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牤子——知青生活散记

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四牤子——知青生活散记

四牤子是牛群里的老大,我那个连队有四五十头牛,每当牛群回圈,土路上扬起硕大浮尘,伴着羽牛、犍牛、小牛的声声哞叫,一幅夏日里的田园牧归图,活现在知青们面前,这是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们难得见到的场景。

四牤子总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前面,牛群有秩序地跟着它,偶尔有顶架落荒的牛跑到前面,见了四牤子,立刻掉头挤回群里。头牛这个尊贵而森严的位置,看来是我们来之前早已约定俗成了的。

争得头牛,靠不得选举,是靠力气“顶”出来的。第一次看四牤子“卫冕”,吓得我舌头凉了半截。“花脸”是个正当年的壮牛,遗漏了“去势”(如太监的宫中去势)对四牤子的位置开始挑战,战场是在牛圈前的空场上。四牤子的一对犄角粗大、坚挺,好像专门为较量生出来的。隆起的腰身尽是疙疙瘩瘩的健子肉,一身青灰色的皮毛里透着雄浑的力。它用两只前蹄轮换刨着地面的土,粗大的脖颈低垂着,犄角前倾着,口中低吼着,一个猛冲,带着闷闷的炸响,撞向“花脸”。那种发力,即使前面是堵石墙,也会轰然倒塌。“花脸”也不示弱,蹬开四蹄迎战。两头牛进进退退,退退进进打得难分难解,。这时如果猛地拽开其中一头,另一头一定会突然失控撞地而死,我们看得心惊肉跳,第一次亲眼领教了力的拼搏、力的强悍。

这时,“二老改”饲养员老王头,手拿棒子跑过来,口里骂骂咧咧:“丫挺的,打什么打?……”抡起碗口粗的木棒,砸向角斗的两个牛头。只听咔吧一声,棒子断了,“花脸”跑了,四牤子依旧用前蹄刨着地上的土,哞哞的吼声听起来令我震颤。

“连长,四牤子什么都懂,赶车别打它,拉车它卖死力呀。”老王头摸着四牤子的头,叮嘱我。(二老改老王头,是我另一篇“铁砂掌”的主人公)于是,我把自己分配到大车排,专赶四牤子的车,由二老改老黄带教。四牤子真通人性,早晨套车,老黄鞭子一甩,四牤子就会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辕牛的位子,头冲前站好,其余的里套、穿套、外套三个牛也跟着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我当时想,这哪是牲畜啊?

赶车的第一个月,是春季翻浆,牛车走在海绵般的路上,经常打误。可我的车从不打误,有四牤子做辕牛,前面三个牛谁的套拉松了,它的犄角就挫谁的屁股,谁敢不奋力呀?一次误车,几顿重的水泥板,把车轱辘深深压在泥里,赶车的把鞭子都打飞了,四头牛喘着粗气,累得浑身淌汗也无济于事。天快黑了,大家都很着急。这时,老黄把四牤子慢慢牵过来,“换换辕牛”。

换上四牤子,前面三个牛立刻绷紧了套绳,只见老黄鞭子一挥,陡地在空中打了几个脆响,四头牛个个奋力前冲,眼看车轱辘离坑沿儿几公分时,又退回坑里。此时四牤子也在喘着粗气,当老黄的鞭子再响时,车辕子猛地一沉,原来四牤子突然跪下两条前腿,然后它轮换着用两个膝盖啃地,两个后腿蹬地,向前猛冲,前面三个牛也随之扑通扑通跪倒,各自用膝盖啃着路面,一寸一寸把重车拉了上来。这瞬间发生的群牛卧膝拉车的场面,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摸着四牤子累得不停抽动的身躯,久久无语。还是那句感叹:这哪是牲畜啊?

刚到兵团那年,26万亩的阿音草原上,有狼出没。一天早上,两个放夜牛的知青跑回来对我说,昨夜他们看见四牤子率领牛群斗狼了。他们说,那是一只独狼,盯上了刚生下的小牛,四牤子第一个跑出迎战独狼,牛群立刻围成了圈,外层是犍牛,中层是羽牛(母牛)里层是小牛,犍牛各个头向外,直立起角,哞哞地吼叫,围成了一个犄角阵。四牤子则紧跟着想冲进圈里的野狼,用两只犄角左右围堵,野狼也一窜一跳地与它撕咬,最后还是野狼哀嚎着逃向了深草之中。当我们跑去看四牤子,见它大腿上有一块带血的伤口,给它包扎的兽医说:保护牛群,这是头牛的责任,不用谁吩咐的。

第二年春季,我们两个排去建新点,离营部(分场)很远,牛、马、羊群一起赶去,在草原上建了混圈。我是分管畜牧的副连长,最怕有狼出现,虽然这里没有狼群,但独狼也会伤害牲畜。想起牛群不怕狼,便建了个大混圈。

一天清晨4点多钟,我被值夜班的知青突然叫醒,“狼,狼来了……”他面如土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十几个人立刻操起锹镐耙就往大圏跑。眼前又是见所未见的一幕,羊群咩咩地叫着挤成一堆,马群、牛群不安地骚动着。在接羔室的窗下,一只浅黄色皮毛的大狼,被四牤子用犄角死死地顶在墙角。只见四牤子四腿蹬开,像一张拉满的弓,它低着头,前倾着身,两眼瞪得血红,鼻中喘着粗气,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活像一尊进攻时凝固的雕像。那只狼则耷拉着头,突冒着眼,鼻中流出的血已凝固,看来已死了多时。当我们费力把四牤子从死狼身上拽开时,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条前腿不停抖动着,怎么也站不起来,想必这个顶死狼的姿式它已坚持了数个小时之久,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离死狼不远,躺着一只死去的小羊,再看到四牤子脖上挣短的缰绳,我明白了这个春夜里发生了的一切……在这个没有丰富思维和伦理道德的动物世界里,却有着令人心颤的崇高义举。

阿音草原上的春季,万物萌情。各连队散落在阿伦河两岸绿草丛中的牛群,春情荡漾。羽牛一声声饥渴的嘶叫,公牛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撩拨着草原上新一轮生命的盎然生机。

在水草丰美,暖阳融融的激情时节,四牤子(它也是一条犍牛,被阉割过,用于拉车)却独自默默地吃草,静静地卧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那些平日见了它退避礼让的公牛们,这时也敢在它面前,一次次地强行与怀春的羽牛们“做爱”。也看到一次四牤子学着公牛那样,爬上丰腴的羽牛身上,却只是爬上,既没激情也没动作,只片刻,它就无奈而沮丧地下来。偶尔四牤子也会用粗大的犄角向寻欢的公牛们示威,但此时的公牛也对它视而不见,四牤子愤愤,可还是静静地走开,去享受春天的另一种滋味……我想,如果它不是犍牛,是一个完整的公牛,那么这个牛群将会打遍阿音草原无对手的,会有多少个卧膝拉车、顶死野狼而夺人心魄的四牤子啊!谁的悲哀呢,谁的遗憾呐?

三年后,我从师部建糖厂回来,当年威风凛凛的四牤子已病入膏肓,这令我吃惊不小。兽医告诉我,它得的是“噎嗝”,是个等死的病。这时的四牤子并不廋,只是肚子出奇地大,在牛群里散放。我只能心痛地把它牵到连队,为它单独搭了一个棚子,每天为它添草、饮水,并超量地喂它豆饼和精料,我知道它的日子不多了,没事便去陪它,静静地与它呆上许久。四牤子也许懂得我的心意,格外顺从听话,常用它的舌头舔我的手……

终于有一天,四牤子瘫倒起不来了,老王头已来过几次,这回他说“叫它早点走吧……”我说“埋了吧,不能吃它的肉”。可我还是没能说服早已忘记了肉味的知青们,下午,杀牛的来了,他将一把锃亮的禽刀放在四牤子脖子上:“最后叫一声吧。”都说牛是知死不知惊,果真如此,只见四牤子仰起头,几颗大大的泪珠慢慢滚下来,然后,“哞……”,一声低沉的长长的叫声,叫人撕心裂肺……

第二天早晨,推牛肉的平板车放在路边,被路过的牛群发现了,它们嗅着车上的血迹,齐声吼叫起来,那吼声惨烈悲壮,此起彼伏,吼得好久好久,传得好远好远。那台平板车,被牛群顶来顶去——碎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四牤子活灵活现地回来了,它伸出舌头,轻轻地舔我的手心,向我讨要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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