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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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信:水妖 |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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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死的時候,才40來歲,很是讓闆闆人為之憐惜了一陣子,尤其是那些貪戀她美色的男人們。

闆闆橋古鎮,原本是川陝交界的一處重要場鎮。陸地是米倉古道由川入陝的重要通道。水上則是諾水河上游的重要碼頭。人員往來,貨物運轉,都是必經之地。

官方碼頭,主要集中在水巷子。水巷子碼頭屬於半月形港灣,出入諾水河的船排往往都會在闆闆橋頭向內河轉換,直接進水巷子。這個地方回水深,灘口大,可停靠五六十隻船排。若遇諾水河漲水,此處則猶如天然屏障,任你洪水滔滔,也可保港內船隻無虞。

闆闆橋的下場口,靠近野茶灞的村道旁,也有一處僻靜的港灣,長滿沙棘和蘆葦,有一個很有韻味的名字,沙棘灣。這個灣口,屬於野碼頭性質,主要行靠一些零散船排,或者是一些不喜歡鬧熱的人,才會把船排放過闆闆橋場鎮,悄無聲息地停靠到這裡。

其實,這裡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在這個沙棘灣裡,也有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發生著。

舊時候,諾水河是大巴山連通川陝兩省的重要水上運載通道。闆闆橋的水路運輸地位,就顯得尤為特殊。水上人家、水上貨運、水上行客等等,各色各樣的水上業態,應運而生。水上行走,從通江縣城到闆闆橋,一百多里水路,順流而下需要兩天以上時間,逆流而上至少三四天時間,一來一去,少則七八天,多則十來天。這個時間,對於一般行路商家來說,也沒得啥子難的。對於那長年累月,在水上行船放排,以水為家的人來說,實在有些乏味。

那些行船走排者,多為精壯漢子。有些人是有家沒能回,有些人是沒錢成不了家,也有些是乾脆不打算成家的人。他們風餐露宿,長年水上漂泊,很多時候,心中都憋著一團火。自然,在這條河上,就要衍生出解決他們需求的地方。

沙棘灣成了首選之地。這個地方,有一個人見人愛的天生尤物。她的真實名字沒人知道,人們都叫她“水妖”。水妖本是傳說在水中興風作浪的妖怪,神龍見首不見尾,千百年來只見諸書本,卻沒有哪個人真正見識過。用一個傳說中的精靈來命名,可見此女非比尋常。

有人說,水妖是一個長相火辣的女子,苗條的身段,紅潤的嘴唇,堅挺的胸脯,特別是一雙銷魂的大眼睛,讓人過目難忘。也有人說,水妖的長相,變幻無常,她與男人的每一次見面,所表現出的形容差距都很大。那些人見她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朦朦朧朧的燈光下,或見者本人已在暈暈乎乎中,每一次的感受當然不同。水妖越傳越玄乎,越傳越讓那些猴貓似的男人,飢渴欲飲。

水妖是何年何月到沙棘灣的,又是咋個開始起幹這項營生的,已不可考。只知道,從她到這個地方開始,就把這個地方變成了諾水河行船走排人的嚮往之地。

在沙棘灣,水妖唯一的住所,便是一條造型奇特的紅帆船。這條船長約十米,寬約三米,船高四米,內有好幾個獨立的房間。船頭平坦寬闊,立有高大的桅杆,桅杆上常年掛一盞豔麗的紅紗燈。

這個桅杆上的紅紗燈,大有講究,每到夜晚來臨,這個紅紗燈如果亮著,則說明這條船上的女人,是可以接受放排漢來訪的。如果到了半夜,這個紅紗燈熄滅了,最好別再靠近它,因為這條船上的女人已經名花有主了。

那些年,水妖幾乎成了諾水河放排漢們心中渴求的偶像。據水上漂泊的漢子們講,那個女妖真不愧是女中尤物,不但熱情似火,就是床上功夫,也會讓每個與她交歡的男人癲狂。她的服務,不僅僅滿足了男人的肉慾,那份熱情和體貼入微,哪怕就是虛情假意的,抑或做作的,都會讓與她交歡過的男人念念不忘。

男人嘛!骨子裡都是食慾動物,他們的尋歡作樂,更多的是為滿足自己的發洩。去找水妖私會的男人,哪一個心中都明白,她不是一個良家婦女,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做皮肉生意的。試想,一個和男人交歡的女人,如果總想讓男人為她付出更多,估計絕大多數男人都會退避三舍的。

水妖,也有自己的原則。按她的說法,來者都是客,無論貴賤、美醜的男人,只要是來找她做生意的,一定要做到童叟無欺,盡情的服務好,絕不繞彎子,或者掉鏈子,砸自己的牌子。因此,沙棘灣自始至終,都是諾水河的一個熱門話題。這種事情,是男女之間兩相情願的事情,沒有誰對或者誰錯,既然大家一起玩,要的就是一個痛快!

對於這些擺不上場面的事情,官方似乎也懶得過問。比如闆闆橋鎮上的頭面人物,場鎮上的那些居民,哪一個也心知肚明,但他們誰都不願意管,不好管,也管不了。

於是,水妖在通江縣城到諾水河這一條線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闆闆橋這個水碼頭也變得門庭若市。就連走陸路,經米倉古道北上陝西的客商,好多都慕名而來。他們想方設法在線路上做一些技術處理,也要在闆闆橋歇歇腳。目的只有一個,捱到晚上,悄悄去瞧沙棘灣的紅紗燈,他們也想“下水”,一睹水妖的風韻,運氣好的,說不定還會有豔遇的。

一個下河來的牛販子路過闆闆橋,在場鎮客棧過夜時,聞聽沙棘灣水妖的傳說,興奮不已。決心要留下來,見見這個風傳的水妖。生意道上,販夫走卒,本就靠力氣吃飯。他們賺的錢,一分一釐都是精打細算得來的,要他們輕易出水,真的很難。牛販子,更是一般人都比較討厭的貨色,他們走村串戶,買牛賣牛,做牛市交易,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特別的摳門。因為他們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是交易的雙方費盡唇舌,才到手的。說他們的錢,是從牛屁眼裡摳出來的,一點也不為過。

那天晚上,還真是月黑風高。牛販子早早吃過晚飯,開始處於興奮的期待中。吃飯的時侯,為了壯膽,還專門喝了半斤闆闆橋的名酒“燒老二”。酒壯色膽的牛販子,終於捱到天黑,麻起膽子去了紅帆船。牛販子這一去,上船後就再也沒有下來。因而,那天晚上的紅紗燈老早就熄滅了。第二天早晨,當牛販子哼著小調走下紅帆船時,除了精氣神似乎比幾天前要好些,他的嘴裡,還哼起了多年未曾開唱的山歌來:

背時哥哥好喜歡,引我沙棘刺籠鑽。

睡下害怕刺扎腿, 站起又怕人看見。

牛販子究竟在紅帆船上有啥子收穫,他與水妖共度了怎樣的巫山雲雨,不得而知。細心的闆闆橋人卻發現,牛販子頭天販到闆闆橋的17頭牛,到他第二天走時,只趕走了16頭。難道,牛販子在沙棘灣的春風一度,就把自己辛辛苦苦販來的牛搞丟了1頭? 那個年頭,一頭牛可是不得了的價錢!但是,那個令人討厭的牛販子,偏偏就捨得來這麼一個大手筆! 時代的變換,有些讓人措手不及。就在水妖的紅帆船在諾水河大受歡迎,也讓那些放排漢們如痴如醉的時候。通江縣城的公路,已悄然修進了闆闆橋。繼爾,很快連通到川陝邊界。諾水河放排走船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闆闆橋水陸碼頭的地位,頓時發生重大變化。隨著地理位置的一夜暴跌,淪為與縣城“半日通”的場鎮,成為往來車輛穿鎮而過的中轉站。闆闆橋人,開始感受到被縣城邊緣化的尷尬。

沙棘灣,距公路和場鎮都有一段距離,頓時變得門前冷落。那些曾經的浪裡白條,水上行商,迫於生計,紛紛改弦更張,做起與公路運輸相關的產業。他們的快節奏生活,使得與紅帆船親密接觸的日子,變為泡影。

水妖與她的紅帆船,自然就變得更加寂寞。紅帆船上曾經搖曳絢目的紅紗燈,也似乎顯得有氣無力。從沙棘灣傳出的嘻嘻哈哈歡娛聲,已成蕩然的過往。

儘管生意一落千丈,水妖似乎是鐵了心的,壓根沒有打算改弦更張,也不願意回頭,更不想上岸做其他營生。也許,這已經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抑或,她根本就不打算改變自己。

沙棘灣,依然還是沙棘灣。只不過它的寂寞和無助,多少讓人們感覺到有些詫異。偶爾有人光顧它,終究只不過偶然而已。

這期間,紅帆船上發生的兩件事情,讓闆闆橋人為之震驚不已。

一件事,與闆闆橋鎮上的一個頭麵人物有關。這個頭面人物來自縣城,縣上派來闆闆橋任武裝部長的。他到任後,除了工作十分賣勁,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特別喜歡給婦女幹部開會,搞活動。當時,闆闆橋還保留有一個基幹民兵連,民兵連有一個女子民兵班,青一色的山裡妹子,能文能武,是通江縣民兵隊伍特有的一道風景線。

這就很讓武裝部長上心。他經常操心、安排、指揮女子民兵班到鎮上搞操練和演習。可不知為啥,他費盡心機,忙得屁顛屁顛的女民兵操演,每一回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被衝得七零八落的。那個班的女民兵,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這個武裝部長,除了當好“後勤部長”,一個冬天過去,除了屁顛顛的忙活,就是沒有撈到丁點葷腥。

不知是有高人指點,還是他自己調整了心態。他做起捨近求遠的事情,打起沙棘灣紅帆船的主意。雖然心中想打主意,口頭上對紅帆船以及水妖,一直諱莫如深,他很看重自己的領導身份。又想偷腥吃,又要顧面子,武裝部長真是大費周章。既然要遮蔽身份,那就只有暗中行動。以武裝部長的樸素思想考慮,沙棘灣現在門庭冷落,上門打鬼的人都要挑日子,我這等身份的人來,難道你還不興奮?

然而,他真的想錯了!那天深夜,武裝部長喬裝打扮,悄然前往紅帆船,原本是可以弄假成真的。可是,他實在太不識時務,居然不自量力地亮明身份。還沒有等他自我標榜完,便遭水妖一頓劈頭蓋臉的洗涮。武裝部長氣急敗壞,還沒有等他放出狠話,水妖已飛起一腳把他踹下了船。在他墜水的瞬間,水妖還順帶還送了他一句話:“別以為老孃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誰稀罕你幹部個鳥頭……”

如果不是武裝部長會點狗刨式,那天晚上的結局還真不好說。等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時,紅帆船上的紅紗燈已經熄滅。可憐的武裝部長,被冰冷的河水刺激後,半個月都全身發冷發熱,渾身直打哆嗦。

另外一件事情,則更是弔詭。說法不一,讓人難分真偽。但事情發生的時間是明確的——1976年9月13日,諾水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期間。那場諾水河有水文記載以來的特大洪災,讓諾水河上游幾十裡的村莊和場鎮變成一片汪洋,上游那些被洪水捲走的人群、牲畜順流而下,在洪水中呼喊和掙扎,幾乎沒有一個逃過劫難。一時間,諾水河瘡痍滿目,慘不忍睹。

沙棘灣原本是一個天然的避風港,哪怕洪水再大,幾乎不會波及到灣內的水域。自然,灣內的船隻也不會受到洪水的襲擾。紅帆船上的水妖,原本與水共舞。這麼多年來,每年都會經歷過兩三次較大的洪水攻擊,對她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正因為這種思想,面對這場百年不遇的大洪災,她沒有任何防備,更不會想到,這場災難最終會葬送自己的性命。

那天,突如其來的洪水爆發在凌晨,這個時間,是人們最睏乏的時侯。洪峰到達闆闆橋時,已近天亮時分。水妖是完全有機會逃生的,第一波洪峰橫掃而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來。雖然她感覺到了沙棘灣裡的波濤聲,與以往有些不同,她卻實在不忍心喊醒酣睡在身邊的男人。這個男人,已經好幾年沒有在她身邊這樣酣睡過了。 就在她僥倖的以為,這場洪水只不過一波過去,便會逐漸消退的時候,第二波洪峰已經鋪天蓋地奔湧而來。“嘩啦啦”一聲脆響,水妖驚呆了。這是緊鎖紅帆船的鋼繩,被洪水摧毀時發出的銳響。這個時候,她只要縱身一躍,便可以從船艙跳上岸汀。因為她的紅帆船其實就停靠在岸汀的兩塊大石之間。從岸邊看,船與岸汀相距數十米,站在諾水河上看,這兩塊巨石形成的天然屏障,把船隻剛好卡在其間。如果從船艙躍上巨石,至少有七成逃生的機會。

電光石火間,水妖沒有來得及多想。她拼盡全身力氣,把身邊的男人頂上巨石的時候,洪水已傾覆了紅帆船。一個鋪天蓋地的波浪打過,紅帆船和水妖瞬間不見蹤跡……

洪水消退後,被水妖推出船體的男人,從沙棘灣出發,沿諾水河順流而下,找尋七七四十九天,也未能找到水妖的屍體。那個面容憔悴的男人,只好回到面目全非的沙棘灣。他在岸汀為水妖修建了一個衣冠冢。從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沙棘灣。他在水妖的墳墓旁築了兩間小木屋,把自己安頓了下來。

在闆闆橋,很少有人真正見過這個男人的面容。他終年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沿壓得很低。很多時候,他還帶著一副寬邊的墨鏡。讓人無法判斷他的年齡,更難以看清他的長相。

關於那個男人,有人傳聞,他原本是諾水河的放排漢,因與水妖交歡,成為她的情人。那次大洪水前,他是專程前來看望水妖的,不曾想到,在洪水沒頂時,被水妖捨命頂出船艙,逃過了此劫。也有傳說,他不過就是一個和水妖交歡的過路商人,因為感念水妖的救命之恩,才放棄了自己的生意,留在沙棘灣的。

傳聞,始終是傳聞,無法求證。那個男人在沙棘灣陪伴水妖 ,十年後無疾而終。在水妖的墳墓旁邊,他早已就為自己掘好了簡單的墓穴。當闆闆橋人發現這些時,鴨舌帽男人的墳頭,已經長出了萋萋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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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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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張中信近照

張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經濟學研究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成都市微型小說學會會長、成都市青羊區文聯副主席、《琴臺文藝》執行主編。曾榮獲“全國優秀讀書家庭”“四川省優秀青年”稱號。出版《風流闆闆橋》《匪妻》《失語的村莊》《哦,野茶灞那些事兒》《成都書》等著作25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榮獲四川文學獎和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審稿:張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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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單位:


成都市微型小說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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