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撞死了一隻羊》導演萬瑪才旦:我能找到我的觀眾

4月26日,影院裡還瀰漫著屬於漫威英雄謝幕的狂歡。超過97%的票房產出佔比讓這部超級英雄大片“所向披靡”,影院的空間幾乎被擠佔殆盡。大部分的國產片選擇避開風頭,而一部國產片像“雞蛋撞石頭”般“撞”進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

《撞死了一隻羊》並沒有被“撞死”,相比起萬瑪才旦上一部進入院線的電影《塔洛》112萬的票房,《撞死了一隻羊》經過首週末票房已經超過500萬。對於一部沒有明星的藏語文藝片來說,這是個不錯的成績。當然這其中的增量大概得歸功於文藝青年心中“另一個大神般存在”的王家衛。

专访|《撞死了一只羊》导演万玛才旦:我能找到我的观众

《撞死了一隻羊》監製王家衛,圖片來自: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官方微博

在“夾縫”中為國產藝術電影守著“方寸之地”排片的《撞死了一隻羊》,在上映前曾讓監製王家衛說一番有些“悲壯”的豪邁言論,“這個時代我們需要英雄,同時需要信仰,沒有信仰的英雄只是一個機器人。”影片雖然沒有改檔期,但其實從全國公映改成了全國藝術聯盟院線的放映,“還能退到哪裡呢?“王家衛在首映禮上說,“0.1%的空間代表就是有99.9%的空間的進步的餘地,只要文藝片導演有勇氣,能用心拍好作品的話,這個空間一定會增大,這個局面一定會改變。”

萬瑪才旦也是小說家,寫異域藏地世界的精神和信仰,人物身上帶著渾然天成的質樸和魔幻。而作為導演,50歲的他出身正統學院派,已經拿過包括威尼斯、釜山、金馬等電影節在內的多項國內外獎項,也提攜了《阿拉姜色》的導演松太加,《旺扎的雨靴》的導演拉華加等一批電影人組成的“新浪潮”。風格並不相同的王家衛與萬瑪才旦,竟然真的碰撞出不少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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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一直在記述藏地的萬瑪才旦,通過一部部電影給出了不同視角的西藏,不是刻板印象中那些帶著獵奇或者標籤式的民族符號,是雜糅了歷史和時間進程沙礫的,有質感和裂痕的時代敘事。《塔洛》聚焦了文化衝突和個體焦慮;《老狗》面對逐漸模糊的故鄉,選擇堅守尊嚴。

《撞死了一隻羊》中,過往更偏向紀實風格的萬瑪才旦變得寫意揮灑起來,人物關係帶有各種隱喻也似乎更加曖昧,視聽語言多了幾分迷幻氣質,硬朗粗獷的藏地風貌也有了幾分柔軟慈悲。加之後期王家衛找來了剪輯張叔平、聲音指導杜篤之、音樂指導林強等大咖加持,一部質感層次更加豐厚的電影就此誕生。有影迷調侃說萬瑪才旦這會兒成了“藏地王家衛”,連影片中的司機都戴上了“致敬”的墨鏡。

這樣的說法萬瑪才旦一笑置之。他一直是浪漫的人,對他來說,《撞死了一隻羊》選擇了符合人物情境的視聽展開敘事,也是最接近他小說文本的表達。這也是他第一次在自己原創的故事之外著手改編其他作家的小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會忘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這也會成為你的夢。”這句藏族諺語成為影片向觀眾開啟的一把鑰匙,萬瑪才旦和次仁羅布筆下的兩個藏族司機在生死輪迴和出世入世中意念交錯,用復仇的外衣講救贖,埋在畫面中通往故事真諦的秘密小徑旁支錯節,恍如“莊周夢蝶”般耐人尋味。“電影總共87分鐘,每個鏡頭裡的每個細節都是經過設計的,而且是反覆拍,拍到最理想。每個不經意的鏡頭都不是隨意呈現的鏡頭。”

電影上映期間,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萬瑪才旦導演,關於電影中埋下的“藏地密碼”,他也樂於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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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圖片來自:《撞死了一隻羊》官方微博

【對話】

不是為了表現外在的風景,逼仄的畫面更聚焦人物關係

澎湃新聞:這次整體電影的視聽語言比起過去的紀實要寫意很多,跟王家衛帶來的主創團隊有關係嗎?

萬瑪才旦:它其實跟影片的整個的內容、風格,小說文本的內容形式風格有關,不是說刻意的做了這樣一個轉變。 這樣的風格、敘事方式跟我以前的小說裡面的敘事方式是比較接近的,所以這次呈現這樣一個跟以往的影像風格不一樣的面目,其實也不是一個刻意的轉變,是一個內在創作的觀念。

澎湃新聞:過去你的電影故事都是原創,這次是把自己和另一位作者的小說共同拿來做改編,創作的方式會有所不同嗎?

萬瑪才旦:這次先是看到了次仁羅布小說《殺手》,然後以他的這種敘述方式,意象的營造方式,結尾的處理方式,包括夢境的指引,這些方式其實也是自己比較熟悉的,曾經的寫作經驗也適用。所以就有了這樣一個改編的衝動。但改編的過程中覺得它的容量不夠,就把自己的另一篇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加了進來,它們有一些共同的基礎,都是講述公路上的故事,主角都是卡車司機,它們裡面涉及的一些共同的文化的東西,比如說佛教裡面救贖、妄想、慈悲這樣一些概念。

澎湃新聞:“兩個金巴”相互呼應是劇本上加入的一個非常核心的概念,為什麼這樣設置兩個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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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殺手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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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司機金巴

萬瑪才旦:對,這個名字是後來改編的過程中才有。他們本身是兩篇小說裡面的兩個人物都不一樣,其實就是為了提示強化那種冥冥之中的關聯感,為了放給就給觀眾提示,因為這個小說文本比較先鋒,包括主題性的東西都比較模糊,可能觀眾理解起來就會有困難。所以為了引導給觀眾一個引導,所以我們在改編的過程中就做了一些工作,名字是在文本階段,另外在影像階段也是。當他們知道彼此名字都叫金巴的時候,影像構圖可以看到他們一人一半。包括到了茶館,他們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回憶裡對所有的情景都是一模一樣的。為了達到那樣一個效果,像那個場景也是完全搭建起來的。

澎湃新聞:這次其實在電影裡埋了很多可以解讀人物關係小心機,還可以給到一些導演的獨家提示嗎?

萬瑪才旦:包括人物服裝的設置,都必須精心的選好,小說裡其實是沒有這種轉變的,可能司機只是在夢中殺了瑪扎,他沒有一個外部的變化,為了強化這個東西,在改變的過程中就讓司機金巴穿上了殺手的衣服,然後殺手的衣服從一開始就得量好,他們在體格上有那麼大的反差,這個衣服除了殺手能穿,最後在夢裡面金巴也得能穿,所以這些細節得提前設置好。小說裡面是沒有的,但是電影裡面我覺得要加強那種效果的話,就必須得做這樣的設置。所以在夢的過程中,金巴在輪胎爆了之後修輪胎,然後他累了靠在那個輪胎上睡著,接著會看見一片雲,很超現實的一片雲,有超現實的一個聲音進來,再慢慢地從一個正的影子落在水面上形成了倒影,這個時候他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換上了殺手的衣服,走進了那個夢境,這些也是很多細節的設置。

澎湃新聞:上一次《塔洛》用了黑白的色彩,這次用了4:3的畫幅,以及似乎也刻意把顆粒感做的很重,為什麼這些年的創作一直在尋求某種“復古”感?

萬瑪才旦:這個倒沒有,像《塔洛》的話,因為不是發生在當下的故事,一方面跟他年代有關,一方面也跟塔洛的精神世界有關係,他是一個非黑即白的人,世界觀非常簡單,就選用了黑白的色彩來呈現他的精神世界。

這次4:3確實和這個電影裡面故事設定在80年代中期有關係,這樣的畫幅會讓觀眾的觀看和當下產生距離感。另一個方面還是為了強化那種故事裡面的荒誕感。

澎湃新聞:寬畫幅其實能夠容納更多的畫面內容,尤其大家印象裡藏地風光其實寬銀幕更能表現廣袤的感覺。你在畫面上做了哪些取捨嗎?

萬瑪才旦:這個片子裡面展現的不是那種外在的風景,而是人物的關係要很突出,本身小說文本或者劇本文本里面有的那種形式感,就那樣兩個人物關係,如果用1:1.85這種比較寬的話出來的話,就沒有4:3那麼強烈,會比較有命運對照的感覺。這次是可以希望容量空間比較狹窄,才能把那種人物關係凸顯出來,如果是更寬的畫面的話,可能後面的景物就會稀釋掉這種關係裡的濃度。

澎湃新聞:包括這次後期做了非常強的顆粒感,為什麼有這樣的考慮?

萬瑪才旦:顆粒感也是在前期做的一個設定,根據每個段落情緒的不同,會做一些調整,比如說開場那一場,在很高的一個高地的風雪之中行走,要給整個影片鋪墊一個基調,所以就加重了一些顆粒,粗糲的感覺就更強一些。 後來他到了山下,比如說到了這個小鎮,他整個的情緒什麼的都變了,所以它的色彩又會變得暖色的色調就比較多一點,跟前面在山上的這種色彩都會有一些區別。

帶著藏人潛意識的輪迴和宿命感創作

澎湃新聞:在您看來這部電影有它的“文化門檻”嗎?比如需要了解一些藏族的地域文化或者佛教的宗教文化才能更好的讀解這個故事?

萬瑪才旦:會有一些背景的東西,比如說跟佛教有關聯,比如說金巴人物的信仰,如果對佛教的概念沒有一點了解的話,可能對他這種行動的邏輯會不太理解吧。所以在後期我們就做了很多的工作,比如說用諺語做一個引導,讓觀眾能夠很快的進入這樣一個故事的氛圍當中。

當然我倒是希望有更多的解讀,因為每個人的經歷不一樣,文化背景不一樣,所以他感受到的點感受到東西肯定也不一樣。從小說到電影文本的轉化的過程中,小說裡面他可以更加的模糊,可以更加的多義性,可以更加的實驗性,電影需要觀眾共同參與。如果只是拍給藏族觀眾看的話,它裡面的很多的這種文化的或者信仰層面的東西對藏族觀眾來說幾乎沒什麼困難。但一開始我就想做電影其實不是為了單單給藏族人看的,希望藏族之外的更多的觀眾能夠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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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澎湃新聞:如果在一個藏地背景和佛教信仰之下看這個故事,為什麼你還依然覺得是荒誕的呢?

萬瑪才旦:荒誕感一方面就是來自文本本身裡面的這種敘事,這種故事的營造,並不是一個很現實主義的敘事,比如說一開始司機撞羊,在那樣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這本身就很荒誕。然後他帶著這種負罪感,帶著羊去超度,完成那樣一個儀式。進而反過來又進入了世俗生活,又買了半隻羊,帶著羊去會他的情人。所以他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個體,在生活的氛圍裡面自己是感受不到的。但放到了電影裡面,這種荒誕感就很明顯。

澎湃新聞:怎麼評價你電影的藏族世界,它有非常西藏的一面,但又有外來文化的痕跡,比如《塔洛》裡面的語錄或者這次的《我的太陽》?

萬瑪才旦:當然,現在西藏的文化當然是和外來文化融合的,並不是那麼純粹。我希望呈現出一個,真實的藏人的生活,藏人的世界,但這種所謂的真實,不是表面上的,複製式的真實,而是一種接近骨子裡的那種真實,比如思維方式的真實,每個民族有不同的方言,每種方言它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所以不同的表達方式,它就呈現了不同的面貌,所以我希望是這方面的真實。

但這次選擇這首歌並不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其實是在改變的過程中就想到了自己的一個經歷,也是很多年前,我在高原上行走,在車裡突然聽到一首藏語版《我的太陽》,當時就有一種很荒誕的感覺,你以前聽的都是意大利語,感覺是很流暢,但突然在那樣一個荒野環境裡面聽到這樣一個歌,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那種感覺我一直記著。另一方面就這首歌的內容,跟司機的狀態處境也有一些關聯。所以做了一些設置。比如說當唱到“我的太陽”的時候,他看到車前掛牌上的照片是對應的是他的女兒。後來跟司機跟殺手的聊天中也是,他說他的女兒對他來說就像太陽,最後出現在夢境的復仇部分,《我的太陽》用的是意大利語,就像一般咱們在夢裡面,你能聽到你聽不懂的語言。

澎湃新聞:幾部電影裡好像一直都有貫穿著某種“輪迴”的主題和宿命感,這是出身藏區帶來的潛意識裡的對很多事情的認知嗎?

萬瑪才旦:應該跟潛意識有關,因為你從小一出生就在那樣一個文化的氛圍當中,成長的過程中肯定會受到那樣一些理念的影響,這種理念成了你的生活的或者生命的一部分,自然就會帶到你的創作裡面。你所說的一些貫穿其實是無意識的。比如說這次《撞死了一隻羊》的輪迴結構,這樣的結構在藏人的世界觀裡面其實挺普遍的,我們認識的生命它是循環往復的,這樣一種觀念深入在每一個藏人的血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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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索朗旺姆飾演老闆娘

觀眾能找到他們想看的電影,一切都在越變越好

澎湃新聞:在這次合作之前,你怎麼看待王家衛的導演風格?

萬瑪才旦:他當然是一個電影大師,包括對意象的營造,然後對一些情緒的把握,都是非常頂尖的。就在我學習電影的時候,需要看很多的電影,很多不同的導演風格的電影,要對他們進行了解分析。當然王導的電影是其中的一部分。

澎湃新聞:也有些影迷這次看到“王家衛”的影子,或者說你要轉型“西藏王家衛”,對此有什麼想法?

萬瑪才旦:應該沒有,我們基本上就是按影片它的敘事要求去尋找合適的表達。比如說酒吧茶館,也是完全根據影片的內容搭建起來,根據這個人物的要求去還原場景營造氣氛。也沒有說要往哪個方向靠,那樣做我覺得也沒什麼意義。

澎湃新聞:最近大家都在說這部電影和《復聯4》撞檔的事,你怎麼看待那樣一種完全不同的電影?您自己平時會看這種超級商業大片嗎?

萬瑪才旦:因為每種類型的它的出發點不一樣,所以當然有不同觀眾的需求,所以它的存在也非常合理,我們學習的過程中也會學習不同類型的電影,也會看這樣的電影,也可以大量的看。當然我們在成為導演的時候沒有什麼選擇,那時候能夠拍一部電影就是很難的事情,整個行業沒有今天那麼繁榮和那麼多的機會。最近我還沒有時間去電影院看《復聯4》,等到有空了我也會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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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澎湃新聞:在這樣一個同樣的檔期的作用之下,一面是熱鬧的狂歡,一邊可能需要在一種夾縫裡面去求生存,會感到某種孤獨或者落差嗎?

萬瑪才旦:沒什麼孤獨,我覺得各有各的觀眾,觀眾也有不同的需求,觀眾也不一定全部都要愛看某個類型的片子。所以現在有一條專門放藝術電影的院線來放映這個電影,我覺得也挺好。我能找到我的觀眾,然後觀眾也能找到他們想看的電影。它是一個雙向的積極互動。我剛開始做電影的時候,只能在一些影展上獲得放映的機會,之後影片可能通過一些渠道能夠在電視或者是小屏幕被觀看。但電影本身是大銀幕思維的創作,縮小之後它肯定損失很多。現在這樣的電影能夠在大銀幕上公映,一切都在往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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