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讀者

蔣鐫鐫

每個做醫生的,一生中總會遇到那麼幾個特殊的病人。這些人會長在記憶裡,時不時在某個風輕雲淡的午後,或者某個焦頭爛額的瞬間從腦海裡跳出來,給我們溫暖和繼續前行的勇氣。

我的病人讀者

七八年前,我有一個患宮頸癌的病人,是個60多歲的奶奶,從農村來,家庭條件一般,人很樸實。在病房長期陪伴她的是同樣寡言少語的爺爺,偶爾兒子也會來。一家人都一樣的瘦削、沉默,醫生說什麼,他們做什麼。奶奶的擔心在心裡,卻不曾跟醫生嘮叨過一句。只是從他們吃的穿的用的,能看出他們除了對疾病的擔憂,還有經濟的拮据。

術前檢查、術前準備、簽字談話,手術如期進行。手術雖然艱難,倒也算順利。不承想,術後幾小時,發現切口皮下滲血,可能和奶奶血壓高有關。傍晚時分,我們只能再次去止血。她兒子也來了,明顯很為難的樣子,除了費用,更多的是心疼媽媽。但是為了止血,我們顧不得過多地解釋,只能把她再次送進手術室。血止了,但是因為奶奶長期營養不良,切口大,組織水腫,切口就是癒合不了。我們每天給奶奶換藥,奶奶都咬著牙,疼得嘴裡“吸溜吸溜”的。爺爺有時候會手足無措地拿著塊毛巾,慌亂地在床邊走來走去。奶奶的切口每天都能擠出好多髒兮兮的液體,我們動足了腦筋,請了各個相關科室的“大咖”來幫忙,仍然覺得進展就像蝸牛爬。那種心碎的感覺,現在想起來一點都沒減輕。

10多天過去了,奶奶的傷口有所好轉,但還沒有完全癒合。漸漸地,賬上開始欠費。奶奶胃口不好,營養跟不上,我們還得給她用一些營養藥幫助她恢復。賬上的欠費越來越多,有時連藥都拿不了。護士向爺爺催費,爺爺一邊摸著衣襟一邊囁嚅著說:“好,我想辦法。”誰都清楚,爺爺哪來的辦法?有一天,我聽見旁邊病房的家屬在走廊跟爺爺說,明明就是醫生手術沒做好,你找他們去。

我心裡一驚,也許又要上演一場醫患風波了。

果然,第二天換藥的時候,我跟爺爺說:“你要想辦法去買點好吃的,給奶奶增加營養。”爺爺很小聲地說:“你們醫生沒弄好,光吃有什麼用?”完全就是隔壁病房家屬教給他說的話,一字都不差。

我只能跟他說:“爺爺,切口不癒合,我們要一起努力,一起想辦法。總會好的,時間長一點而已,你要有耐心。”

爺爺還是聽了。此後的幾天,我看到爺爺有時去食堂,買來鯽魚湯、燉蛋、鴿子湯,坐在床邊餵奶奶吃喝。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奶奶的傷口終於好些了。爺爺問可不可以出院,我想了想同意了。我答應他,3天后去他家幫奶奶換藥。

3天后的下午,我帶著換藥包去車站乘車,在車站看到賣水果的攤販,我摸出錢包給奶奶買了一個西瓜和一串香蕉。按照奶奶給的地址,我上了車。公交車在坑坑窪窪的鄉間公路上顛簸了45分鐘,終於“咣噹”停在一片田野中一條小路的盡頭。

我就這麼踩著高跟鞋,穿著裙子,拎著西瓜和香蕉立在一片田野中。給奶奶家打電話,爺爺說我來接你啊。過了好久,看見爺爺從某個田埂顫顫巍巍地來了。我跟著爺爺深一腳淺一腳在田埂上七拐八拐地繞了至少兩三公里的路,才來到他們清冷的家。剛下過雨的田埂,鞋上的泥一直甩到後背。

奶奶歪在床上,飯桌上擺著中午吃剩的兩盤小菜,一盆像是炒肉片,還有一碗湯。我幫奶奶換好藥,叮囑奶奶多吃點兒好的。奶奶說:“醫生,也不怕你笑話,家裡本來就不寬裕,繳住院費都花光了,也沒什麼錢了。”

我的眼淚快要出來了,想想包裡也就剩了200塊錢,拿出來塞給奶奶。爺爺奶奶死活不要。奶奶說:“蔣醫生啊,我自己身體太虧,我不怪你們。你們對我已經很好了!等我好了再報答你們。”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趁奶奶抹眼淚的工夫,我將錢悄悄塞在枕頭下面,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奶奶家。

宮頸癌病人的術後隨訪是長期的,但奶奶總是不能按時回來。我打過幾次電話,奶奶總說出門不方便,等兒子回來接她再來。有時一年能來一次。有一次她來,我說去做個B超吧,奶奶說:“我只有60塊錢,要不你就幫我查查吧。”檢查結果還算好。我最後一次見她大概是3年前,她還是那樣清瘦清瘦的,但據說又開始乾點農活了,爺爺也還算健朗。

(玉 面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12期,宋德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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