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辑中风了,入住加护病房,昏迷指数四,不能言语。一个星期后,当医生说可以开放探病时,菊花就匆匆赶过去,还抱着电脑,里头全是下一期有问题的稿子,这年头,年轻记者的笔愈来愈差。仅只是把“日以继夜”改为“夜以继日”都招来诧异的眼光。年轻人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这样么说。总编辑在处理这些基本作文时,总是用一种既生气又无奈的眼光看着记者的背影。如果记者是个漂亮的小女生,他就会先扬头甩一甩他额前垂下来的头发,用他自觉非常磁性迷离的低音,说:‘嗯?学到了吗?’他讲的“嗯”全是鼻音。因为他帅,漂亮的女记者也多半会报以正确剂量的娇怯。
菊花几乎是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病房门后,差点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女人冷漠地瞄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远。望着她的背影,菊花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总编辑分居多时的太太吗?
用布帘隔开,两个人分一个病房。菊花看见那别人----一个农民长相的老头,瘦的仿佛六十年代越共的相片,整个脸颊瘪陷出两个坑,一对骷髅似得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像大白天撞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事情。
总编辑的样子倒没有把菊花吓到。一切如她所想象:他两眼紧闭,但眼球在眼皮底下不安分地滚动;头上身上七七八八的橡皮管子缠来缠去。他的头偏向一边,载重负荷辛苦地呼吸着,发出呼噜呼噜如厨房水管堵塞的声音。他的手臂伸在被褥外面,手指像火灾烧焦的人似得弯曲僵硬。聘来的看护工i,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正在揉搓他的腿,一面啪啪怕打,打的很响,一面和访客有一句没一句寒暄:“都是死肉拉。像面团拉,他很重,大小便都很麻烦啦,翻过来翻过来,要,拉你的左腿拉。”
菊花骇然---这看护粗暴的动作和语言,显然已经把病人当作无知无觉的死人在处理,当着访客的面。早到的执行主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用眼神要菊花也坐下,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是看护拍打肉体的声音---菊花联想起 苍蝇拍子,打在这极小的病房里显得特别大声又刺耳,菊花几乎想起身躯看看隔壁的老头是不是露出吓人的表情。看护又不停的说话:‘做完都没睡,这种病人我看多了,半年都不会醒啦我保证---钱都是白花的啦。。。。’
菊花总算断断续续听懂了主编所描述的目前状况,她问:‘那怎么办呢?开不开刀也不能等那么久啊?’看护突然插进来,“对啊,我看过一个做了气切的,第二天就挂了。”
临走时,菊花和执行主编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看护解释这位总编辑是多么多么重要的人物,他对社会的贡献有多么多么大,因此郭先生您作为他的看护对社会的贡献有多么多么大,我们作朋友的对您的感激有多么多么的深。说完,两个人对着郭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像日本人在玄关送客时鞠躬那么深,然后合声说:‘请多多照顾’
菊花回到家中,报纸摊一地,浴室的日光灯坏了。在黑暗中胡乱冲了一个澡,在厨房里快手快脚泡了一碗速食面,她捧着速食面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写电邮给她分居八年的丈夫:
我告诉你一个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故事……分开很多很多年了,但是他一直不肯和她办理离婚手续,现在他昏迷了,他的直系家属都不能为他做开刀,只有法律上的配偶才有权签字。现在,他的配偶,就决定保留他的“现状”,让他做一个完整无暇的植物人终其一生。怎么样?你愿意和我办理离婚手续了吗?
菊花写完,按下“发出”,还留一个副本给自己存档,对着幽暗的房间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起身到厨房里找牛奶。牛奶全过期了,她只好带着一杯冷开水回到书桌,发现回复的信已经进来,那个远方的男人写的是:
怎么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长呢?时间才是最后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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