:“又有點不一樣。”

劉梓君拉了拉安全帶:“這個我以前在項目組看到過一個,真正的一心二用,那個人一邊用電腦做仿真,一邊還在和他朋友打電話。就像是雙核CPU一樣,大多人其實根本做不到一心二用,這太難了。”

吳晟嗯了一聲。

一心二用,這麼說也不錯。

老實說這形容不準確,應該叫它一心二腦。

如果你有兩個腦子,兩個思維核心,你當然能夠同時做兩件事,開車控制身體規避危險交給一個腦子,思索問題交給另一個腦子。一個控制你的肢體和應對外界互動,另一個持續不斷思考,那麼你的效率自然是遠超同群。

這就是吳晟的天賦。

他將車子停靠在酒店外面,拉下手剎:“今天是你第一次跟著我採訪,我說一下我的規矩,不該問的話不要問,少說話,多聽多想,有什麼想法通過手機發給我……你儘量做到,OK?”

劉梓君乾脆地答應下來。

吳晟也只能選擇相信。

倆人進入酒店後吳晟接到了陳一衡助理的電話,說讓他們在二樓的午茶廳暫候,陳醫生現在有一個視頻會議,稍後就來。

坐了一會兒劉梓君就閒不住。

“吳老師,社裡都說你是工作狂,一天只睡四個小時,而且天天精力充沛,你是怎麼做到的啊?”

吳晟喝了一口紅茶,熟練丟出吳家三寶:“補睡眠,鍛鍊,自己做飯。”

同時他翻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在上面開始寫稍後要問的問題——一個吳晟應對劉梓君,另一個吳晟認真準備工作,有這一點時間就夠了。

小姑娘不死心:“你真的沒有交女朋友?”

吳晟一頓:“這和工作有關係嗎?”

“都說你練的是童子功,不能近女色……”

吳晟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社裡總有人就是太閒。不過他手上還是沒有絲毫影響,畢竟雙手已經交給了另一個吳晟,不受自己影響。

劉梓君自己也哈哈笑起來,笑容爽朗:“我可不相信。吳老師,都說一心二用,可你居然可以把自己雙手和腦袋分離耶。”

“什麼叫雙頭和腦袋分離……好好說話。”吳晟糾正說:“只是各司其職。”

人體很複雜,每一部分器官都有其特定作用,然而由於組合成一個整體,互相之間多有影響重疊甚至牴觸,這也是常人使用身體的方式。

所以劉梓君眼裡,吳晟可以一邊自如地與自己聊天,雙手卻熟練又毫不停頓地寫下很多詢問要點,就彷彿他的手和腦袋徹底分離,是真正意義上的各管個。

這看起來十分怪異,甚至不像是人類。

吳晟頭部和雙手分離的行為方式令劉梓君想到了機械舞,同樣是看起來肢體一段段都彷彿被肢解,行動起來又如機器一樣齊整精細。

不過因面對偶像,一切怪誕都自動加了美顏和濾鏡。

劉梓君問:“吳老師,這一手一心二用要怎麼才能練會,能不能……教教我?”

“首先,你得有痔瘡……”

“什麼?”

“……沒什麼。這個學起來比較費時間,不用在意,副作用也很多。”

“比如呢?”

吳晟想了想:“比如說,你閒下來就會很麻煩,你想,普通程度的胡思亂想就煩人了,雙倍的胡思亂想,一般人受不了。”

“哦。”

“還有很多事判斷起來也麻煩,比如說中午吃飯你會有兩個選擇,牛排飯還是拉麵,鹹豆花還是甜豆花,飲料要茶還是咖啡,出門開車還是坐地鐵,穿皮靴還是跑步鞋。雙倍的快樂,雙倍的煩惱。”

“就相當於……多了一個室友?”

“類似。”

劉梓君心裡微微遺憾,都說吳老師有時候會人格分裂,除去工作之外顯得孤僻不合群,一點也不錯。不過轉換她又釋然了,大多能人都有怪癖,分裂也沒什麼大不了。

“簡單來說,幹活的時候很方便,不幹活的時候,也就是不需要集中精力做同一件事時就容易分歧,產生很多多餘選項。”

吳晟面對劉梓君時很放鬆,因為雙方不熟,反而可以說一些真話,對方卻未必會當真。

劉梓君陷入沉思:“我知道吳老師你為什麼不談戀愛了!”

“嗯?”

她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比出一個V手勢:“如果談戀愛的話,豈不相當於三角戀,也就是兩個你和一個女人的戀情,肯定你和他就會互相分歧,然後就是雙倍的失戀。”

“……”

吳晟無法反駁。

劉梓君一臉理解的模樣:“沒事,吳老師,你找一個和你類似情況的女人就好了,就變成了2對2,恰好配對,完美。”

“這個建議……我會好好考慮。”

吳晟發現和這小姑娘聊天還挺有趣,她不會像其他被固化思維的人那樣說“開玩笑”、“不可能”,思維不容易被束縛。

“我一直沒有講,吳老師你是我偶像。”

“哦?”

“我記得你做的《企業家之死》和《工程師對生活的計算方式》兩個專題,你可以從非常細小的東西里找到很多讓人從未想到的信息,思維廣度和深度簡直不可思議。”

劉梓君一雙杏眼閃閃發光:“我就是看到那兩篇專題,才知道原來很多事不同角度來觀察,也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所以畢業後我就直奔新眼社來了,就是想要近距離看一看你到底是怎麼工作的。”

吳晟感嘆,有錢人家的小孩,生活真是任性。

“我當時就想,吳老師你念的是計算機,照樣選擇了跨領域,肯定是對報道充滿理想和熱情的,我也對了解社會的多面性很有興趣,想要多多嘗試!”

吳晟臉色古怪地看著她:“錯了。”

“什麼?”

“我沒有什麼理想和熱情,只是因為投了很多簡歷,恰好新眼社把我選上,我就來了。”

劉梓君一臉不信。

“不提那些,今天是為陳一衡來的。”

吳晟讓侍者續杯:“你說得沒錯,十二年前恰好是一道坎,十二年前他還是個普通的專科醫院醫生,如今已經是聞名天下。到底是什麼讓他做出改變,從一個普通醫生變成了如今的專家,值得一問。”

陳一衡潛心於學習和臨床手術,幾乎從不接受採訪,成果倒是出了不少,長期出差,神龍見首不見尾。要約見陳一衡的採訪者很多,不過他都是清一色婉拒,是一個低調到塵埃裡的名人。

“說明他是吳老師你的粉絲啊。”

劉梓君攤手:“不然他怎麼會指名道姓讓你來採訪?”

吳晟搖頭,他可沒那麼自戀。

或許只是時間湊巧,加之陳一衡終於做好走上臺前的準備,他這樣的學者,面臨聚光燈是不可避免的事。

吳晟突然回頭,一個穿藏藍呢子外套的男人輕巧地走過來,在他們面前坐下。

“抱歉久等。”

陳一衡語氣溫和:“好久不見,吳晟。”

劉梓君心說果然倆人是有關係的。

吳晟沒回過神來,自己什麼時候和這位醫學界的新興學者有關係?

他嘗試讓副腦開始計算,卻發現它陷入停滯,就像消失了一樣。

陳醫生戴了副細框金邊眼鏡,頭髮剪得很短,外套裡是妥帖挺拔的黑西服,文質彬彬,體型瘦長,一看就知道生活十分自律。

吳晟心裡好奇,按照資料,陳一衡今年應該是四十歲,看起來卻只比自己大幾歲,果然學醫的人很重視健康。

“不記得我了嗎?吳晟,不應該,你記憶力不差。”

陳一衡笑起來眼角顯出魚尾紋,總算暴露其幾分真實年紀。

他看了看吳晟身邊姑娘:“劉記者,你好。”

原來劉梓君下意識挺了挺胸,將胸口的記者證襯托得更方便對方觀察。

見吳晟依舊有些懵,陳一衡提醒:“忘了嗎?離水鎮,我還教過你課間操,給你檢查過。”

吳晟猛地回過神:“小白臉醫生?”

陳一衡一哂:“沒錯。當時被你們背地裡叫做小白臉醫生,那時候很不舒服,現在倒是有點懷念。”

吳晟腦子急速轉動起來,半晌不語。

陳一衡端起檸檬水慢慢喝著。

這種寧靜讓初出茅廬的劉梓君有些忍不住,她估摸著倆人是老相識,反正陳醫生看起來也不是不好溝通的人……

於是她自告奮勇開始丟出話頭:“就是那個被稱為患病小鎮的離水鎮?”

“不錯,就是那裡。”

陳一衡輕輕點頭。

事實上,離水鎮在各路非官方報道里還有另一個名字,這個名字更為被人牢記和使用。

痔瘡小鎮。

據說離水鎮的每一個人都有痔瘡,哪怕五六歲的小孩都無法倖免,整個小鎮被痔瘡的陰霾籠罩,可以說是當代鮮活的都市奇談。

“吳老師採訪過離水鎮?”

話出口劉梓君就意識到不對,離水鎮出名是十幾年前,那時候吳晟也不過是十幾歲,還是高中生。

她脫口而出:“吳老師是離水鎮人?”

吳晟沒有回答她:“沒想以前的小白臉醫生變成了現在的著名專家。”

“彼此彼此。”陳一衡放下水杯,與其對視:“以前的搗蛋學生,不也成了大記者?”

倆人又沉默下來,只有茶室裡卡朋特兄妹的《close to you》在溫柔迴盪。

這讓劉梓君心裡百爪撓心,最終她決定放飛自我。

“你們以前認識啊……難怪陳醫生你指名道姓要讓吳老師採訪。”

“對。”陳一衡看向小姑娘,眼神溫和:“反正都要面對記者的,至少面對一個熟人,還可以敘敘舊,對不對?”

劉梓君下意識點頭。

她心裡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是自己和吳老師來採訪陳一衡的,怎麼變成對方佔據主動權,讓她們陷入被動了。

反應奇快的吳晟今天彷彿變了一個人,說一句話都很費勁,彷彿每一次與陳一衡的對話都要絞盡腦汁。

吳晟終於露出些許笑容,只是這笑裡意味深長:“是啊,離水鎮,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有幾年沒有回去過了。”

陳一衡問:“還有做我教的操嗎?”

吳晟臉上一僵。

“還有,痔瘡有沒有復發?”

陳醫生根本不忌諱旁邊的小姑娘。

吳晟強自笑答:“沒有了。”

他看向劉梓君:“我記得社裡主任還有事找你,你先去找主任。”

劉梓君不樂意了:“他沒事,今天主任要去我家拜訪我爸。”

吳晟:“……”

討厭的有錢人小孩,我就知道完全不會聽話。

反正都惹吳老師不高興了,劉梓君放開手腳:“陳醫生,都說離水鎮人人都得痔瘡,真有這回事?”

“患病率極高。”

陳一衡並不迴避,微微頷首:“離水鎮三萬多一點的常住居民,記得當初統計的是兩萬八千的痔瘡患者,這還得考慮到一部分沒有參與檢查的,還有並不在家的居民,離水鎮的痔瘡覆蓋率的確在百分之93%以上。其實其他地方痔瘡也是一種常見症狀,只是在離水鎮當時突然一下子爆發,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病情加重。”

“離水鎮當初可是肛腸科醫生進修的一個聖地,上面一度抽調了隔壁兩個省的肛腸醫生專家過來問診,我就是跟著過來打下手的。”

隨著陳一衡的描述,吳晟腦子裡又浮現出當初離水鎮裡怪誕又讓人難以忘記的種種。

沒有那些事,就沒有現在的吳晟。

離水鎮原本與其他小鎮沒什麼不同,沒什麼特別風景,也無出名的企業,甚至連本地籍貫名人也不太好找。不過也和國內萬千小鎮一樣,鎮上人都有一種不問世事的樂觀,爭不過就不爭,吃吃喝喝,怎麼活不是活。

吳晟還記得出事的前一天雨下很大,電閃如火,半空中赤紅赤紅的,空氣裡有一種燒焦和酸澀的味道。

電視裡放著《迪迦奧特曼》,十六歲的吳晟一邊啃西瓜一邊扣腳趾縫。

傾盆大雨沒有絲毫減少夏日炎熱,吳晟吃光瓜後又去衝了個涼,出來時外面雨停了,太陽再度浮現。

晚上睡覺前父母還因為電視劇信號不斷中斷而大罵廣電局吃乾飯不幹事,最後倆人怒火傾瀉到對方身上,又開始了夫妻日常對罵。

看起來和吳晟每天經歷的尋常週末毫無不同。

第二天早上父親一直鎖在衛生間裡不出來,等吳晟憋尿都快憋不住,那扇門才緩緩打開,一臉陰沉的父親出來,和同樣一臉陰沉的母親分坐桌子兩角。吳晟一度以為是不是爸媽要離婚了……

蹲便池裡還有些許血跡。

吳晟蹲下,大便得十分舒爽,回頭沖廁所時卻看到便池裡一片鮮紅!這是怎麼回事?

他只聽說過女孩子會大姨媽出血,怎麼男的也會出血?

於是這天早飯出現了很詭異的一幕,一家三口,三人臉上都陰雲密佈,誰都不想說話,悶頭吃飯。

更可怕的是,到了學校,吳晟發現大多同學也都是這種陰沉臉,講臺上老師臉色也不怎麼好。

課間去廁所,吳晟看到廁所裡都是呈濺射狀的血,就像是某種猩紅意識流塗鴉……男生沒有了往日的活潑快樂,一個個彷彿提前進入了成年人的無趣期,沉默地脫褲子,小心地提褲子,低頭快步走出,生怕被其他人認出來。

校園裡瀰漫著一股奇特死寂,彷彿人人來了大姨媽,不想說話,摸著肚子,坐立不安,左右彷徨。

不曾有過的怪異氛圍降臨在整個小鎮,很快這迷霧下的真相就被撕開來——痔瘡瘋狂襲擊了這個和平的小鎮。

離水鎮人突然患上了痔瘡,症狀多為便秘,便血,噴射血液,不論男女老少,年紀最小的六七歲上小學的孩子也屁股噴血,年紀大到八十歲的老爺子也晚節不保,沒能護住肛門。

醫院裡人滿為患,人們堆積在肛腸科外頭,焦慮不安等待著大門朝自己打開。

吳晟的母親是衛生局的,依靠內部關係提前拿到了一個號,得以在長長人龍中往前走去。

排隊人中有不少認識的同學,男女分列兩隊,歸屬不同醫生看,吳晟拿著號條,不敢看他們,就彷彿是自己當眾作弊提前及格。

肛腸科裡凳子和小沙發上擠滿了男人,有如吳晟一樣的學生,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有禿頭的油膩中年,還有頭髮花白長斑的老人。

在這裡學生不再吵鬧,年輕人臉上沒了光彩,中年人沒法揮斥方遒,老年人也失去了倚老賣老的氣魄,總而言之,所有男性都失去了信心。

大家臉上都寫著“失敗”和“挫折”的大字,說話聲音都很小,唯唯諾諾,彷彿做錯了事。

最慘的還是肛腸科羅醫生是一位女性,年紀三十歲左右,目光冷漠,注視一群肛門出問題的男性就像是老農夫看待自己雞圈裡的雞。

“躺床上。”

女醫生戴上手套,拿出香腸狀肛門鏡推了推,吳晟只覺得心裡一顫,這玩意塞屁股裡?

他只覺得一雙冰冷的手在屁股上摸了摸,擦了油,然後肛門鏡就衝了進來,讓他渾身僵硬。

後面傳來醫生淡淡的聲音:“痔瘡,內痔和外痔都有,很大。”

女醫生要求吳晟看完病後不要走,立即擦藥,屁股朝上趴在床上一會兒,避免再度傷口撕裂。

於是吳晟就和其他人並排趴在床上,沉默地沉默著,等待屁股在藥物下的自我修復。

這時候來了一個白大袍男醫生,輪流詢問這群痔瘡患者的感受之類,叮囑大家不要吃辣喝酒抽菸。

吳晟對他印象很深,對方是一個典型的小白臉,頭髮燙過,一看就是專騙姑娘的那種浪蕩男。小白臉一來,就連此前冷臉羅醫生都露出微笑。

在所有男人都失去自信的肛腸科門口,只有小白臉憑藉那張臉和女醫生談笑風生,自然讓人不爽。

“既然到了,那你來給他們檢查,我有點累了,這幾天就沒停過。”女醫生說。

“好。”小白臉爽快答應,拉了拉橡膠手套,去抓旁邊的肛門鏡。

吳晟屁股一緊,又慶幸自己沒有被小白臉戳屁股。

“當時我是來鎮上支援的醫生之一。”

談及過去,陳一衡露出發自真心的笑:“那時候進醫院也就三年,是真的不想到小鎮上去。不過院長下令,說是上面的政治任務,必須援助,就把我也派來了。”

吳晟猶豫了一下:“那個……我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請說。”

“你和羅醫生是不是……當時在談戀愛?”

陳一衡搖頭:“怎麼可能,羅醫生是前輩,比較照顧我而已。況且當時非常忙,排隊從早到晚,我們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都不夠,哪有別的閒工夫。”

吳晟有些失望,又有些遺憾。

畢竟當年很多同學都認為小白臉一定是勾引了正直的羅醫生,都在忿忿不平,男人怎麼能靠臉呢?當然是要依靠才華才對。但真聽到兩個醫生沒有故事,又不免惆悵。

“後來援助的醫生陸陸續續趕到,我才從肛腸科裡稍微解脫出來一點,然後來學校教你們體操。”

陳一衡笑道:“還有衛生紙的用法。”

半晌沒出聲的劉梓君小聲好奇道:“衛生紙的用法?體操?”

吳晟抓了抓頭髮,他見過不少大場面,只是事關痔瘡小鎮的事,他也有些吞吞吐吐,不好言說。

小白臉當時來學校,通過廣播告訴大家不要慌張,痔瘡只是一種尋常的生理症狀,只需要養成良好習慣,並不會變得嚴重。

這對當時還不明白“十男九痔”“十女十痔”的中學生小學生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痔瘡是肛門直腸底部及肛門粘膜的靜脈叢瘀血、擴張、屈曲而形成的一個或多個柔軟的靜脈團的一種慢性疾病。

形成痔瘡的原因有很多,比如飲酒、受冷受熱、腹瀉感染、食用辛辣導致局部刺激肛門,蹲便過久,飲食過飽,站太久,坐太久,便秘,拉肚子……

林林總總,聽得當時的學生一臉震驚。

這簡直是在說,人怎樣都逃不過被痔瘡支配的命運,我們終究會陷入痔瘡地獄中。

陳一衡並不瞭解他的話在學生中引起了多少悲觀情緒,他只是儘可能簡單準確地按照寫好的稿子念。

“下面,我首先鄭重要求,同學們一定要做好對肛門的護理,每天用熱水清洗,擦藥,飲食清淡。有任何不適,請及時過來檢查和告知我。”

“還有是上廁所,使用廁紙大多人不規範,也會引起痔瘡。”

教室裡學生面面相窺,此前完全沒聽過,使用廁紙居然還有標準姿勢?

電視熒幕上出現了年輕醫生陳一衡那張清秀的面龐,引得班裡女生一陣低呼好帥,男生們低罵小白臉。

陳一衡在熒幕上演示如何正確使用廁紙:“首先,廁紙最佳的柔軟度是兩層,疊成兩層後第一次擦拭採取‘蘸’的手法,第二次擦拭是擦,而且只能是向後單向運動,特別是女性朋友們要謹記,第三次擦是‘轉’,因肛門周圍皺褶較多,需輕輕旋轉。”

兩層廁紙理論後,陳一衡又開始教大家保健體操,伴隨圖文,他自己也擺出一個蹲馬步姿態。

“這叫做提肛操。”

“兩隻腳分開,和我們的肩膀寬度差不多,然後讓膝蓋微微的向前彎曲,眼睛目視前方,將手放到腰部上,然後開始吸氣,感受吸的氣體從我們外部進入到腹部中,然後收緊肛門向上提拉,停留一秒鐘後放松,將氣體呼出,這樣就是一次循環。”

“每天大家做3-4組,每一組30下,堅持下去,痔瘡症狀就能得到緩解。”

末了,陳一衡笑道:“忘了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醫務室新校醫之一,叫我陳醫生就好。”

“祝大家早日恢復,學習順利。”

從這天開始,每天上午第二節課就不再是眼保健操時刻,人人都站著馬步練提肛操,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武術學校。

陳醫生甚至提倡過,痔瘡嚴重的男性也可以使用衛生巾,將其貼在內褲上可以保持乾淨衛生。具體有無人用過就不得而知——至少吳晟是打心裡抗拒。

鎮上醫院的醫生多了不少,大多是外地派過來支援應對痔瘡患者的,不少人都會症狀反覆,導致醫務人手一度十分緊缺。

離水鎮變成了痔瘡小鎮,吳晟的生活節奏也發生了改變。

他早上起來得先做提肛,然後喝水大便,觀察有無流血,沒流血就心存感激,而後小心擦藥,背上書包去上學。

路過街邊公園,還能看到老人們排成一隊,如現在廣場舞一般做著整齊的動作,只不過是從跳舞變成了屁股提肛。

真正經歷這一切的人從不會覺得好笑,只有一種悲壯的嚴肅,小鎮上每個人都在和痔瘡搏鬥,努力奪回屁股的健康。

可惜興奮的媒體們並不會這麼想。

《痔瘡小鎮的誕生》《離水鎮的泣血之殤》《他們的屁股到底出了什麼事?》《肛腸科聖地?》之類無良標題,引來了各地百姓的關注。

更扯淡的是,痔瘡小鎮居然被一些旅遊社包裝成一個遊覽景點!

一度有許多外地車輛在鎮上徘徊,他們興奮又擔心,不敢下車,只能遠遠看著空地上每日壯觀的群體提肛操,有的用手機拍下留念,有的自己下車也跟著做。

人人都愛喜劇,可人人都不想自己變成喜劇。

這也是為什麼吳晟對自己的家鄉諱莫如深,幾乎從不提及的原因之一。

劉梓君托腮聽得入神,吳晟忽然停口讓她心癢難耐,忍不住問:“那最後痔瘡被治好了嗎?”

“理論上痔瘡是沒法完全康復的。”

陳一衡對這個年輕人說:“做手術只是治標,存在復發的可能,應對痔瘡是一個長期過程。”

“唉?”劉梓君眨了眨眼:“可現在好像痔瘡小鎮都沒怎麼聽過了,我還以為問題解決了。”

吳晟翻了個白眼:“不是問題解決了,是出現了許多其他的問題,大家都看不過來了。你是媒體從業人員,這一點要明白,大眾的關注度熱點是有時限的,審美疲勞是必然。”

劉梓君一想還真是。如今各種“XX小鎮”層出不窮,大多時候她都懶得去點擊,幾乎都是清一色震驚體的標題,早就膩煩。

十幾年前,痔瘡小鎮卻像是一個鮮豔清奇的瘡疤,讓人擔憂的同時又難免會想去撓一撓。

“你先去車上等我。”吳晟對劉梓君使了個眼色。

劉梓君看到對方發狠的眼神,只能悻悻起身,對陳醫生告別後離開。

如此就只剩下倆人。

陳一衡用食指提了提金邊眼鏡:“現在說話方便了,你觀察了我那麼久,看出什麼了?”

吳晟有股隱隱不好的預感。

從陳一衡出現,他就從對方的衣著,面部細微表情去判斷,試圖找到突破口,掌握話題主動權。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控場方式,能夠得到大量預料之外的猛料。不過少了另一個大腦的幫忙,難免力不從心,完全達不到以前的效果。

對面陳一衡也像是也看出什麼一般,從容不迫丟出一個又一個話題,將焦點至始至終凝聚在吳晟和痔瘡小鎮的往事上。

“都說吳大記者思維敏銳,話題鋒利,讓人根本無法招架,今天看來還是對我這個老熟人手下留情了。”

陳一衡嘴角動了動,眼裡閃過一種奇異神采:“離水鎮的問題也算是圓滿解決。”

吳晟嗯了一聲。

只是有的事他不想劉梓君在場。

小鎮往事不僅僅是一段黑歷史,還有不想回憶的秘密,哪怕挖出一點點,都讓吳晟十分緊張……

痔瘡肆虐離水鎮持續了一年多。

這一年裡,離水鎮就像是被哈哈鏡拉扯了本身容貌,無處不在的提肛運動,痔瘡膏的中藥味,白色便池裡濺射的鮮血,以及屁股湧起便意時的緊張和恐慌,都變成了難以忘懷的心慌夢魘。

官方一直在試圖解決這一難解之謎。

離水鎮人喜歡吃燒烤,痔瘡遍佈後燒烤業幾乎在本地失業,火鍋店也倒閉得七七八八,連帶著飲食行業陷入低迷。

然而飲食清淡,大量蔬菜水果並沒有讓痔瘡從離水鎮居民身上消退。

調查組又懷疑是水源問題,對離水鎮的水進行了大量的調研,最後結果是重金屬超標,關閉了幾個亂排放汙水的企業,倒是讓大家的牙齒不那麼黃了,然而屁股問題依舊沒解決。

那一天,去醫院的吳晟看到平時站得筆挺的鎮長也趴在床上,滿臉苦瓜色,他不免心裡感嘆:只要進了肛腸科,大家果然都是同樣的臉。

痔瘡襲擊小鎮也造成一個奇妙的後果,那就是男人之間的友情突然得到了昇華和穩固。

在痔瘡面前人人平等,不分職業和老少,大家互相理解,充滿友愛,痔瘡就像是戰爭一樣團結了男人們。

往常豪飲抽菸的大人們改喝熱茶和牛奶,抽不了煙,就用口香糖和棒棒糖代替,沒了男子氣概,反而大家互相之間少了此前的隔閡。

管你是猛男還是瘦雞,都是一個戰壕裡面對痔瘡的痔友。

如果一個人得病,下意識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是異類,可週圍人都得病,那就是常識,反而變成了互相之間的紐帶。

因此後來痔瘡的突然消退打得人措手不及,甚至有些茫然若失。因為這樣一來,以前能當朋友的一些人又再度被分離開來,吃辣不吃辣的,抽菸不抽菸的,喝酒不喝酒的,喜歡運動和不愛運動的,大聲講話和沉默的……又各自回到了原本的軌跡上。

“我還記得那一週裡,突然鎮上大多人的痔瘡都消失無蹤,別的也有不同程度的緩解。”

陳一衡的話將吳晟從回憶里拉回。

“大規模消退,就像是一種傳染病自我痊癒了一樣。”陳一衡喝了一口白水,露出雪白的牙齒:“真是一個醫學奇蹟,所有同行都這麼說。”

吳晟也點頭:“的確,到現在我都想不通。”

痔瘡就像是互相之間私下商量好,在特定的日子裡集體離家出走,留下一個未解傳說。

代鎮長在新聞頻道上意氣風發說:“關於痔瘡的病發原因依舊在驗證中,但在領導的指示和組織下,在離水鎮上下一心的努力下,病魔被趕走了,健康重新回到了離水鎮,這是我們的偉大勝利。”

然後他帶頭鼓掌,一臉笑容,一份上級褒獎,雙倍的快樂。

做手術的鎮長因恢復不好,擔心仕途,憂心忡忡下得了肛瘻,苦不堪言,可以說是此役最大的輸家。

“其實,當時我們已經得出了一個初步結論,水源裡有問題。不過因為事情敏感,並沒有對外公佈。”

陳一衡平靜地說:“當時簽署的保密時限是八年,現在時間已過,可以說了。”

吳晟雙眼眯起,他就知道陳一衡這次邀約不簡單。

“你在揣測我接受你採訪的原因?”

吳晟點頭。

“不必擔心,在你之前,我已經和上百個離水鎮的人見過面。”陳一衡說:“這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並不是針對你一個人。”

“你想要查清楚當初痔瘡的成因?”

“你不想嗎?”

吳晟手放在膝蓋上:“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不,你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想別人再查下去。”

吳晟手指一僵,轉瞬就恢復如初。

“因為你很清楚,痔瘡離開之後,你和之前不一樣了。”陳一衡雙眼牢牢盯著吳晟,就像是在凝視獵物。

他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打:“你大學唸的是計算機,畢業後卻進的是新眼社當記者,跨行業從業對你沒有絲毫影響,你迅速適應了記者的身份,並且展現出常人不具備的天賦,超強記憶,思維能力,身體機能,這些都遠超普通人。”

陳一衡從手提包裡翻出兩本雜誌,裡頭有摺頁,被他打開來,都是新眼社的雜誌,一本上標題寫著《企業家之死》,另一本上是《工程師對生活的計算方式》。

“這是你成名的兩個專題,寫得很好,第一篇你潛伏在工廠裡三個月,每天從工人口裡套消息,得到了你想要的素材,第二篇你自己編寫程序混入工程師團隊,和他們一起做項目的過程中寫下了這一篇文章。”

頓了頓,陳說:“光是從這兩篇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實感,真實的報道和深度前後調查才是一個好新聞的基礎,我不懂你們行業,但也能看出你寫得十分客觀,並且內容詳實,簡直就像是在這樣的群體裡生活了好些年一樣。”

“第一篇訪問時,你因為打麻將和打牌厲害,很快和工友混熟,而後得到了大量的訊息,你高中時卻是不碰棋牌麻將的。”

吳晟點頭:“後來學的,工作需要。”

“果然是學習能力極強。”陳一衡一臉理所當然,繼續說:“第二篇文章,你更是寫出了讓資深工程師都認可的程序,並且和他們一起成功做完了一個難度極大的人工智能項目,寫專題倒像是業餘時間消遣。”

吳晟解釋:“你也說了,我大學學計算機的,多少知道一點。”

“知道一點?就一點而已嗎?”陳一衡眼神中蘊含深意:“這幾個工程師我有所耳聞,都是行業精英,要得到他們的認可,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吳晟心裡一沉,果然他發現了什麼。

到底是醫生,對細微異常十分敏感。

“陳醫生,說起來你的成長軌跡也可以說是傳奇了。”

吳晟坐直身體開始反擊:“十二年前本是一個普通醫生,就我瞭解來說,您當時除了長得帥之外,並無顯出比其他人多的天賦。這讓我不由好奇,時間恰好那麼巧,就是小鎮的痔瘡消失後,你就開始努力讀書進修,彎道超車,很快就變成了醫生中讓人矚目的人物。”

陳一衡笑而不語。

吳晟見對方沒有解釋的意思,於是繼續給他回顧:“一年之內申請哈佛大學醫學博士成功,這普通人真是想都不敢想。而後年年出成果,放棄留校機會,回國繼續從事研究……”

倆人針鋒相對,問題卻出奇得相似。

越說吳晟越是覺得不對勁。

“對啊。怎麼做到的呢?”陳一衡翹起腿,微微揚起身體,反問:“怎麼做到的?”

頓了頓,他說:“你為什麼會從普通變得天賦異稟?你當時成績並不好,經常曠課出去打球,我當校醫的那段時間班主任就來我這裡找過你幾次,說你懶惰,考不考得上大學都是未知數。”

“你大腦反應極快,身體健康度遠超常人,這些都不是你鍛煉出來的,而是‘事後’得到的本事。”

“把你前後區分出來的,就是那一年痔瘡的出現,到痔瘡的消失。”

醫生的臉孔冷漠而平靜,讓吳晟想起羅醫生令他躺床上雙腿張開的模樣,這種機械式的表情總是讓吳晟心裡莫名恐懼。

“上面是你知道的。”

陳一衡雙手十指交叉,肘部支起:“下面是你不知道的情況……”

調

被叫去開會時陳一衡才給一個患者做完肛門檢查,他抓起旁邊的麵包就和羅醫生一起走入宣教室。

宣教室大門被一名醫生反手鎖上,裡頭沒有護士,總計三十五名肛腸科醫生,絕大多數是從外地過來支援的同行。

站在前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平頭男子,白襯衣,外套黑色拉鍊夾克,西褲,皮鞋,肚子挺起,雙手背在身後,典型的官員形象。

他朝眾人微微點頭,肚子搖晃:“做個簡單自我介紹,我是國安局的,姓趙,叫我老趙就行。下面我說的話是國家機密,在我說之前,請諸位同志都簽字,表示我已經將前面的情況提醒大家。”

每個醫生都得到了一份兩頁協議,上面寫得十分簡練,是一份為期八年的保密協議,語焉不詳。

“另外我也講一下,由於情況特殊,在場的醫生你們必須簽署保密協議,事關公共安全,還請理解。”

陳一衡倒是無所謂,拿起筆唰唰寫下自己的名字。

老趙讓人收起所有人的簽字協議,這才開口道:“離水鎮的大規模痔瘡事件,已經確鑿不是巧合。”

在場醫生並不算太意外,幾萬人的鎮子,男女老少都得痔瘡,這事光是聽起來就足夠詭異。

“我們沒有對大眾公佈全部情況,就是因為發現水源裡有異常,細菌超標,疑似水源感染。”

老趙一臉沉重:“經過大規模排查和實地勘探,我們在離水鎮的水源,也就是離水河底下發現兩塊菱形隕石,隕石周圍細菌含量極高。”

當時尚且年輕的陳一衡脫口而出:“隕石上怎麼會有細菌?不是從沒有空氣的宇宙中來嗎?在大氣層燃燒之後不可能還有什麼生物存在。”

“不錯。”老趙微微點頭:“這位醫生同志說得很對。隕石本身是無法讓生物存活的環境,通常含有極高的鐵。但這兩顆隕石內部卻是中空的,中間有直徑五公分的中空區域,根據檢測,中空處細菌活性最高。”

外星生物?

不少醫生都互相凝視,這事簡直是天方夜譚。

外星人就外星人吧,可這天外來客是怎麼回事,直接讓所有人都得痔瘡?這算什麼?外星痔瘡人?

老趙繼續講述著:“隕石因外殼破裂而讓疑似液態內核洩露,從而汙染了水源,目前結論是這樣,導致了鎮上使用本地水源的居民們患上不同程度的痔瘡。不,它僅僅是看起來像痔瘡,其實是一種未知病毒感染。”

下面有一位老醫生也開口:“這位趙同志,就我接觸和檢查這麼多患者來說,的的確確就是痔瘡,完全符合醫學上的各種特徵。”

“我再強調一遍,是長得像是痔瘡的特殊感染體。”

眾醫生無語凝噎。

老趙抬起左手食指,臉色肅穆:“請大家打起警惕,這件事非同小可,隕石裡的感染體本身性狀不明,感染至今還可能會有其他連帶反應,請醫生們千萬小心。”

下面有醫生反問:“為什麼不進行隔離?”

“水源勘查的時候已經恢復正常,反覆實驗得出,飲用也不影響正常生活。也就是說,感染體已經被稀釋到對人體無害的程度,感染是之前短時間內隕石內可疑液體洩露的結果。”

“需要諸位醫生同志做的是,謹慎對待,做好每一個患者的情況記錄,其他我們會來處理,多謝大家配合。現在大家有什麼問題,請提問。”

開頭陳一衡還有幾分新鮮,等老趙說到後頭他只有滿心擔憂——長得像痔瘡的特殊感染體?這東西一聽就不像是什麼善類。

聽到這裡,吳晟提問說:“這東西……真的是外星人?長得像是痔瘡的外星人?”

“誰知道。”陳一衡聳聳肩:“不少人認為只是一個巧合,因為這件事無法被重複實驗證實。這也是為什麼當初肛腸科醫生都建議保守治療,除了那個做手術後鬱鬱寡歡的鎮長……”

年輕的陳一衡每天要看上百個屁股,可任憑他用儀器看來看去,眼前都是貨真價實的痔瘡,有大有小,有三角形的有菱形的,可依舊是痔瘡。

國安局老趙同志一天天卻消瘦下來,他遲遲沒得出想要的結果,每天在醫院裡走來走去。

“然後痔瘡消失了,老趙就和痔瘡一起離開了。”

陳一衡嘆了口氣:“當時鬆了口氣,以為終於過去了。”

吳晟微微緊張:“怎麼?有關部門現在還想要繼續追查痔瘡的事?都十幾年了。”

對方似笑非笑:“你說呢?”

吳晟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一心二腦此前從未失靈過,面對陳一衡時簡直磕磕碰碰,根本沒法分心計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醫生雙眼看著面前的玻璃杯:“痔瘡突然就一個個消失,檢查結果也難以解釋,但一個個人就是體徵正常,無法解釋,好像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他突然抬起頭一笑:“不過你知道,並不是這樣……”

“痔瘡對大多人是消失了,對極少部分人來說,卻是以令另一種方式存在,它不是離開了,反而是從外進入了體內,徹底融為一體。它是非常徹底的寄生生物,直接融入了血液,進入了大腦神經,變得和宿主不可分離,以新的方式存在。”

陳醫生從容不迫的聲音蘊含一種魔性。

“你開始頻繁做夢,夢裡會有另一個聲音,它不僅出現在夢裡,也逐漸進入白日,進入腦子裡,變成另一個‘大腦’。”

“你開始恐懼,卻不敢和任何人說起,就像是你得痔瘡時第一時間不是想要醫治,而是掩飾,抱有僥倖,認為第二天,下一個月就會恢復如初。”

“事實並非如此,它如跗骨之蛆縈繞在你腦袋裡,你慢慢發現,它好像也不是那麼恐怖,它可以在你聽音樂時幫你做題,還可以輕鬆地記憶,它變成了你的副腦。”

“你開始習慣使用它,它讓你變得脫穎而出,做很多事情都是手到擒來,你才思敏捷,洞若觀火,推理演繹的能力十分驚人。”

“不止如此,你還發現自己身體機能變得好了起來,不必刻意去鍛鍊它也充滿活力,你獲得了嶄新又強力的人生。”

“你當然知道,這些原本都不是你的,所以你很小心,不讓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真正意義上的‘一心二用’被發現後下場是怎樣,你最清楚不過。”

“想來想去,你推測出,一切的改變都源自於離水鎮的那一場離奇痔瘡感染,從人人都得痔瘡,到痔瘡驟然消失,其中必定有原因。是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變得神奇嗎?不是,你觀察得到,只有自己與眾不同。”

“那麼,這一場上萬人痔瘡感染後,自己變成了‘痔瘡俠’?”

“這聽起來如此沒格調,並且一點也不帥氣,你決定一輩子都不要和任何外人說起……”

“你很聰明,知道一下子變得與眾不同十分危險,所以你壓抑自己,不要貿然嶄露頭角,避免被關注,成為眾矢之的。直到風波過去,確定無人懷疑,你才慢慢施展開來。”

“不過你也發現自己有了新的病症,你對人越來越冷漠,因為你擁有傲人的計算能力,它變成了你丈量世界的新工具。性慾下降,社交慾望也大幅度減弱,你對異性,朋友,親人的需求越來越少,副腦變成了你的新器官,你使用它,它不僅幫助你,還反饋給你神經高潮,這種衝動遠勝普通生理刺激……你變成了異類,你決心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隨著陳醫生的侃侃而談,吳晟手心後背都是冷汗。

“都是你的猜想。”他強自道,失去一心二腦,吳晟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當然。”

陳醫生聳聳肩:“畢竟整個事當事人只有你而已,我只是側寫了最可能的情況。”

吳晟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你見我的目的,看看能不能從我嘴裡套出一些什麼?”

“不,只是利用這個機會聊聊罷了。”陳醫生摘下眼鏡,從兜裡套出鏡布擦了擦:“畢竟秘密藏在心裡太久很不舒服,偶爾透透氣,不好嗎?”

吳晟沉默片刻,古怪道:“你也是……你也和我一樣。”

陳醫生在眼鏡上哈了哈氣:“當時我在離水鎮得了痔瘡,很小心,但還是沒躲過,醫生裡只有我一個,我一直沒聲張。”

“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有危害嗎?”

“它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不過作為融合度極高的寄生體,它需要保證宿主儘可能地長久存活,才能達到共生的目的。”

陳醫生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頭是我這些年進行的實驗和總結查證,因為符合個體太少,所以一些事難以印證。不必擔心,上面都是一些非常簡單的數據和記錄,被誰看到都不會聯想到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寄生物。”

“它擁有排他性和攻擊性,不僅體現在對待宿主上,還有成熟的過程中,就像是一副別人看不到的爪子。”

陳醫生捻起玻璃瓶裡的一朵塑料菊花:“成熟之前,每一個幼年體都有機會成熟,就和人類精子一樣,足夠龐大的基數讓它們能夠找到適合的高等級宿主,誕生出成熟體。”

“不過和受精卵相似,幸運兒很少很少。”

吳晟一臉愕然:“難道每個人的痔瘡裡都是幼年體,結果最後的成熟體就是我身上這個?”

“不錯,它們之間也是一個競爭的狀態,越是擁有極大基數的繁衍種子,其本身延續越是不易,這是生存法則。人類本身就是依靠破壞掠奪東西才能存在的物種,這一行為方式上,我們和它是同類。”

吳晟心道原來是這樣,難怪那麼多人的痔瘡突然消失無蹤,只不過是孕育失敗了。

看起來像是痔瘡的東西,其實是一種類似於種子的存在。

“成熟體會改變形態,徹底與宿主的神經系統融為一體,利用宿主生理構造複製出同一模式的意識,從而深度與宿主達成統一。至此,它成長的使命也就達成了,適應了嶄新的環境。”

猶豫了片刻,吳晟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陳醫生將花插回到瓶子裡,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太陽穴:“很簡單,因為我和你一樣,腦子裡也有一個‘副腦’。”

“我找了許多離水鎮的人,查過他們的生活軌跡,也與他們見過面,可他們每一個人都再正常不過,不是我這樣的‘病人’。”

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望向吳晟:“你是第一個,除去我,我找到的另一個孵化成熟成功的人。”

“不對,你不可能知道得這麼準確,你到底是誰?”

吳晟終於反應了過來,一臉警惕。

“我就是我啊,我是陳一衡,或者這麼說,我是擁有陳一衡身體的……它。只不過我比你更早明白,我已經完全變成了獨立的個體,擁有自我意識,而不僅僅是一個混沌的‘副腦’。或者你可以叫我,陳一衡二號?”

陳一衡笑了笑,露出雪白整潔的牙齒。

吳晟只覺得手腳冰涼:“你是說……我以後,也會變成你這樣子?我體內的副腦也會接過管理權……”

“你現在不就是了嗎?”醫生推了推眼鏡:“沉睡的那個才是吳晟,你是我的同類啊。”

“不,我是吳晟,我不是你這樣的怪物。”吳晟咬牙。

“那麼為什麼你已經五年不回家,甚至從來不找女朋友,繁衍和生存是人類的本能,但你卻絲毫沒受到影響。你在抗拒的,是小鎮的過去……還是你自己的真實身份……”

“至於為什麼我們的副腦會沉睡,因為他早就變成了我們的爪子,遇到同類時,爪子是會收起來的,這是本能。”

陳一衡的聲音就像是魔鬼的低語:“真正的吳晟早就變成了副腦,你徹底佔據了他身體。”

“終於找到你了,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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