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他是刑警,儘管自己的精神狀態很差,表面上卻依舊雲淡風輕

小說:他是刑警,儘管自己的精神狀態很差,表面上卻依舊雲淡風輕

張起揚家裡。

桌子上的水晶玻璃菸灰缸顯出一種晶瑩的透亮,上面未燃盡的菸頭的熱量慢慢消失,冷卻在雪片般的菸灰裡。天花板上的吊燈變得囂張的刺眼,泛著淡黃色的光暈向四周擴散,吞沒。

張起揚感覺天花板上的格子的顏色彷彿在視網膜上旋轉,眼球像被水泡了似的開始發漲,眼底像要撐破了一樣,隨即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在這樣的壓迫下慢慢沉下去。

張起揚最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了,常常魂不守舍的,就連睡眠都變得十分輕薄,像蜻蜓點水一樣,擦水而過。張起揚醒來時經常會覺得自己只是輕輕在腦子裡有過眾多紛亂的想象而已,不曾睡過去沉浸在夢中,他甚至能感覺到睡眠過程中時間的流動跟現實世界中的一樣漫長,或者說可能他感受到的就是現實世界中的時間,所以每次醒過來的時候,總會帶著一種綿延的倦意。

縱然精神狀態如此,張起揚在人前依然跟平時一樣。做過多年的刑警,他已經頗為懂得掩飾自己內心的感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他認為這是一種長期訓練出來的本能,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敏銳的眼光和冷靜的思考。

張起揚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窗子透出淡淡的、柔和的白光,他挪著步子,有點兒近乎躡手躡腳帶著試探性地向那一片白光走去。周圍的漆黑彷彿給他帶來了或多或少的未知與恐懼,那種缺乏任何可感知信息的黑暗就像丟失了記憶的空洞,讓他無所適從。

他靠近窗子向外面望去,一個小孩兒在外面堆積木,做一個堡壘,他的每個動作都是那麼流暢和發自內心,每搭上一塊積木都充滿了簡單而原始的喜悅。孩子回頭看他,露出白色的小牙齒微笑,這微笑傳播得很慢,不緊不慢地傳到張起揚眼前,顯得有些虛無縹緲。

張起揚慢慢地走近,那孩子反而轉過頭去,繼續堆積自己的堡壘,精心搭建每一間房子。

一層又一層,一間又一間。

未完成的堡壘反射出一層明亮的光膜。

不對,那是水!

積木上全是溼漉漉的水。

張起揚順著積木看去,小孩兒正抬起滴著水的手拿起一塊積木,前傾著身子準備放在堡壘的頂端。他的身子溼漉漉的,衣服貼在後背上形成曲折詭異的紋路;頭髮也溼漉漉地粘連在一起,貼在頭皮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著水,正滴在衣服上。

張起揚睜圓了眼睛看著,這個小孩兒竟有些熟悉。小孩兒突然回過頭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的微笑一掃而光,眼睛死閉著,鼻子裡反射著水汪汪的光亮,嘴唇好像粗大了好幾倍,像一根香腸。

蒼白的香腸,讓人聯想到一種招徠蒼蠅的腐爛的氣息。

小孩兒的整張臉像是被水浸泡過度一般,水腫、失色。

張起揚感覺心臟驟停,窒息般的不敢呼吸,這時一陣刺耳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突然從夢中醒來,是手機在響。

“張隊,有人來自首,不過她現在看起來有點兒神志不清,我想這個案子你應該有興趣。”講話的人是刑偵隊的王元,電話剛接通就急忙撂出一大堆信息。

“地點在哪兒?”他直截了當地問,可是對剛才的夢還是心有餘悸。

“花園路小區,A棟601號。”

“好,我會去現場。”張起揚說話間就已經出了家門,他隨時可以像繃緊的琴絃,發出精妙的樂音,但是幾乎誰都知道,琴絃繃得越緊,就越容易斷掉。

王元和平時一樣,提了一袋子滷味回來,邊吃邊消磨時光。他至今單身,下班之後沒有什麼事的話,他還是習慣在警局裡待著。這時他手裡捧著一本盜墓探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表情不時地跟著故事起伏變化;他完全沉浸在探險旅行中,以至於沒有注意到燈下突然閃過一道黑影。

“我……我殺人了。”警局值班室裡站了一個女人。

王元正看到精彩處,這才發現眼前突然站著個人,被嚇得一激靈,剛夾在筷子裡的鴨肝又掉下去,書也“嘩啦嘩啦”地合上了。

“你說什麼?”王元挺直身子坐好。

“我殺人了,我殺了我的丈夫。”女人說話的時候頭一直在隨著每個字的迸出而晃動,好像隨時準備搖頭否定什麼。

“你別急,坐下說。”王元調入刑警隊幾年,很少獨立偵破過什麼大的案子,而且剛調來的時候一般也是靠邊站,但他卻是一個可以一直熱情滿滿的人,摸爬滾打了幾年,慢慢接近了隊裡的主力地位。最近原來的隊長調到了市局,他現在在做代理隊長,這令他更加興奮。

每次有案子都會引得王元一陣激動,對於未知他總是抱有巨大的期許,這次也是一樣,不過他稍稍冷靜下來,無論如何要先了解一下真實情況。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身體似乎只是和椅子有接觸,卻沒有壓力。她的身子略微佝僂著,像犯了錯的小孩子,眼睛腫腫的,泛著潮溼的粉紅色,同樣潮溼的長頭髮垂到胸前,她哽咽了一下接著說,“今天他就像瘋了一樣,抓著我就打,我最後只好拿刀子嚇唬他,結果……”女人的眼睛在桌子上掃來掃去,找不到落腳點,說話的時候手亂舞著,手腕下面還有被水沖淡的血漬。

王元看到女人脖子下面露出的傷痕,新傷、舊傷幾乎疊在了一塊,證明她說的話多少有些可信度。王元不禁有些同情她,但如果事實真是如她所講的那樣簡單,又會令他沮喪,因為他心裡一直希望有個撲朔迷離的大案。

王元馬上打電話通知了張起揚,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形成的默契。雖然張起揚已經離開警察隊伍多年,但是王元碰到什麼案子思路困頓時,還是會向張起揚請教。以至於後來,張起揚也開始要求無論什麼案子,一定要第一時間接觸。因為他相信,任何簡單的案件都可能和其他案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在王元的眼裡,張起揚依然像一個社會淨化器一樣監視著這片地方,不放過任何異常的舉動,希望能抓住任何蛛絲馬跡,最好將東陽區多年來的積案慢慢變薄。

一直留著積案的文件,有機會隨時準備調查,這是張起揚在警隊的時候就有的老習慣了。

“之前的他,很愛我的,很愛。我為了他換了幾個工作,”女人垂著頭自言自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

王元不在意女人的胡話了,徑直走出去,扔下一句:“馬上有人來給你錄口供。”

“他……他有精神病的。”女人回過頭來說。

“精神病。”王元唸叨了一遍。

花園路小區的房子只能稱得上是20世紀的佼佼者,很多基礎設施都已經處在半退休的狀態,老舊的牆皮有的已經突起或剝落,夜幕壓得越深,那些剝落的痕跡在頹敗的牆皮上反而顯得更加分明,像傷痕累累的皮膚。

王元沿著狹窄破舊的樓梯往上走,矮小的臺階走起來很不方便。這時,樓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王元的心跟著緊了一下,趕快往樓上跑去。

601的門敞著,門外死死地躺著一個人,臉緊貼著地面,四肢軟綿綿的,像在扶著地面。

王元的第一反應就是可能有其他人在場,自己是從樓下上來的,如果有人肯定會經過自己身邊,於是馬上往樓上跑去,只是這小區的樓房只有七層,樓上沒有出口可以到達天台,只有一扇小窗戶關著,上面還爬了些藤類植物,沒有絲毫鬆動的痕跡。王元回過神來去看躺著的那個人,當他把那個人翻過身來的時候,立刻呆住了。

“張隊!”王元幾乎要大聲喊出來。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來蘇水的味道,張起揚的腦袋被它燻得昏昏沉沉的。當他醒來的時候,妻子藍欣正坐在床邊呆呆地注視著他,疲倦的眼神中凝固著充滿愛意的溫暖。張起揚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還停在過去某一天,而眼前看到的只是暫時的存在,還沒來得及存入記憶中,並沒有帶來可以真實感知的親切感。

“你睡了一天了,醫生說你壓力太大了,加上勞累過度,所以才會昏迷。”妻子藍欣說著,伸過手來緊緊地握著張起揚的手,她作為護士,多少會了解一些,所以也更加擔心,“而且血糖極度偏低,這樣下去很有可能……”

“放心,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不用擔心。”張起揚打斷藍欣。

“你呢,身體怎麼樣了?”張起揚的手輕撫著藍欣的臉龐問。

藍欣知道張起揚問的是什麼,現在已經不同於剛開始,這對於他們夫妻倆已經不再算是太敏感的問題了。

“我剛做過檢查,胎兒一切正常。”藍欣有些興奮地看著張起揚。

“這一次,沒問題的。”張起揚鼓舞妻子說道,實際上前幾次流產的經歷讓他心裡並不抱有全部的希望。這是他在破案中形成的思維,不能對任何表象抱有全部的希望,永遠只有一條線索就意味著永遠走不通。

“他應該有這麼大了,而且他現在肯定在我肚子裡游來游去呢。”藍欣調皮地用手指捏出一個葡萄般大小的形狀,嘟著嘴身體像游泳般左右搖動。

張起揚在妻子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想把工作辭了,專心照顧肚子裡的寶寶。”

“嗯,這樣也好。”

“還可以照顧你,你以後的飲食和作息都要規律一些了,回頭我給你制定一個大體的食譜和作息時間表。”

“還是算了,我的工作本來就沒有規律性可言。”張起揚真的覺得時間表對自己來說唯一的作用就是搞破壞。

“那也不行,還是要儘量保證規律一些。”藍欣毫不讓步。

警局裡,王元正對著眼前的這份口供發呆。這個聲稱殺害了自己丈夫劉海的女人叫李歡歡,是超市的收銀員,兩人結婚四年,不曾有過孩子,丈夫在患上精神病以後便不再工作。

兩口子最初從外地搬來,在這個城市,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社會關係。可疑的恰恰是昨天的這份口供。在口供中李歡歡聲稱自己在爭吵中失手捅了丈夫一刀,可是現在停屍房裡的劉海身中兩刀,一刀在胸口,一刀在大腿。按常理來說,她已經選擇來自首,並沒有任何撒謊的道理。不過王元不想放棄這個可能性,因為如果兩刀都是李歡歡所傷的話,那她犯下的就是謀殺罪;如果她只是傷了劉海一刀,那她犯下的就是傷害罪。

但是假如她並沒有撒謊,就不排除有第三者的可能性。這就意味著案件會更加複雜,而這種複雜毫無疑問會帶給王元莫名的興奮感。他喜歡未知的東西,更喜歡在未知的撲朔迷離之中撥雲見日的快感。這種人是天生的,染色體中多了冒險與激情的基因。

昨天王元將張起揚送到醫院,通知了藍欣之後,自己就匆匆離開了。直到現在,王元還沒有任何睡意,他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張起揚來解答。

他到達醫院的時候,張起揚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出發了。

“醫生說,你需要徹底休息一下,乾脆就在醫院待兩天。”藍欣要求道。

“沒戲,我這不好好的嗎?”張起揚帶著沒有商量的語氣說道。

藍欣剛想反駁,話到嗓子眼兒又咽下去了。她瞭解丈夫的性格,也知道自己拗不過丈夫。醫院對別人來說是人類健康與疾病、生與死的轉換站,但對自己丈夫來說也許是一個最好的休息之處了,藍欣這樣想道。

“那……那記得早點兒回家……”藍欣只擠出這一句話。

“自己回去時要注意安全,”張起揚愛撫著藍欣的肚子笑著說,“還有他。”

張起揚突然想起昨天的那個夢,不禁打了個寒戰,看著妻子的肚子,想到裡面的那個小東西,竟然有些膽怯……

他笑自己瞎聯繫,這才停止了聯想。

“走吧,車上說。”張起揚見到王元說的第一句話。

張起揚努力回憶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破舊的樓房、昏暗狹隘的樓道、敞開的房門、躺在地上的劉海、地上斑駁的血跡,這些景象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可是任憑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將它們在時空上有邏輯地組織起來,它們像記憶發生爆炸後迸發出的碎片,遊離態般漂浮在腦海中。

“也就是說,可能有第三者?”張起揚聽了王元的敘述之後有些狐疑。

“對,如果李歡歡沒有撒謊的話。”王元帶著十足的肯定。

“但只是如果,”張起揚點燃一根菸,“現場還有其他線索嗎?”

“沒有,劉海身上的兩刀,是同一兇器所為,上面也沒有其他人的指紋。”王元來之前早就盡力做足了功課,毫不猶豫地說道。

“想不留指紋很容易,這個動動腦子就可以做到。”張起揚表現得頗為老練與冷靜。

“還有一點,目前不能確定。”王元頓了頓接著說,“死者雖然身中兩刀,但都不能算是特別緻命,即便是胸口那一刀,也未傷及心臟,從失血量來看能不能導致死亡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個人體質。”

“還沒查出明確的死因嗎?”張起揚問道,用力嘬了一口手中的香菸。

“目前可以這麼說,除了脖子上的幾處抓痕之外,死者身上並沒有其他明顯的痕跡。”王元拐過一個路口。

“抓痕?”張起揚愣了一下,“有沒有可能是窒息而死?”

“不可能。”王元笑道,“蹭破點兒皮,幾乎跟小孩兒打架似的,具體的死因等屍檢報告出來就明白了。”

“對了,你有提過,死者患有精神病,對吧?”張起揚問道。

王元肯定地點了點頭。

“掉頭,去花園路小區。”張起揚按滅手中的菸頭。

“嗯,目前李歡歡還是有最大的嫌疑。”王元一打方向盤,進入另一條路。

老舊的樓房很少有人住了,年輕人早已插上翅膀飛出了這個破敗的小區。花園路小區,有的只是一些對這裡戀戀不捨的老人,他們離不開這些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事物,也習慣了在這裡生活,打算在那四五十平方米的小空間中度過自己的餘生。所以,這裡的住戶並不多,李歡歡兩口子只有對門的一個鄰居——一個退休的公務員——張天磊。

“我睡眠比較輕,有點兒動靜就醒,昨天晚上確實聽到他們在吵架。”張天磊平淡地說。

“您有沒有聽到他們吵架的內容?”張起揚追問。

“還能有什麼啊,無非是有個什麼事引起來,然後雞毛蒜皮的事就都來了。”老爺子覺得這些好像並沒有什麼稀奇的,“車軲轆話來回說唄,不記得什麼了。”

“他們之前經常吵架嗎?他們夫妻關係怎麼樣?”張起揚從老爺子的話裡感覺到了什麼。

“以前倒是沒有,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好像越來越多了。對了,”老爺子突然說道,“好像是男的因為女的天天在外面上班,疑心越來越大,總指桑罵槐地猜忌她在外面有什麼搞不清的關係。”

“有提過人名嗎?”張起揚連忙跟緊話茬兒。

“沒有,我估計男人也是瞎說。你們應該知道吧,他精神有點兒不正常,天天悶在家裡。”老爺子不以為然。

“謝謝,有問題我還會再打擾您的。”貌似有點兒收穫,張起揚想。

雖然是白天,超市裡顯得比外面還要亮堂,也挺氣派。這個時間,人不多,都是些沒有工作的家庭主婦在漫無目的地逛。

“是嗎?我說她今天怎麼沒來上班。”一個年輕小夥子站在收銀臺後,臉皮動也不動地說。

“你不知道?”王元說。

“你真有意思,我怎麼會知道?我平時很少和她說話。”小夥子利落地結完一筆賬,斜坐在櫃檯上。

“你看看我們這個超市,十幾個收銀員。喏,”小夥子用手一指,“她就在那兒,離我這麼遠。”

“不好意思,我就是隨便問一句,你不用緊張。”王元遞給他一支菸,作勢要點上。

“我沒什麼可緊張的,這裡不能抽菸。”小夥子擺擺手。

“好吧,”王元順手將煙卡在耳朵上,瞥了一眼小夥子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寫著“李峰”,“我只是有點兒奇怪,我很少見到男性的收銀員,這家超市只有你一個吧。”

小夥子條件反射似的掃視了一下四周,點頭道:“確實,不過這也沒什麼吧,我以前還做過公交車售票員呢。”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謝謝你的配合,這些幫我結一下。”王元一邊從櫃檯旁挑了一些口香糖和固態咖啡,一邊遞過去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

小夥子依然面無表情,他們的職業慣性好像不要求他們的面部肌肉每天收縮上千次來保持微笑。他熟練地掃碼,打開錢櫃,關上櫃門,裝袋。

王元走出門後,取下耳朵邊的香菸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直接將煙嚥進肚子裡,攤開手中的零錢。

“找多了。”王元轉頭對在一旁等著的張起揚說。

超市經理辦公室裡,復古樣式的琉璃吊燈使得光線更加柔和,但在一間如此寬敞的房間中,竟然也顯得有些不足了,酒紅色的沙發因而黯淡下去,呈現出一種暗紅色——血一樣的顏色。

“謝謝,我只喝茶。”張起揚抬手將杯子推向一邊的王元。剛煮好的咖啡還在杯子裡打轉,空氣中滲透著它濃重的香氣,彷彿飄散出尼古丁的味道。

“這個儘量在三分鐘之內喝完,不然會走了味道。”經理眉毛一翹,頗為得意地說。

王元拿過來嚐了一口。杯子的材質十分考究,給人的嘴唇一種溫軟的觸覺,與流入口中的咖啡的柔滑細膩融為一體。

“我會全力配合你們的。作為經理,維護我們的聲譽更是我應該做的。”經理頓了頓接著說,“我們超市滿足了這個城市百分之八十的消費需求,特別是高端商品,我可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受到什麼影響。”

“這次拜訪,我只是想了解一件事,”張起揚直視著經理,一字一板地強調,“貴公司對員工的福利保障是怎麼樣的?”

“五險一金,跟其他公司都差不多。”經理說。

“沒有其他的嗎?”張起揚啜了一口剛沏好的清茶。

“當然有,我們公司有著幾乎同行業內最強有力的住房保障。”經理蹺起二郎腿,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個怎麼說?”張起揚問。

話題開始越來越和張起揚的思路吻合了,他臉上的疑惑與平靜自然地掩飾著內心閃過的一絲靈光。

經理接著說:“我們為員工提供市區內的保障房,而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

“肯定有什麼條件。”王元打斷他。

“當然,必須要成家以後才可以,結婚的雙方必須都是本公司的員工,而且他們要為我們公司工作滿十年;十年以後,房子的產權才會完全移交到他們手裡。”經理滔滔不絕。

“為了一套房子,獻出自己十年的時光,值得嗎?”王元一臉的不屑。

“如果只靠自己,他們能保證用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在這座城市買一套房子嗎?實際上,這很難……”

經理的話讓王元默然。

“其實這樣做公司付出的更多,但我堅信,這樣可以凝聚員工的熱情與精力。這也是我們能夠在全國有數百家口碑極好的連鎖店的原因。”經理頗有成就感地伸手拿出一則報告,“看這個,最近的報告顯示,我們在泰國的營業總額在上個月就已經超過了沃爾瑪。”

“的確,這樣的福利對員工而言可以說是很奢侈了。”張起揚起身。

“對於競爭對手來說,這是非常致命的軟實力,不是嗎?雖然我只是無數個小經理中的一員,但我依然信奉這一條。”經理神秘地笑笑。

“對了,這個和案子有關係嗎?”經理一臉疑惑地追問。

“可能吧。”張起揚笑笑。

“張隊,你為什麼不向他提起那個收銀員?我是說李峰。”走出辦公室後,王元好奇地問。

“為什麼這麼說呢?”張起揚很高興他能這麼問。

“問的越多,線索可能就越多啊。他沒說的可能才重要。”王元回答。

“你知道犯罪事實是怎麼發生的嗎?”張起揚故作神秘。

“你說。”

“我們之所以會犯罪,是因為我們作為個體而生活在社會這個大的整體中,其間我們不可避免地要保持著各種各樣的社會關係,一旦有些社會關係的處理偏離了我們現在的社會規範,就會引發犯罪。”

“然後呢?”王元追問。

張起揚抽了一口煙,不等吐出煙來接著說道:“完美的犯罪者總是可以藏匿自己的各種社會關係,包括隔斷他所在的環境,但是這很難,”張起揚從鼻孔裡噴出煙,“因為他在掩飾自己的各種關係時又會不可避免地產生更多的關係,所以我相信案子都是可破的,包括我不斷收集的積案。破案就像代替別人去生活一遍,去發現和懷疑每一道關係。而在你不確定的時候,每道關係的對象都是嫌疑人。”

“所以,你在懷疑每個人咯?”王元開玩笑道。

“哈哈,對,包括你。”張起揚拍拍王元的肩。

“也得包括你自己啊!”王元故作正經。

“我之所以不問他太多,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破案者本來就在明處,但是更要做暗處的明智者,儘量避免沒有必要的發問。”

“那接下來呢?”王元認可地點點頭。

“甕中捉鱉!”張起揚打開車門,轉身坐到了車座上,又朝向王元雙手飛舞起來比畫著說些什麼。

王元的嘴角慢慢向上勾起,他果然沒看錯張起揚,昔日的老隊長還是那麼不一般。

史進的辦公室很簡潔。

“你是說你認為自己是雙性戀?”史進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個大大的菸圈,平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女人。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女人看著桌子上擺著一個縮小版的王爾德的塑像,伸手去胡亂地摩挲,“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很正常,據研究表明,百分之八十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雙性戀。”女人有些緊張,急忙為自己辯護。

“明白,其實我在上學的時候,也對同性產生過好感。”史進盡力給予女人肯定與認可,只有這樣才能讓女人最大限度地敞開心扉。這是他的職業習慣,或者更應該說是職業準則。

“我們分手了,其實應該說是她對我的感情已經名存實亡。”女人眼裡流露出一絲亮光,她不由自主地看著史進的眼睛,“但是,直到前幾天我才發現,我竟然瘋狂地愛上她了。”

史進看著女人的眼睛,它好像變得鋒利了,像一把割斷世俗的刀子。

“但是,你要知道……”史進抬起手在眼前擺來擺去,試圖驅散剛噴出的煙霧。

“請不要打斷我!”女人猛地抬起頭來,接著說,“但是這時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是在和一個女人談戀愛,而且在我確定我真正愛上她的時候,我被她甩了。我每天醒來總覺得周圍全是眼睛在盯著我,我好像在野生叢林裡迷路了一樣,而那些眼睛好像噴薄著飢餓的慾望,有的充滿了赤裸裸的猜疑,它們乾脆就是在說:‘看那個女孩兒,她被同性戀甩了,而且不止一次!’”

史進往前推過去一杯純水。

女人拿起杯子,又放下:“我堅信,我是收穫了愛情。你可以想象嗎?我是把她當作男朋友來看待的,最起碼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對我們的愛情從未有過懷疑。你說,一個人可以只從愛情裡面汲取營養嗎?我是指放棄與其他任何人的接觸。假如只是沉浸在愛情中,就能獲得與外界交流的滿足感嗎?這樣,我們是從孤獨中解脫,還是陷入了另一個孤獨的深淵呢?”

史進此時想不到比傾聽更好的方法,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有著很強的經過深思熟慮和生活打磨的個人觀點,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可以認同她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方式。她只是心裡存了太多的垃圾,需要找個地方一股腦兒地倒出來。很多時候,史進認為自己的工作恰恰是充當一個垃圾站,代謝社會源源不斷的情感垃圾。

許久,女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用力穩定著自己的呼吸。

“我想我還會再來找你的。”女人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隨時恭候。”史進指了指桌子上的王爾德的塑像,“送給你了,他曾和你一樣愛過。”

黑銅色的王爾德給人一種骨感堅硬的觸覺,女人握在手裡反覆掂了掂。

“實心的。”她說。

“對了,”她回過頭來說,“我可以把你當作我的男朋友嗎?”

史進有些驚訝,腦袋突然條件反射地向後一閃。

“我知道這有點兒冒犯,”女人尷尬地說,“但是……”

“沒問題!”史進乾脆地笑笑。

女人走後,史進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當時的自己不善於與人交流,他曾經一度這樣想:人之於世,與外界的所有交流無外乎是想在求得安全感和追尋個性中尋求一個平衡點,所以才會不自覺地尋求他人或周邊世界的認同,同時也在不自覺地反抗著一些東西。

能跟他聊得來的,只有張起揚。

史進覺得張起揚跟自己有著共同的思維,認為他們是一類人。後來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改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學校也引進了一些先進的心理學研究儀器,整天做實驗、搞分析,沒日沒夜地跟計算機和各種量表生活在一起,幾乎很少有休息的時間,但是史進現在回憶起來,那個時候依然是他們最難忘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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