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丨儒家養生法


龔鵬程丨儒家養生法


1

養生的養,是儒學中的關鍵字,意涵特別豐富。

例如儒家講治病,就常只說是養病。《周禮·六官·疾醫》:“以五味五穀五藥養其病”,這個養字就該解釋為治。《孟子·盡心下》說:“養心莫善於寡慾”,養,趙岐注也說它就是治的意思。

所以養不是自然地生長,而有人為地調理育化,讓它歸於正途之意。某些時候,養與義通用,均是合宜的意思,也是這個緣故。

不過,養這種治理調育,又不是剛性的、強力而為;乃是如風雨潤物般,令其得以生長。故朱子解《孟子·離婁上》:“中也養不中”的養字說:“謂涵育薰陶,俟其自化也”。

我們談養生,首先就須體會這個養字。如激烈運動、減肥、抽脂、節食、禁慾,或以藥物攻治身心,便都失了養的寬和怡豫之感。

須知養之另一個含意正是樂。養字的字形,是食羊,意思是吃羊甚樂。故《廣雅·釋詁》解這個字說:“養之言陽陽也”,王念孫疏證雲:“養,樂也”。陽陽是形容詞,猶如我們現在說某人揚揚得意之揚揚,是一種自足地快樂感。養生就該如此,不是刻苦、勉強地去幹一件差事。

2

生,也是儒學的關鍵字。

如何理解這個生字呢?

這生是有內涵的,非僅指自然生命。

我們常說仁者壽。仁者能壽,秘密即在於樂。所謂智者不惑、仁者不憂,仁者樂,所以能長壽。古人說知足常樂、樂天安命、敬業樂群、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都扣住這個樂說。人生需活得快樂才有意義,否則光是活著,有何價值?

古代笑話曾有個段子說:醫生告誡病人要戒菸、戒酒、戒色、戒一切嗜慾,謂如此便可再多活幾年;病人聽了,回答道:若這麼活著又有啥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這雖是笑話,其實點出了一個至理。人當然不必故意去菸酒聲色,縱情以傷生;但追求長壽,光講活得久卻是不夠的。活著憂苦操煩,還真不如死了得以安息。道家雲:“生為徭役,死為休息”,就著眼於此。

儒家強調天地之大德曰生,宇宙生生不息,故人亦應如天地運化般,充滿了四時之生意。養生之養,即重在涵養這種生意、生機。養生之生,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命年壽,而是指這種內在蘊含著無窮生命力的生命。猶如宋明理學家所經常用以形容的一個詞彙:“鳶飛魚樂,活潑潑地”。生命要與大化流行相同相符,也是如此活潑潑地,魚躍鳶飛,生趣盎然。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生,這才樂了。

3

平時我們說喜說樂,都是遇事而樂,如“人逢喜事精神爽”之類。或緣事或感物,遂生悲生喜。

儒家說的樂,其實不止這個層面。

如“有朋自遠方來”“學而時習之”的喜悅,固然仍是因事因物而然;但“飯蔬食飲水,樂在其中矣”“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樂,卻是其事絕不能令人興起愉悅之感,而孔子顏回卻仍然甚是快樂。這種樂,便非因事因物而起。其樂在心,故雖處人所不堪、人皆以為憂之境,終不能奪其樂。

范仲淹《岳陽樓記》整篇就都由此一區分立論。他先說一般人去岳陽樓,看到霪雨霏霏、濁浪排空,一片陰鬱之景,必然為之傷感;若見春和景明,碧波萬頃、一片皓廣之景,則又會為之心曠神怡,其喜洋洋。但儒者之襟懷,卻與他們不同,不會因外物外景而生悲喜,因此他說:“嗟夫,餘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程伊川等理學家說要“尋孔顏樂處”,講的也是這個區分。

他們具體理解孔子顏回何以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固然未必一致,但儒者之樂不繫著於外物,這個認知乃是相同的。把這種其樂在心的情況,形容為是“仁人之心”,也是一樣的。

這即是孔子說的“仁者樂”。

仁者為何能如此之樂呢?《春秋繁露·必仁且智篇》解釋道:“仁者,惻怛愛人,謹翕不爭,好惡,敦倫,無傷惡之心,無隱忌之志,無嫉妒之氣,無感愁之慾,無險陂之事,無辟違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氣和、其欲節、其事易、其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無事也!”

4

一般人總是升了官、賺了錢、飲美酒、逢人誇就喜;遭人批評詈罵或處逆境則哀、憂、愁、苦、憎、怨、詬、恨,以致哀樂傷生。儒者之樂正是要超越這個層次,長存豫泰的。

有如此平和舒愉的心境,當然就易養生得壽了。

所以《易經》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同其吉凶”。

與天地合其德,看起來好像很玄、很難,其實講的就是大人的心量要寬和博易,要常感覺自己能像天地般生養涵育萬事萬物,不在一點小事上計較、不為一人一物揪心,能容眾愛物,對一切人畜草木均有親和之意。如此,便有仁者之襟懷,便可“養其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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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地合其德以外,還得要能與四時合其序。

這便是《春秋繁露》講循天地、依四時那一套方法了。《周書·時訓》《禮記·月令》等等都屬此類學問。日常食衣住行都須順著四季節令來,這是養生的基本原則。如春行秋令,大熱天偏要燒熱炕睡覺,這不是找死嗎?

而這一部分,其實也不必太過刻意,彷彿要遵守什麼軍隊紀律似的,中國人幾千年來老早就把它發展成一套生活規則了,我們現在照著過便是。

什麼生活規則呢?就是中國人的節日。

中國傳統節日跟西方迥異。西方是受宗教影響,以聖人殉道、受難等為紀念日。近代則擴大為工人啦、女人啦、護士啦、詩人啦某一類人之紀念日。再加上政治性的什麼開國、建軍,亂七八糟一堆紀念日。中國古代沒這一套,所有傳統節日都是依四季節氣來的,所以叫做“節”。

一年分成廿四節氣。每逢此節,該有什麼相應之舉動,飲食、調理,均老早形成風俗,廣行於民間了。

例如奇月雙日基本上均是大凶日,須要招吉辟邪,去除不祥。

其中,正月初一,最兇,故招吉辟邪之力度須最大最強。因這是一年盡、一年來的關鍵時刻,冬欲盡、春將至,四季變轉,於此肇端,最應謹慎。

三月三上巳,則要去水邊洗滌,古人稱為祓禊,以去除不祥。文人的蘭亭雅集、民間的潑水湔浴均屬此類。

五月五端陽,陽氣交牾,亦大凶,故須吃雄黃酒、佩藥囊、掛菖蒲、艾草,所謂划龍舟吊屈原,本意也是驅疫。各地逐瘟神、放燒王爺船等等即屬於此種風俗。七月七乞巧、九月九重陽,同樣是重要節日,尤其九月九要登高、插茱萸,亦闢癘之意。

凡此節日,都有與之配合的飲食與遊藝活動,我們照著做就好了。“與四時合其序”聽起來有些嚇人,其實再簡易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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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四時合其序,是中國古老的智慧與傳統。現代中醫僅能從漢代的《黃帝內經》或明代針灸的“子午流注”法去說淵源。講得太晚,不知此理在夏商周三代早已被人熟知且廣泛運用於政治、社會、文化、軍事等各方面了,養生亦嚴格依此行事,所以才有各種時日宜忌及節令風俗。

西方對此,所知甚少,近年才有“時間醫學”異軍突起,成為新興的熱門學科。

時間醫學(chronomedicne)是1950年誕生的一門新興生命科學,近十多年來在我國得到了迅速發展,每年都有大量論文發表。並且還有許多亞分支,如時間生理學、時間病理學、時間治療學、時間藥理學、時間護理學。

它一方面研究時間與人體生理變化的關係,另一方面研究時間與人體病理變化的關係。如人在一年四季中的情緒和體力變化,晝夜之間激素水準的變化,人體的免疫功能隨季節、晝夜所發生的變化,婦女月經週期隨月亮圓虧的變化等。

我們會發現,有些疾病總是集中在一年的某季或某月,集中在一月中的某旬或某日,集中在一日中的晝、夜或某時。有些藥物對疾病的治療作用總是在某個時間段效果好一些;有些疾病的患者總是在某個季節或某個時辰死亡率高。又如每年三月出生的嬰兒神經管缺損發生率明顯高,消化性潰瘍容易在秋冬季發病。而晝夜節律的生理與病理變化也很值得注意,比如清晨6-8時,是冠心病、癌症、肺心病等嚴重疾病患者死亡的高峰期,而晚6-8時,是心臟病發作的第二個高峰期。夜間則是腦血栓發病的高峰期。某些藥物在一日之內的不同時間服用效果明顯不同,如糖皮質激素一般要求晨9時服用等等。

7

我們一般人,非專業醫師或養生專家,對時間醫學不須懂得太多,只要大框架依四時,小框架依一天之正常作息就好。

什麼是一天正常時間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餐正常飲食即可。

常見許多人早上睡懶覺,晚上飲酒作樂,或泡酒吧;或則熬夜加班,以示勤勉。這些都是取死之道,違背了天地自然之規律與自己身體的生物鐘。一時放逸或勉強為之,豈能久乎?年輕時,體力充沛,尚可揮霍一二。中年以後,哪有本錢如此?

我們社會上還另有一些人,講究心靈之淨化,效法佛教徒茹素、過午不食、一日一食;還有些人想美容、塑身,效法道教徒辟穀、斷食。

對於真有宗教信仰者,我們於此當然只能尊重。畢竟宗教徒必須在飲食及作息上與一般人有所區隔,否則就不易顯示出他正在修行。何況,在宗教徒心目中,受罪正是享受。道德高不高,跟他能不能吃得了苦是直接相關的。但若非真欲修行徇教,一般人終究還是三餐正常飲食為宜,這也是符合時間醫學原理的,不可不慎。

8

與日月合其明,謂人神智不衰,清明在躬,和日月一樣。

這對養生來說,也很重要。養生不只是要壽命久長而已。試想若活著而老齡痴呆,失智失憶,或竟成了個植物人,或是老悖昏聵、喜怒無常,彷彿童孩,那活得久長又有啥意思?

然而,人老了,身體機能衰退,耳背目昏,乃正常現象。韓愈所謂:“視茫茫而髪蒼蒼,而齒牙動搖”,誰也逃不掉。老齡失智、失憶或痴呆,也有生理因素,非盡能靠養生之法預防。一般人雖不至於如患老人痴呆病的人那樣嚴重,但記憶力衰退,亦是必然的,雖聖哲恐亦不能例外。

不過,神智清明,不是指這種生理上的耳聰目明,而是精神性的。例如老子教人,把口張開,讓人看看裡頭還有什麼。人家看了,說牙全掉光啦,只剩舌頭。老子的牙齒全掉完了,其衰老可知。可是《老子》五千言是多麼聰慧的著作。形體之衰老,絕不能阻止他發出那強烈的智慧之光!

孔子也一樣。我們讀《論語》,看他教曾子、子游、子夏、子貢、顏回,何等精神,言語何等爽利明慧?實則子張小孔子四十八歲,曾子小孔子四十六歲,子游小孔子四十五歲,子夏小孔子四十四歲,顏回小孔子三十二歲,子貢小孔子三十一歲。孔子教他們時,年齡都已挺大了。《論語》所記他教諸君語,大抵皆在六、七十歲之間,但你看那些話多麼深刻有智慧,“與日月合其明”,毫不誇張。

其餘著名儒者,雖未必皆能如孔如老,但幾乎找不到老而昏悖、失智失憶的的例子。為什麼能如此?荀子說得好:心能虛一而靜,就能獲得大清明。“公生明,偏生暗,端愨生通,詐偽生塞,誠信生神,夸誕生惑”(不苟篇),一點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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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養生,軼事甚多。據說有次中國文化書院諸導師聚坐閒話養生,翻譯家楊憲益先生說他的秘訣是:抽菸、喝酒、不運動;梵學大師季羨林說他則是:每天必須吃七粒花生米、兩個西紅杮(西紅柿);哲學家張岱年的辦法亦很絕,叫“一飽一倒”,謂飯後必臥床休息。

這些大學者都高壽。可是你瞧他們講的養生秘訣,不僅類似開玩笑,抑且大違一般人談養生的原則。而偏偏如此亂來而竟又都克享高壽,你說這是什麼緣故?

中國文化書院的朋友曾解釋道:“老子曰:『德可以延年』,方苞說:『仁者壽。凡氣之溫和者壽、質之慈良者壽、量之寬容者壽、言之簡默者壽,蓋四者皆仁之端也,故曰仁者壽。』”

這個解釋很好。

一般人說養生,都強調不抽菸不喝酒、要運動、要飯後散步等等。但顯然許多長壽老人並不遵守這些,而也能長壽。倒不是說要長壽就須濃煙烈酒不運動,而是說這些人都有健康的心態,故雖抽菸喝酒不運動亦仍可壽考。仁者壽,強調的就是這一點。

古人形容一個人心態好,常說是“心有天和”“心君泰然”“涵養生機”等。這些都是“仁”的描述語。仁本身就是生機,就是沖和,就是泰然大定。一個人,生氣勃發又沖和淵穆,能不長壽嗎?

馬一浮先生養生四訣說:“食要少,睡要早,心要好,事要了”。心要好一句,不知者以為是道學家在說教,殊不知其於養生實為至要,現代“心身醫學”的發展尤其可以證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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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身醫學,重在養心。如何養心則無定法。

王陽明即曾講過:“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瀉之。要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

對於性格偏於躁動的人,可以教他靜下來,利用靜坐等法,調理心氣。如是太過靜惰的人,本來就懶慢,再教他靜,可怎麼得了?這時就應鼓勵他動一動。

每天持續運動,本是讓人持志專一的辦法,不止在搖動軀體、伸展筋骨而已。故動與靜,均是養心之一種方法。可以並行具用,也可以視每個人的情況而選擇其一,用心調濟你本身性格之不足。

一般人搞不懂,以為養心就該靜,遂專去修禪啦、打坐啦、練習放鬆啦、冥想啦,弄得生命越來越枯澀,毫無生氣與活力,還以為修練有成了呢!你看市面上許多談養生的人,精氣內枯、膚血不澤、目光虛眊無神采,都屬於這種病。男人而女氣,女人而陰不扶陽,豈能壽乎?若去婦女心身醫學科看看,你更可看到一大批這樣的人。

明末儒者多練靜坐,清初儒者顏習齋起來大聲疾呼,叫大家勿再靜坐了,應改而習動。針對的,即是這樣的情況。我們現在面對這類人,也應鼓勵他們動一動。

但社會上練動功的人也很多,鶴翔功、太極導引、梅門氣功、太極拳、跳舞等,不勝枚舉。強調運動養生的人更多,慢跑啦、游泳啦、做瑜伽啦、上健身房啦……。

此類強調動的人,也常有一個盲點:只知搖動身軀,伸展筋骨,而不懂得動不光是動,乃是靜心凝志的一種方式,故僅練形體,與養心無涉。這,能長壽嗎?

前引楊憲益開玩笑語,已說過許多長壽老人其實並不運動;許多講究運動養生的人也終究沒能長壽。此理,漢代儒者王充老早就講過了。

他在《論衡·道虛篇》中批評道家教人導引長生之法是虛妄的:“道家或以導氣養性,度世而不死,以為血脈在形體之中,不動搖屈伸則閉塞不通;不通積聚,則為病而死。此又虛也。夫血脈之藏於身也,猶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濁而不清;血脈之動,亦擾而不安。不安則猶人勤苦無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王充曾寫過十六篇《養性書》,講究:“養氣自守,適食則酒。閉目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可見他也是一位養生家。但他強調養性,只把導引當作輔助,無怪乎他要反對那種以為光憑運動就能長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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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傳五禽戲、八段錦等,皆是道家動功。故儒家在動功方面,似乎並無特殊的導引運動之法。其實不然,這是因為儒家所說“禮、樂、射、御、書、數”六藝本身就含著動功。

禮要演習,揖讓進退、升降屈拜、有容有儀、有舞有樂,本來就是要動的。樂之舞勺、舞象亦然。射箭、御車馬更不用說。

尤其是射,古人極為重視,故有大射、賓射、燕射、鄉射、澤宮之射等各種射禮。《禮記·射義》說:“射者,進退周還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後持弓審固。持弓審固,然後可以言中。此可以觀德行也”,又說:“射之為言繹也。繹者,各繹己之志也,故心平體正”。可見射本身就是用來養心調志的,儒家之學,身心一體,射禮正可體現此旨。

後世儒者漸不習射,遊戲興動,僅存於投壺。投壺禮現在也不流行了,整套禮幾乎都已失傳。倒是日本韓國尚存遺風,而且發展得很好。日本許多女子成年禮更是選擇用射禮來進行。因為少女習射,對發育中的女性身形健美非常有幫助。內志正,外體直,更可以調養她們中正平和的心氣,故很受歡迎。

這個運動,不甚劇烈,但對心身都特別好,十分適合現代人。整個弓、箭、禮、儀,以及配樂、服制、器具之製作、穿戴、搭配,處處都涵蘊著文化深度,更是比現代都會人流行打高爾夫球高雅有趣得多。

我的國學院也辦有六藝班,恢復射乃至騎射。所以射道雖然看起來是現代人所陌生的,但這種古代儒家主要動功仍不可忽視,在現代社會仍值得推薦給意欲養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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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覺射箭還須如去打高爾夫球那般準備器具服裝,且須到外面找個場地才能練習,不能每日運動。那麼,我推薦真德秀的給各位作為日常保養的小運動,非常實用。

真德秀是朱熹後學,時號正宗,但此歌被收入道教《修真十書》中,可見其說也被道教界所認同。雖然如此,細看仍是儒。頗用了些道家術語與觀念,但不脫儒家本色。

全文由《尚書·洪範篇》講起,說天地間人最貴,人則福壽最要。但若欲長壽,即不能大怒大欲大醉。強調這三戒,乃儒家宗旨。因若想長壽便須養心養性,所以接著講養性之法,教人勿勞心、耗散中和元氣,才能夠養性;能誠意正心了以後,再來講養形之法。

養形修身之法,一是運用“噓、呵、呬、吹、呼、嘻”六字去調理五臟。這六字,早在魏晉南北朝期間,就被修道人廣泛運用了。六字呼應目、心、肺、腎、脾、三焦。

其次是梳髮、叩齒、咽津,用手摩頂門、揩摩臉面。這是對身體的按摩。崑崙,指頭頂,也有人說是指背後兩腎之處,要用手常按摩。總之,不論何處,軀體自我按摩都是必要的。今人往往懶得自己按,都去美容院、按摩院找人按,自己光躺著睡覺,這能頂什麼事?

再者就是注意穿衣吃飯。穿衣要注意寒暑。這個原則誰都懂,但常做不到。尤其是現代人,夏吹冷氣、冬恃供暖,忽寒忽暑,非常容易生病,穿衣甚難合宜。女性尤以暴露為美,想盡辦法露肩、露胸、露背、露臍、露腿、露趾,身體能不虛嗎?

吃,則應講究中和,勿太飽,也勿飢、勿渴,勿油膩、勿太辣、勿太鹹、少飲酒、少吃甜、少食生冷之物,夏天更須注意要少飲冰水。這些,都是現代人致病之由。

另外是注意坐臥。坐臥均須防風,腦後風最易致病,迅雷暴風雨之日則應避免在戶外晃盪。

最後迴歸到養心。教人心地放寬,勿受名利情愛牽扯,多積德等等。

整篇是完整的儒家養生說,全面而扼要。唯其中不談靜坐或運動,僅提到呼吸氣、梳髮、叩齒、咽津、按摩等日常調理之法,十分簡易。

按摩的具體方法是:“子後寅前睡覺來,瞑目叩齒又七回。吐故納新無令誤,咽漱玉泉還養胎。摩熱手心熨兩眼,仍令揩擦額與面,中指時將摩鼻邊,左右耳眼摩數遍。更能幹浴遍身間,按臂時須擔兩肩。縱有風勞諸冷氣,何憂腰背復拘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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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生家多強調靜坐。靜坐時又講究各種方法,例如說要雙盤腿坐,要捏什麼手訣之類。

許多人把這些講得玄妙非常,其實均無一定之必要。

因為儒家是要動靜一如的,動亦靜、靜亦靜。上面的動與靜字,指形體之動靜,下面一個靜字說心的靜。真正要靜的是心,不是形體。形體無論是動是靜,心都應是靜的,這才是真工夫、真本領。

有些人因心靜不下來,故才會先試著把形體先靜了,再來求心靜。這即是靜坐的緣起。

此法對大部分人來說也是有效的,所以儒者也常以此法為方便法門,鼓勵人由靜坐入手,藉此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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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靜坐到底該如何坐,卻無定式,只隨意坐,舒適、宜於入靜就好。

如習慣坐在椅上,就閉目正坐,兩手攤放膝上。背可靠著椅柱,也可不靠。如願摹仿古人跪坐,如日本人跪在榻榻米上,亦無不可。

至於趺坐,乃是印度、尼泊爾一帶人之風俗。印度僧人來華後才傳入我國,蔚為僧俗。但事實上華人體型及腿股結構與印度人尼泊爾人不同,許多人這樣坐起來並不舒服,雙盤腿尤其困難。所以一般跌坐時都只交叉兩足而已,並不真要求盤起。蒲團近來也改良了,後面墊高十來公分,這樣大腿及膝蓋的壓力才不會太大。

試著如此坐時,也勿逞強硬撐,坐一小段時間,必須起來走動,或如僧人打坐時之“跑香”,以活動下肢氣血。否則久坐臃癱,甚為常見。你絕不可相信達摩面壁,一坐九年,鳥在他身上築了巢這類神話。達摩面壁之事,本出杜撰,乃後人誤讀達摩“凝心壁觀”之禪法而附會的。一坐經年、坐破蒲團之類形容禪家工夫之語詞,均不可拘泥,否則僧家就不會制定跑香之禪苑規制了。

此外,趺坐時,膝關節被撐開了,所以要備一小毛毯蓋住膝頭,以避風寒入骨。

許多人靜坐未得其益反受其害,皆是未注意這些細節所致。

如坐椅上垂足坐、跪坐、跌坐都感覺不舒服,也可以試著蹲坐。中國是多民族摶合而成的,許多地方老百姓喜歡蹲坐,有時你給他一條板凳或一張椅子,他也還是要爬上椅子去蹲著,蹲在街邊抽菸、吃飯、聊天者尤其常見。這是古來某些民族的舊俗,也是他們覺得最舒服的姿式。近代受西方影響,常認為如此蹲著似乎不文明,其實不然。靜坐時更不須顧慮別人的看法,如果覺得蹲坐舒服,蹲坐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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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時手空下來,該放哪?

古人坐時捏手訣,便是為安置兩雙手而想的辦法。實際上,這也是怎麼樣都行的。或垂放於膝上,或抱持于丹田,或捏個手訣,種種形式,只要能幫助你靜心就好。千萬勿相信捏個什麼手訣就會有什麼神效、有什麼感應。

如是兩手抱持,或抱胸坐、或抱拳坐均可。如抱拳,一般是以左手包合右手,也可把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拳大拇指與食指間,如太極圖式。若嫌麻煩,十指交叉垂放于丹田下亦可。

坐時行氣、意守、數息或吐納,乃佛道法門,儒家不講這些,只須坐定澄心靜慮即可。

坐時,眼一閉,其實思慮反而更紛沓,念念相續,也是很常見的事。這時,硬要收攝,頗為困難,意守或數息,其實也未必管用。

我以為只須心下放鬆,不主動去想什麼就好。浮起的念頭,不必刻意去對治,任由它起伏。

因為這些思慮,本身即是散亂的,如飛花過眼,何必執其花片而數之,由它吹掠而過即可。如此則思慮雖若紛紜,而心不沾滯於其上,反得澄靜。若因之涉想或硬要克敵治慮,都只能是治絲愈棼、入於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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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生的原則:仁者壽,修行之方法:致中和。這個原理不難掌握,細說就會有上述各種調息、養心、動靜,乃至合四時、節飲食諸般法門或細節,越說越複雜。

這些法門都可參考,但歷來講究養生的人參照這些方法去努力養生,卻未必均能獲益,為什麼?

關心養生、努力養生的人,常患三種大毛病。

第一,東聽一法,西學一秘,學這學那,講究推求,彷彿生命中唯此一件大事,結果日日講究養生而生命日陷於支離、忙亂,甚至惶惑不安之中。喪失了生命的樂趣,也不理會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似乎只要活著就好。這,豈不入了魔道嗎?

太重養生,結果必是不能養生,養生也失了意義。故儒者中庸之道,乃是不能不重視養生,也不能太重視。

第二項大毛病,是重視養生而只注重那些細節、方法。不曉得應該在掌握大原則後,依此原則而發揮之,反而倒過來,在這些本是由原則發展出來的細節技術層面齗齗不已、孜孜以求。

其實王陽明王龍溪等人都講過:靜坐等等皆是“權法”,乃方便法門,是針對人的不同狀態設想的通權達變之法,哪須人人遵循?又豈能人人遵循?

故一切法門,都只具參考價值,不具規範性。例如不抽菸不喝酒,因而長壽的人很多,但抽濃煙、喝烈酒而長壽的例子同樣不少。有人戒菸後活得久,有人戒了煙卻很快就死了。有人每天運動都活不長,有人則根本不動倒活得久。這些都是不一定的。本來壽夭本於體氣、短長緣於命數,原就難求一致。人為的養生之法,基本上講的都是大體如此的狀況,介紹的均是因機通權之方法,哪可執著?

現在卻不然,注意養生的人頗有陷入技術狂之弊,在飲食、起居、動靜各處肆其講求。結果呢?

我看過一本《健康之道》,是宗教團體當善書來印送的,裡面主要教人運動和注意飲食。飲食豈能不注意?但它說:“千萬不能喝牛奶”“千萬不能吃味精”“千萬不能吃方便麵”“水果帶給我們生命最高的能量”“最文明最健康最安全的餐具是陶瓷”“不宜吃辣椒”等,都值得商榷,特顯偏執。

自古人們就知道:人身體虛弱或大病之後要補益,即便是佛祖,也要允許人吃肉的。可是這本書為啥不說肉能帶給我們生命最高的能量呢?因為它正是一本素食主義的宣傳冊。而陶瓷製作過程中頗含化學成份,何以就一定比用竹、木等做餐具更安全健康?辣椒可以發汗、去溼,對人又為何毫無好處,必須戒用?牛奶,許多民族都吃,中國北方民族向來亦以奶酪為食,命壽並不見得就比南方不慣蒜酪滋味者短,何以說千萬不能喝牛奶?該書這類偏執謬論,往往如此。它推薦的,例如:“夏天吃西瓜,藥方不用抓”“十全十美的馬鈴薯”或吃枸杞等,當然也都很好。但西瓜涼寒、枸杞多糖,某些人並不適合吃或多吃。馬鈴薯做為歐美人之主食,看來亦並不比吃米吃麵健康,易造成肥胖症哩!

也就是說,坊間這些講養生的書,一方面多顯偏執,只從某個角度去講,把原本是“權法”的東西講成“真諦”。一方面又只在這些飲食、運動、起居細節上瑣瑣碎碎,執著不已。一個人,如真照它所說的去生活,絕不能吃油炸物、醃製物、加工類食品、餅乾類食品、汽水可樂類食品、罐頭類食品、冷凍類食品、燒烤類食品等等,時時關注該吃什麼、該喝什麼,弄得神經兮兮、緊緊張張、草木皆兵,那也就不用活了。

儒家養生,不糾纏於這些支微末節上,更不在這些地方逞其小慧,掌握大原則即可,權法均只能參考。

關注養生的人,第三項大病,則是關愛自己太多了!

“愛你自己多一點”是一句騙女人來消費、買其保養品化妝品的廣告詞。這句話挑撥起女人的怨氣,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在付出,為家、為丈夫、為兒女,所以做報復性消費,花點錢為自己打點打點也是該的。廣告詞當然能如戰爭時的口號那樣,騙人去送錢或送死,但並非真理。

而講究養生的人,病根子亦正在於往往愛自己太多了。

由於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才會注意養生。所以愛自己是重視養生的動力、先決條件,這是無疑的。但儒家說的“仁者壽”,卻並不是愛自己,而是愛人。是因心中充滿了對世界、對人、對萬物的關懷,而胸次浩然愉然、精神煥然暢然。不知此理,只注意保持自己的好心情,達觀、樂觀、忘掉過去、享受現在等等,都只是自私為己,非仁者愛人之道,只算得是楊朱的信徒。

如今,天下言養生者多矣,然而不是這類自私自利的小人,就是胡說八道的偏執狂,還有一堆高談養生的活死人,豈不哀哉!

龔鵬程丨儒家養生法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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