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這三位,都是極卓越的短篇小說家。各自語種裡最卓越的短篇能手之一。
都是白描能手,三兩筆刻畫人物,描繪日常生活。
都喜歡用非英雄典型人物做主角,以小見大,小說裡洞見了一個時代。
但具體有不同。
粗略分類的話,我覺得:
莫泊桑是藝術家,追求描繪;契訶夫是深思者,儘量呈現;魯迅先生是戰士,負責刺痛。
莫泊桑一度被奉為現代短篇小說之父,妙在其形式簡潔圓整。他秉承師父福樓拜的風格,清晰簡潔,沒有廢話。多短句,引語明快,散文式敘述。
只論講故事的流暢輕快,論故事情節的連貫,一環扣一環,他大概三人中最佳。
極擅用第一視角——比如眾所周知《我的叔叔于勒》——增強代入感。所有人都熟悉的《項鍊》裡幾乎不加旁白評述,任讀者自決。其他像《首飾》等都如此。《羊脂球》是成名作,但風格其實還比較端正持重,不像《雪夜》之類,帶一種妖異的輕巧。
毛姆就很喜歡莫泊桑,經常學他的風格。他認為,莫泊桑小說的人物動機,多是強烈的慾望。所以他的故事即便看著平淡,也有足夠的戲劇性。
真寫過的就知道,他能用幾乎不帶主觀評價的筆法來完成,這其實是很難的。
即,如果想聽一個最吸引人聽下去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可能莫泊桑是這三人中最好讀的。
契訶夫早年和後期是兩種風格。早年就是中國讀者都熟悉的《變色龍》、《凡卡》、《苦惱》之類。形式輕巧,也很機靈。他那個時期描述各色小幹部極為漫畫化,諷刺精妙,帶點感傷,有點學果戈裡。
24歲他寫《變色龍》,26歲那年,他寫出了《煩惱》和《凡卡》。他依然不想用太冷峻的筆調,但已經開始觸及弱勢群體的靈魂深處。他寫小人物,便是小人物,而非其他俄羅斯小說家,無論多接地氣,終究帶文藝腔;如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看是自述,到底居高臨下。契訶夫將自己放得很平很平。28歲,《草原》被髮表,他得到了俄羅斯科學院的普希金獎金——他是個嚴肅的小說家,而非一個幽默作家了。30歲那年,他去庫頁島,看到流放地的苦難。從此那個幽默滑稽的契訶夫逐漸流逝了。他甚至為自己有過《變色龍》這樣的小說而苦惱過,因為:
“無論我如何變化,讀者總還希望我給他們講點笑話。”
30歲之後的契訶夫,可能是人類史上最憂鬱的小說家。《農民》、《掛在脖子上的安娜》、《第六病室》。他沉鬱頓挫,深刻敏銳。
雖然他不喜歡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卻極推崇他精確到位的描寫:
“每一筆的意義都獨一無二!”
後期契訶夫發生巨大蛻變。如果說莫泊桑追求的始終是精確優美,那契訶夫已經無所謂優美不優美了——許多讀者估計都有類似感覺:莫泊桑的東西,怎麼都讀得下去;契訶夫中後期並不總讀得下去,但讀完了會沉浸其中很久。
《第六病室》和《農民》這樣的小說,簡直臻於沉痛。契訶夫後期這種營造悲慘甚至恐怖氛圍的能力,不動聲色描述苦難者的能力,已經出神入化了。而且他不再追求完美的形式(如福樓拜和莫泊桑),而開始更多現代小說風格的嘗試;他後期某些小說裡,讀得出卡夫卡的先聲了。
不要誤會,如果契訶夫樂意,他還是可以寫出精妙的故事,比如《帶狗的夫人》。但他的追求不止於此。他是想往俄羅斯的民族性上去鑿的。蕭伯納就發現了這一點。
納博科夫是這麼表達對契訶夫感情的:
“文體糟糕、敘述凌亂、主題重複——但如果我要去另一個星球旅行,我還是會帶上他的小說。”
好,說魯迅先生。
在莫泊桑和契訶夫之間,魯迅先生偏向契訶夫——他一直在努力搞契訶夫作品的譯介嘛。
《狂人日記》,眾所周知,從果戈裡與契訶夫的小說都有得益。讀過的也都知道,那不是傳統講故事的法子——比如莫泊桑那樣——在文體寫法上,是有突破的。
但在技法的開拓性上,他沒有契訶夫那麼高。當然在中文小說領域,魯迅先生的小說是有開拓意義的。作品也偏少,三個集子而已。《故事新編》裡還有若干篇是半開玩笑的。
說優點。
作品雖不多,但在風格寫法上,魯迅先生有許多嘗試。
《阿Q正傳》的戲謔插話風,《故鄉》總體的沉鬱抒情,《孔乙己》的視角。《風波》以小事見歷史的選材,《狂人日記》的囈語式心理剖白。《祝福》的冷峻加回憶。《孤獨者》裡借幾次見面和書信一口氣陳述魏連殳的命運。《離婚》裡大量對白代替心理描寫,《肥皂》不動聲色的諷刺,《弟兄》的大量心理描寫。
他對自己的風格很有追求,不停在找新的寫法。
內容上,魯迅先生和契訶夫、莫泊桑一樣,都在往人心根子上挖。莫泊桑筆下的人大多被慾望控制,但表面不露;魯迅與契訶夫筆下的人物,許多是絕望或迷惘的——這點有別於莫泊桑。
以及,和契訶夫一樣,魯迅先生的小說情節不算太緊湊——這也是他倆和莫泊桑環環相扣的故事區別最大處——但筆下的每個人,多陷於迷惘絕望之中,無法得救。
無論是孔乙己還是阿Q,無論是祥林嫂還是閏土,最後都是如此。
魯迅先生和契訶夫都不喜歡分析人物,他們只描寫人物,分析人物就留給我們(和我們的語文老師)了。
三位都是白描講故事的宗匠。
在繪聲繪色用傳統方式講一個故事,讓你樂意聽,也聽得下去這一環,莫泊桑高些。
在對小說形式的開掘上,契訶夫高一些,也更有開拓性。雖然魯迅先生的作品在中文領域,還是極具開拓性的。
在深刻描寫一個階層、洞見人性這事上,魯迅先生和契訶夫是相依相隨的。
甚至,在描述庸碌配角的複雜感情方面,魯迅先生可能是這三人中最高。
或者這麼說吧:
在故事敘述方面,莫泊桑最流暢;寫法開拓性和世界氣氛營造方面,契訶夫高些。
但在感受之細膩、觀察之敏銳,對多階層人物(尤其是農民)總結之老辣,正面硬寫之勇決,我覺得是魯迅先生的長處。
像契訶夫筆下的農民在絕望中,許多趨於混沌迷惘;而魯迅先生能夠把迷惘混沌的人,一兩筆寫出他們非常真切的色彩來。比如華老拴的媽,比如咸亨酒店的老闆,比如衛老婆子。
這其實也跟年齡有關。
莫泊桑30歲寫《羊脂球》,43歲過世。且他在法國。
契訶夫24歲《變色龍》,44歲過世。且他在俄羅斯。
魯迅先生《狂人日記》出來時,38歲了;《吶喊》出來時,41歲。他所處的時候,我們也知道了。
他人結束的年齡,是他開始的年齡。
所以開頭說:莫泊桑是個藝術家,契訶夫是個玄思創造者;魯迅先生是個戰士。
他們的小說,少年的我們是讀不太懂的;大概得經歷了些,才能明白。
現在城市居民,也許讀莫泊桑(筆下被物慾引導的小資產階級)更有感覺;而往偏遠地區越走,看見的迷惘與絕望越多,越容易覺得契訶夫和魯迅先生深邃與勇敢。
純論小說的藝術性、開拓性與量的積累,魯迅先生未必高過前兩位。
但他是拿小說當投槍的。像《鑄劍》這樣的作品,若在意敘述邏輯,自然有些神秘不經,但好在狂氣十足、殞身不恤。他在意的是刺痛,是痛快,而不在投槍本身是否打磨到最精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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