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形式婚姻”背後:同性戀者的母親們的抗拒與和解

第七屆中國彩虹媒體獎報紙雜誌類最佳報道獎

顧曉的同性戀女兒北北,這個月出嫁了。發嫁的時間定在早上,但家裡並無多少喜氣。顧曉從裡屋拿出兩張紅喜字,遞給女兒的同性戀人同時也是她婚禮的伴娘,讓她貼到門外去。然後她轉身進了廚房,履行一個正常母親該有的婚禮流程。

這是一場形婚(形式婚姻),顧曉心知肚明。她無從抗拒,也說不上和解,唯有家中的冷清氣氛在表達和放大著她的情緒。顧曉是同性戀圈裡那少到5%的兒女向其出櫃的父母之一,4年多來,她再未給過女兒一個笑臉。其他在抗拒與和解中偏向後者的母親們則大都加入了同性戀親友會。

“就地解散”

顧曉眼見著女兒被接走了。新郎7點進門前的那十幾分鍾,她長時間待在廚房裡;女兒的同性戀人兼伴娘提著婚紗裙角出門時,她也未露面。

北北發嫁的當天,她專程從相隔十分鐘路程的自己的房子裡回來,母親這裡她已經一個月沒有回來過了。顧曉的態度,北北似乎習以為常,她進門就坐進沙發裡刷手機,身旁的凳子上窩著一團她稍後要穿的婚紗,“不到兩百塊買的,還送了個頭紗”,她指了指,笑著說。慢吞吞地吞下母親端來的最後一個水餃後,她穿起了它,她的同性戀人兼伴娘給她綰起頭髮,戴上了頭紗,她一邊喊著“輕點輕點”,一邊也自己感覺怪怪的,“就像去參加別人的婚禮”。

新郎的敲門和十幾口子迎親團的湧入,一下子把幾分鐘前冷清的房間塞滿了。新郎逢人就發紅包,他給北北的戀人兼伴娘還發了一朵胸花,她接過去愣了一下,轉身放到了包裡。新郎發完了紅包就要抱新娘上車,但北北拒絕了,她執意步行上車,她的戀人和伴娘幫她提著裙角,小心地繞過雨後的水窪。

只有顧曉在內的少數幾個人知道,這是一場如假包換的形婚。此前的3年裡,她的女兒北北經過反覆斟酌,作出了這個決定。她的新郎阿全是一名男同性戀者。兩人在婚前簽訂了“君子協定”,婚禮完畢即“就地解散”,去和各自的同性戀人一起生活。以後的逢年過節訪親拜友的場合,再以夫妻之名重聚。

顧曉並不知道,有研究表明,全世界約4%的人終身只有同性性行為。另有學者指出,在中國,同性戀者佔總人口比例為3%—6%,即超過4000萬名。而其中80%的男同性戀者最終會隱瞞身份與女性結婚,這些被稱作“同妻”的女子接近2500萬。另據同性戀圈內統計,選擇向父母出櫃的同性戀者僅佔總數的5%左右,沒出櫃的大多結婚或者形婚。在觀念相對保守的中國二、三線城市,形婚最為流行。

顧曉怎麼也不會想到,她會成為如此特殊人群中的特殊母親,她不知道除了面無表情之外,該有的應是何種反應。

抗拒與和解

記者第一次見到北北時,這個二十多歲、有穩定工作且收入不低的漂亮女孩表現出了迥異於母親的歡快,她對於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毫不避諱,向記者介紹整日形影相隨的長髮大眼睛戀人:“這是我對象。”

2013年的重陽節那天,顧曉準備睡覺了,北北突然向她啟口承認出櫃,“我媽當時就從床上跳起來了”,北北記憶猶新,第二天母親就住了院,受刺激過大導致面癱。

說起這些,北北滿心後悔,“不應該說得這麼突然。”讓她難受的不只是母親的受刺激入院,還有母親出院後的一系列反應。“我媽一直不接受,也說不通,我就自己買了房子搬出去了。”雖然北北的新家僅約十分鐘路程遠,但是顧曉從沒有去過,北北也尷尬到一個月不敢回一次母親家。“每次回去,我媽都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有次我臉上起了個痘,我媽就問我是不是得了什麼髒病”,說到這些,北北的眼神黯淡,她甚至回憶說,每次回母親家睡過的床單,顧曉也會當著她的面迅速換掉。對於女兒的出櫃,顧曉的態度是,“除非我死,否則不會接受。”

不能接受的還有北北的朋友們。“我把這事就跟五個最好的朋友說過,有四個和我慢慢疏遠甚至不聯繫了,只有一個說可以理解我”,說到這,北北頓了頓,喃喃著,“他們可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啊。”自此,她再也不敢輕易跟人說起自己的性取向。

北北明白,母親的冷抗拒其實已相當於和解。畢竟相較於同性戀圈子裡其他向父母出櫃者的遭遇而言,她算是幸運的。多名同性戀者及其親友證實,曾有一個同性戀女兒帶母親去聽了一場分享會,當矇在鼓裡的母親猛醒到分享是關於同性戀時,“當場就瘋了”,她對女兒拳打腳踢,謾罵不止,她甚至站在馬路邊上指著路過的車流說,“你現在就去死,你死了我給你收屍”。另外更多的父母則是在以死相逼,或是採取極端手段試圖把孩子“掰直”。

婚禮當天,北北的同性戀人,那個叫京京的南方女孩一直安靜地忙前忙後,她溫柔地稱呼顧曉為“阿姨”,顧曉輕聲“嗯”著,以示答應。

“謝謝媽媽”

北北剛搬出去那會兒,三天回一趟家,後來是一個星期,再後來是一個月,再後來是更長的週期。北北說不上來這其中的緣由,直到偶然一個機會她加入了同性戀親友會,認識了“春媽”,她意識到這中間差的是接受和認同感。

“春媽”名叫李雲,她的兒子也是一名同性戀者,2014年時她與丈夫發現了兒子的不對勁,“一臉驚慌、緊張、覺得不可思議”。李雲形容當時夫妻倆的反應,尤其她的丈夫,“說兒子是變態、反人類,一連說了好幾個丟臉”,李雲回憶說。

李雲起初也沉浸在痛苦之中,後來她看了同性戀題材的電影《天佑鮑比》,其中的主人公因為母親不接受選擇了輕生,她震驚了,選擇了接受並慢慢釋懷,“我希望我兒子能好好活著”,李雲堅定地說。

抱有同樣想法的母親不在少數,至少從同性戀親友會發展至今的體量看是這樣——同性戀親友會自2008年6月在廣州成立,至今在50餘個城市設有分會和小組,直接參與活動者全國超過12萬人。李雲正是其濟南分會的相關負責人之一,她們的會員中以同性戀者及其母親為主,通過分享會、懇談會等形式的活動,幫助同性戀者實現自我認同和親人認同。

李雲等親友會中的母親時下已成為呼籲社會正視同性戀的旗幟人物,她們通過各種形式發聲,甚至拉橫幅支持自己的同性戀兒女。“百分之三十出櫃(者),只有百分之十(獲得)家長同意。”北北等人在“春媽”這兒尋求到了更多的家庭溫暖,她們中的很多人甚至有家不能回。“她沒有因為我是同性戀很討厭我,反而更愛我了,我覺得很幸福,謝謝媽媽。”李雲的兒子周俊相對而言的確是幸福的。

北北有一年也曾騙母親參加過一次在內蒙古的分享會,以旅遊的名義。顧曉當時說可以接受,說“你幸福就好”,但回到濟南之後變卦了,至少嘴上是這樣。

為了這場婚禮,北北的形婚新郎阿全一家極盡隆重。他沒敢讓他們知道,這場形婚協議裡是約定好的:兩年以後離婚。(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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