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當個良娣

【1】

阿沐要走了。

這個消息我從父皇那裡聽聞,彼時我神情自若的邁下層層玉階,與盛裝的阿沐僅僅相差十步。

她身旁是風姿卓然的晉王,這位年輕的皇叔自及冠開始便征戰邊疆,為我朝立下赫赫戰功,也一直為父皇倚重。

他喜歡阿沐,自阿沐及笄那年便向阮家求親,迄今已有三年。其深情,被皇都少女欽羨不已。

而我不知道此時該不該向這位皇叔道一句恭喜。

她的脊背挺得筆直,與我之前認識的那個小小的姑娘似乎判若兩人。我們彼此行禮,然後相錯而過。我篤定她連一眼都沒有看我,倘若她將目光再次投注於我面龐之上,她會發現我嘴角的輕傷,而我會不顧一切的將她搶走。

昨天阮涵之將我胖揍一頓,他的拳頭落下來的時候我連反應都來不及。而他之後說出的話奪走我所有的思緒。

“蘇元執,你這個廢物,阿沐要嫁給晉王了!”他的眼睛通紅,“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她回到家便將自己鎖在了屋中,一炷香後才出來,然後答應了晉王的求親。”

我彷彿沒有聽見:“你說什麼?”

阮涵之的聲音有些哽咽:“你明明知道她那麼喜歡你,如果不是你對她說了什麼,她怎麼可能會嫁給晉王?”

我呆呆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良久才咬牙道:“我說了什麼?十年來我都說的我不喜歡她,是她阮沐自作多情。我一直那麼說,誰知道她會突然嫁給晉王?”

是,我明明不喜歡阮沐,怎麼會因為她的離去而傷心?我開心都來不及。

故而我望著晉王與她離去的方向,肆意的大笑出聲,卻有熱熱的東西猝不及防的從眼中流了下來。

我不喜歡阮沐,從來都不。

【2】

京都的阮相年輕時是聞名帝都的美男子,當年三元及第之時,紅袍遊街,多少女子就此誤了終生。我那皇姑當年險些被指給阮相,可阮相卻以已有嬌妻的理由拒絕了,於是皇姑黯黯然,誓身不嫁。後來阮相有了阿行,大名阮涵之。他在我七歲的時候指進來做我的伴讀。我和阿行雖是主僕名分,可他從來不因為我是太子而恭恭敬敬對我,我們的關係比親兄弟還親。阿行也遺傳了阮相那副好相貌,父皇看我們兩個站在一起的時候,笑著說我們是一雙玉樹。

可阮沐就不同了,人人都覺得擇她進來是給襄寧公主陪襯的。

她嗜甜如命,生的圓滾滾,五官都擠在了一起,下巴疊一疊可以夾死一隻蟲子。故而貴女都不太瞧得起她,私下譏笑她胖如豬且蠢如狗。這是女孩子之間的事,我不好摻和,但是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偶爾會覺得她有些可憐。

皇奶奶八十歲壽宴的時候,樂坊呈了新戲,我頗喝了幾杯,溜到一邊樹林解酒。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女孩子們清脆如銀鈴的聲音次第傳來,我搖搖晃晃向前,正好看見她們將阮沐一把推到了地上。

酒氣衝腦,我大喝了一聲:“你們在做什麼!”

女孩子們嚇了一跳,連忙行禮:“太子殿下。”

我卻不顧她們的驚慌,徑自向前站在阮沐前面,一邊暗罵這次非要讓阿行請我吃飯不可,一邊冷漠的說:“收拾東西,明日本宮便向父皇請旨,趁早滾回去!”

被這樣趕回去,是重重打了她們父族的顏面,想必下場不會好。有膽子大的小姐試著開口:“殿下明鑑,是阮沐她先……”

“阮沐是本宮的人,欺負她就是欺負本宮。”我打斷她的話,而後冷笑道,“況且,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阮家的嫡小姐也是你們隨便能動的?”

一群小姑娘嚇得瑟瑟發抖,跪地不起。阿沐看著我,眼睛亮的像沁水的紫葡萄。我試著攙了她一把,竟然沒攙起來。

……這便很有些丟臉了,真該勸阿行讓她趁早減肥。我面上過不去,只好轉頭厲聲對那些女孩子道:“還不給我滾?本宮不想打女人!”

她們急忙行了個禮,扭頭便竄出林去了。我再看向她,才發現阿沐臉上還掛著淚痕,正在很小聲的抽鼻子。我素來看不了女孩子哭,頓時頭疼萬分,只好學著母后安慰襄寧的樣子道:“你是阿行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誰要是再跟你過不去,你只管和我講,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湯喝……”說完才覺這個比喻用的很不對,不太像我這樣一個飽讀詩書的太子說得出來的話。

便換了個說法,“你就是太胖了,若你瘦下來,指不定比她們都好看呢。”

阮沐哭的更厲害了,我更頭疼了,“你哭什麼呀……”

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她們說我胖的像豬,將來沒人願意要我。”

“沒事,大不了嫁給我。”我脫口而出,“東宮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當個良娣。”

喝的那幾杯梅子酒後勁頗大,剩下的事情我有些記不太清。第二天是在我東宮的榻上醒來的,因為醉酒被父皇臭罵了一頓,還禁足了三天抄書。我堂堂的太子竟然抄了三天女誡……便十分痛恨這些狗孃養的文人。

三天之後阮涵之來見我,笑眯眯的告訴我:“我那小妹居然開始戒零嘴了,且每日在花園中趟三個來回,元執,你對她說了些什麼啊?”

我一頭霧水:“我什麼都沒說啊。”

他接下來的話如同晴天霹靂:“我看我那小妹怕是看上你了。”

【3】

對一個人的外貌評頭論足是很低劣的品格,可是被阮沐喜歡上,大抵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從那天起,風流瀟灑的本太子我,身後便多了一個圓鼓鼓的尾巴。

那個時候阮沐才十三歲,而我已經十六歲了,正是該滿樓紅袖招的年紀,而阮沐的存在無疑為我擋掉了大片美人。從門第而言,阮沐無疑是個極好的太子妃人選,更不用說父皇與阮相良好的關係了。聽說阮沐喜歡我之後,母后特地將她招進宮來,和藹的問她要不要做我的太子妃。

聽說這件事之後我立馬從東宮衝了過來,可是阮沐搖了頭,脆生生道:“我要做元執的良娣。”

此話一出,阮相第二天就遞了請辭的摺子。因為只有在將要打壓阮家的情況下,以阮沐的身份,才會嫁給我做妾。父皇好好安撫了阮相一番,轉頭就將我打了板子。打的雖不重,可我堂堂十六歲的儲君,臉算是丟盡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上了月娘。

月娘生的美,似是薔薇上的一滴露珠。我遇上過的美人千千萬,可從來沒有過像月娘這樣溫婉解頤的人。她比我大三歲,是西寧王的義妹,我初次遇到她是在東宴的時候,西寧王帶她前來拜見父皇,她身穿妃色長裙,側臉皎如明月。我心中一震,酒杯怦然落地,她有所察覺,抬起眼來衝我柔柔一笑。

從此我與月娘親密起來,她從不向我要任何的東西,也不需求名分。有一次我將她摟在懷裡,望著滿地的月色,突然說:“月娘,我跟父皇說將你要過來吧,我想給你個名分。”

她的手指溫柔的按上我的嘴唇,“妾能這樣跟殿下在一起,已經很知足了。”

我越發喜歡月娘,可是卻越發討厭阮沐。在知道我與月娘相好之後,她大發雷霆,不但跑去月娘暫住的地方刁難她,還將月娘送給我的錦囊丟進了湖水之中。我趕過去的時候氣的發抖,月娘在我懷中幾乎泫然欲泣。而我第一次對阮沐發火。

阮沐咬著嘴唇,說:“我不許你帶著那個。”

“你算什麼身份,也敢來管我?”我厲聲道,“那是月娘親手給我縫的,誰準你將它扔了?從此以後你不許踏進這裡半步,本宮也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阮沐臉色霎時白了,她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泣聲道:“元執,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氣昏了頭:“好啊,你親自將錦囊撿上來,我就原諒你。”

這當然是氣話,彼時正是深秋,天氣已經起霜,湖水更是冷的令人發寒。我篤定她不會那麼傻,摟著月娘便走,待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後“撲通”一聲,下人驚慌道:“阮小姐投湖了!”

我腦袋一嗡,鬆開月娘便往湖邊跑,一群人站在那裡手足無措。我吼說:“還愣著幹什麼,還不給我下去找!”

彷彿過了很久,我緊緊盯著湖水,可是每個人上來的時候都對我搖頭。月娘住在湖邊,而這湖又是活水,連著外面一大片湖泊,我第一次怨恨是誰將園子建的這麼大。

正當我忍無可忍,準備自己跳下去的時候,有個腦袋突然冒了出來。

那個情景有點可笑,大概是樹葉落到水裡,又夾在了她的頭髮之中,她頭髮裡還有枯黃的落葉,顯得狼狽不堪。她的面容雪白,嘴唇發紫,下人小心翼翼的將她扶上來。而她只是跌跌撞撞的走向我,將一個溼漉漉的東西遞到我手中來,“我找到了,元執。”

阮沐的手冰涼,可她卻仰頭向我微笑:“我找到了,所以,不要怨恨我。”

隨後她栽倒在我的懷裡。

【3】

阮沐病的很厲害,我已經做好被阮涵之叫出去打一頓的覺悟。可阮家那裡卻鴉雀無聲,我越發心慌意亂,這些天連月娘也沒見過,竟也沒有發覺她未來過東宮一次。

一個月之後,西寧王謀反的事情敗露,阿行約我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將一份案卷塞到我手裡。

我展開看完之後,心頭巨震,臉色霎時蒼白。案卷從手中跌落,我豁然抬首看向阮涵之。他臉色不大好看,“現在你知道了吧?”

“阿沐為什麼極力反對月娘和你好,因為她有一次無意間看到了月娘和西寧王私自相會的情景,月娘本就是西寧王的情人,以美色誘惑於你伺機殺之。那錦囊是西寧王給月娘的,阿沐並不清楚謀反的事,她只是本能覺得那錦囊或許對你不利。而這件事被月娘察覺,她才故意激怒阿沐,借你的手想要滅口。”

他一字一句的說:“你知道這件事是怎麼敗露的嗎?是我捉到了月娘派來給阿沐的湯藥中下毒的侍女,阿沐至今昏迷不醒,全是月娘的功勞。”

我還是去牢中看了月娘,她與從前截然不同,我認識的月娘是柔弱又溫婉的,可是她在牢中坐著,神情很安靜,堅定而冷漠。見到我的時候,也只是欠了欠身。我們相對無話,過了很久,她才淡淡的說了一句:“西寧王會怎麼死?”

我頓了頓,“凌遲。”

月娘又問道:“那我呢?”

“大抵也是凌遲。”

月娘便笑了,“那便很好了。”

我看著她,說:“他犯下這樣謀逆的大事,父皇治朝嚴正清明,想更朝換代難如上青天,你怎麼肯跟著他?”

月娘靜靜道:“他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他,他成王,我陪他。他敗寇,我也陪他。”

從牢中出來的時候,陽光刺眼的不像話。身邊的近侍詢問我是否要去探望阿沐,我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我哪裡還有臉面見阿沐。

月娘處刑後的第三天,阿沐醒了。我久久立於門側,不敢進入。未幾,阮涵之青著臉出來,衝我躬身行了一禮:“太子殿下,舍妹想要見您。”

我推門而入,僵硬的走到她跟前。阿沐靜靜看著我。我未奢望過得到她的寬恕,而她只平和的看我,輕聲喚我元執。

我嘴唇翕動,想要向她道歉,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她輕聲問我:“事情我都從哥哥那裡聽說了,你有沒有受傷?”

“我一切安好。”我很愧疚,“我對不住你,我不該逼你跳湖。”

“我感覺她要害你,沒想到是真的。我當時只是自己瞎想,不敢胡說。”她說話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瘦了很多很多,雖然還是豐潤,但是已經能看出輪廓。我低聲說:“我活該讓她害了。”

她搖搖頭:“當初她們欺負我,罵我豬狗不如,只有你挺身救了我,還對我說將來會娶我做良娣,我記住了。”

我一時沒有反應,只覺得光線斜斜如瀑,有塵埃四散,她的面龐柔和的不可思議。我望著這樣的阿沐,心裡幾乎軟成了一灘泥。

甜言蜜語我對很多姑娘都說過,可是為什麼只有阿沐當了真呢?

這個傻姑娘,良娣有什麼好,值得她阮家的小姐念念不忘。

【4】

從那以後,阿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月娘下給她的藥使她中了寒毒,終身都碰不得涼。我很愧疚,也就對她愈發溫和。這個病得上之後,阮涵之也不指望阿沐能當我的太子妃了,畢竟中了寒毒,子嗣是個難事。阿沐一直都很懂事,自此之後我儘管還同一些美貌姑娘來往,卻也不復熱情。

西寧王的事一出,邊疆的王爺紛紛回京,其中便包括我那五皇叔,晉王蘇嘉言。這皇叔因是遺腹子,年紀只比我大四歲,可已立下不少戰功,麾下親衛騎兵無不是精銳。他甫一入京,直將我與阿行的風頭分去大半。我跟阿沐抱怨道:“她們說我與阿行雖然生的好,但畢竟是年少,而我那皇叔卻是當世英雄,更值得敬慕——這是什麼歪理,他不過比我大四歲而已。”

阿沐笑道:“他真有那麼好?”

鐵甲寒涼,長劍熾熱,蘇嘉言容貌不似我與阮涵之一般白皙,卻顯得英俊挺拔。我酸溜溜道:“也不過那樣,若父皇給我個機會,我也做得到。”

阿沐歪著頭想了想,“我倒是也想見見他了。”

此時阿沐已經消瘦下來,顯露出阮家獨有的好容顏。柳葉眉,杏子眼,笑起來皎皎生輝,已經是出眾的美人。只是她本人對此毫無覺察,仍然認為自己是小時候不受喜愛的模樣,故而對男子傾慕的眼光格外遲鈍。

晉王深居簡出,在他與父皇談話之後,我與阿沐扮成宮人的模樣,悄悄蹲在他必經的小道上偷窺。晉王似有覺察,猛地向我們這裡看來,大喝道:“誰!”

我敏捷的躲過晉王的襲擊,可阿沐動作慢,一下子便被晉王抓到了。她掙扎之間,頭冠跌落,青絲如流水散開。阿沐急忙扶住頭冠,回眸向晉王看去,晉王怔了一怔,下意識的鬆手,我抓住阿沐的手便逃。待跑了很遠,才大口喘著氣停下來。

“剛剛真是太險了。”我隨口說,卻發覺阿沐的神情有些不對,“怎麼了?”

阿沐搖搖頭:“……晉王果然不負傳聞。”

我有些不高興,卻也不知道這突然的焦躁來自何處,下意識的便粗聲道:“也不過那麼回事,我們快走吧,我今晚還要見柳小姐。”

阿沐的身體一顫,我有些懊悔,明知道她喜歡我,怎麼會故意說這些來激她?可她已經垂下頭,輕聲說:“那柳小姐,生的很像月娘。”

這我倒是並沒有發覺,畢竟我愛得便是月娘那種容貌。剛要開口辯解,阿沐已經抬起頭來衝我微笑:“你去吧。”

我便更生氣了。

東宮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當個良娣

【5】

剩下的日子過得頗有些失魂落魄,我拉不下臉去見阿沐,阿沐也一反前態的不來見我。

阿沐是不可能不喜歡我的,這個道理整個皇宮都知道。可我就是焦躁不安,尤其是聽說之後不久,晉王便去了一趟阮府。我與柳小姐一拍兩散過後,上元節很快便到了。我旁敲側擊的從阮涵之那裡聽說了阿沐會去的消息,便開始動手編穗子。

我朝的規矩,男子要親手製作團扇的穗子,送給心怡的女子以成好事。其鄭重程度堪比訂親,我最不耐煩這種精巧活計,故而從前從未參與過這件事。穗子編的彆扭,我想讓我的大宮人替我代做,卻第一次被笑著拒絕了:“殿下,心誠則靈啊。”

又不是祭天拜佛,我扁扁嘴,卻也依言親自做了。我花了許多心血,一天除了習武讀書,大批時間都蹉跎在了這個上面。我可是一朝太子,幾時做過這樣的事?一邊憤憤的想著,一邊又想到阿沐收到它時會有的害羞神色,心中就忍不住有些得意。

傻笑了半天,竟也沒發覺阿行從我身邊走過,將那穗子拿過去,一臉嫌棄道:“你做了個蠶蟲?”

上元當天,我鄭重的穿上了我最華貴的一身行頭。待東宮為我參選的宮人頻頻點了頭之後,才發覺自己是多麼的傻氣。

我願意為了阿沐穿上她喜愛的服飾,又不想讓她發覺這刻意是為她而來。

長道十里,花燈累疊,不同規制不同模樣的燈盞炫目至極。各處喧囂,有奇人異士行百戲之樂,少女們身上的香氣綿延不絕。我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不覺駐足。看了一會兒戲法,才想起要去找阿沐,可是人已經多了起來。我擠在人群中間,略有些暴躁,過了一會兒便迷了路。

突然,一個面具攤前沸聲四起,百姓驚呼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晉王殿下!”

蘇嘉言?他怎麼會在這裡。我費力的擠進去,看見他面前站著個戴天狗面具的小姑娘,而蘇嘉言將一條精美的穗子遞在她面前,沉默的等待她的反應。人越來越多,晉王是大英雄,他們似乎篤定那女孩是他心愛的女子,不斷的起鬨。

那女孩動了動,終於伸手將他的穗子接過了。頓時歡呼一片,蘇嘉言小心翼翼的將她的面具揭了下來。我恍如在臘月被一桶冰水澆透,只感覺到一陣透骨的寒冷。蘇嘉言彷彿欣喜到無法自持,他一把將阿沐抱了起來,她有些驚慌的想要抗拒,但他的唇已經印在她的鬢角。

手中的穗子落地,蘇嘉言抱著我的阿沐離去,百姓跟隨著他們,不斷的說著賀喜之詞。而我踉蹌了一下,有些狼狽的跌在地上。穗子早被踩得不成樣子,但是本就不是什麼精巧的東西,也不似蘇嘉言那樣的別緻,踩壞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我蹲在那裡端詳著我的穗子,確實像個蠶蟲,阿行說的不錯。想了想,便斷斷續續的笑了起來。

回到東宮的時候,有宮人迎上來笑著道恭喜,我一把將他們推開,大喝道:“拿酒來!要最烈最次的燒刀子。”

月光那麼明亮,我想著這個時候的阿沐和蘇嘉言,只覺得自己狼狽不堪,尊嚴掃地。

我堂堂的大興太子,憑什麼就給他們白白的糟蹋?酒水灌入嗓子,辛辣難飲,我咳嗽的流出淚來。

【6】

阿沐與蘇嘉言的事情隔天便傳遍了上京,我置若罔聞,照舊與美貌的宮女勾勾搭搭。

我笑著問她:“你可喜歡本宮?”

她紅著臉,低聲說:“喜歡。”

有那麼多喜歡本宮的人,本宮為何要在乎一個阮沐?

阮沐來見我時,我與那宮女便是一副不成體統的樣子。她衣衫半褪,見到阮沐是慌忙想要回避,被我制止。她臉色蒼白,顫著聲音喚我元執。我沒有回答,她便續道:“我並不知道受了穗子原是那個意思……”

這個藉口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這是全大興都知道的事情。我大笑出聲:“阿沐,這同我有什麼干係?”手指摟上宮女的腰身,她驚呼出聲,阮沐的臉色更加不好了。我對這宮女輕浮道:“不必怕,明日我便封你個位分……良娣如何?”

阮沐沉聲說:“蘇元執!你何必這樣折辱我?”

這便算折辱了嗎?我怒氣攻心,也反聲說:“我只是想告訴你,那話我對你說過,我自然也可以對別人說。不過是當日隨口言語,你也當真?阮沐,無論是晉王吳王魏王,你愛與誰傳信物與誰傳信物,我根本不關心!我告訴你,我心中只有月娘一個人,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

她倒退一步,眼淚就從眼眶中流了下來:“那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我扭過頭,道:“不過是愧疚罷了。”

她閉上眼睛,半晌,將我送給她的香囊解了下來,輕輕放在一旁。我愣了一下,馬上將她送給我的那個從懷中拿出來,擲在了地上。

阿沐呆在那裡,臉色雪白。我幾乎要後悔,可她已經轉身走了。

之後我與阿沐相見陌路。我身邊的女孩子換了又換,阮涵之說我這樣下去,阿沐遲早會不喜歡我。可他每次這樣講,我反而更篤定一分--她遲早會不喜歡我,那她如今定然還未對我忘情。

那時年少,從來都不珍惜,為了一時賭氣就可以肆意糟踐。

我再一次遇到阮沐是在闊別兩年後的一個雪夜。她輕聲喚我的名字,我便忍不住駐足,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冷淡:“怎麼了?”

她站在一棵梅花之下,靜靜的問我:“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殿下。”

我點點頭。她輕聲道:“殿下可曾喜歡過我?”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直視我的眼睛,我發覺她比之前越發瘦也越發美麗。我不知所措,半晌沒有出聲。她眼中似乎燃起一點微弱的希望,她開口,而我知道她會說些什麼,便急匆匆的打斷:“沒有。”

她眼中那點希望消失了,我轉過頭不看她,腦中轟隆作響,良久,我想要解釋剛剛說出的決然話語,可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我請求父皇為我與阿沐賜婚,而他眼神悲憫,告訴我:“晉王向朕請一道賜婚旨意,朕剛剛已經同意了。”

【7】

阿沐婚後與晉王一起前往封地,他們的鶼鰈情深一直是皇室流傳的佳話。我偶爾會聽聞他是多麼愛重她,婚後三年無子也不置下侍妾。每日再辛苦也執意從軍中回去吃飯,阿沐生病的時候,會難過的整夜靜坐。

她被人寵的如寶似珠,再不在乎我的不屑一顧。

我再一次醉倒在冬日的雪夜,是在暌別阿沐的一年之後。我曾對阿沐說過我討厭年節,因為要應付無數皇族和繁瑣禮節。可是此刻我感謝它,因為我能夠重新見到阿沐。

她自北方來,穿一襲桃紅色大衣,外罩白色大氅。她自輿而下,每一個笑容都是我的珍寶。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我想念她,已經無可救藥。

我這樣的喜歡這個姑娘,為什麼當初沒有同她講?

我徑自走向她,揮退身邊所有宮人。她笑容微斂:“太子殿下。”

“阿沐。”我伸出手,想要為她拂去肩頭的雪花。可是她只是避讓,“外子很快就到。”

我輕聲詢問:“你喜歡他嗎?”

“這不是殿下應該操心的事情。”她說罷,匆匆想要從我身邊走過。被我一把拽住,我紅著眼睛,淒涼的看向她:“你不要走。”

她似乎是嘆了口氣:“元執,我等過你十年。你還是個孩子,可我等不了了。”

我固執的說;“我現在開始追求你,我們重新開始。你喜歡我,我知道你還喜歡我的。”

阿沐道:“您之所以如此說,不過是因為失去了我,而非真的屬意阿沐。”她抬起頭向我微笑,手指卻指向她自己的心臟,“可是元執,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真切的感到後悔,就在她向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

從小到大,我很少感到後悔這樣的情緒,世人說我是天之驕子,人中龍鳳。我的父母身為帝后,感情從來和睦。我甫一出生便被冊立為太子,三歲便開始從習,沒有一個太傅不誇我天資聰穎。

因為不曾有什麼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也就不知道後悔是種什麼滋味。

可我要失去阿沐了。

“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並非……我並非……”

我想要告訴她,我並非不喜歡她,也並非刻意吊著她,可是想到她從前的那些年被我肆意踐踏的心意,便難過的說不出話來。晉王很快前來,拉住她的手,向我行禮後徑自離去。我注目於她的方向,頹然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良緣易盡,終究是覆水難收。

【8】

我本以為,此生與阿沐不過就這樣錯過。可是天熙二十五年,晉王戰死。

父皇罷朝三日以示哀悼,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

而阿沐被母后以孀居的名義召回宮來,我們在母后的執凰宮前重逢。她瘦了那麼多,彷彿一折就斷。我輕聲喚她:“阿沐。”

我知道我該說一些寬慰的詞令,我該待她如我自己的長親,可這一刻我只想將她擁入懷中。而阿沐溫柔的對我說:“殿下,您長大了。”

這是什麼話呢?明明還是個比我小的姑娘,可我驚覺歲月的無情,將她的鬢角染上了雪的白。阿沐再次與我錯身而過,往殿中走去。而我第一次借看望母親的名義躲在屏風後聽壁腳。不過是些普通的撫卹之語,母后讓她住在清淨的念松閣,並告知她晉王的後事由我處理,她有什麼事情自可與我商量。

晚上的時候,我有心去見她,卻遲遲躑躅於門前,最終只是放棄的離開,想要順著河流回東宮,卻發現河邊有一點亮光。我令隨侍退下,獨自過去。穿過大片樹木,我看見閉著眼睛的阿沐,她手邊是一盞琉璃宮燈,而眼角則是掩飾不住的淚痕。

而她喃喃低語:“阿言?”

我心神大震,腳下踩斷一截枯枝。她睜開眼向我望來,眼神卻落在很遠的地方。

隨後她輕輕的笑起來,語氣卻是落寞的:“怎麼會是你?”

五個字,每一個字落進心中的時候,都痛不可忍。

我終於悲哀的確定,阮沐不愛我了。在此前漫長的歲月,我曾期盼這一刻的到來,此時卻希望永不到來。

我上前,想要說些什麼,腳步聲卻陡然響起,父皇的大宮人一見到我就跪在了地上,泣道:“陛下不好了!”

我腦袋嗡鳴一聲。

父皇終於病倒,我以太子之身監國,有無盡公務要處理,一有閒暇便要往楓宸宮侍疾,恨不得將自己拆成三個。我偶爾會遇見阿沐,她亦是作為親眷,但是母后將她視作半個女兒,便親自給父皇喂藥擦洗。我低聲同她道謝:“辛苦了。”

阿沐笑道:“殿下才是辛苦了。”

若是以前,我早就叫苦不迭。可如今,也只是嘆一口氣。父皇醒來的時候,阿沐行禮退下,他示意我上前,詢問我國事進展。待我回答完畢,他讚許的笑了笑,卻換了話題:“阿沐是個好姑娘,等她再蘸之時,你不可嫌棄她。”

我苦笑,“我怎麼會嫌棄阿沐,我只怕她嫌棄我。”

又說了幾句話,父皇便昏睡過去。我告辭退出來,就看見阿沐猶豫的站在那裡,我疑惑的望著她,她就走過來,對我說:“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我一頭霧水,突然靈光一現:“……你聽到了我和父皇的交談?”

“阿沐並非有心。”她急聲,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色都漲得通紅,“我也並無再嫁之意,更無攀附殿下之心,只不過殿下近日著實憔悴許多,我只是……”

我大笑出聲,笑的彎下腰去。她不解的看著我,可我只是覺得她這樣急於辯解的樣子很可愛,“阿沐,這兩個月真是辛苦你了。”

她看著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微笑道:“能為殿下解憂,是阿沐的福氣。”

【8】

我決定把阿沐追回來,她不喜歡我了又怎麼樣,我有漫長的時間等她回頭。

太子妃之位至今空懸,侍妾也是寥寥。我朝民風開放,阿沐雖嫁過蘇嘉言,但只要母后不反對,這件事朝中自然無人置喙。阿沐察覺到我的意圖,初時處處迴避,但時間一長,她的態度也軟化下來。雖然不似她愛慕我的時候,但也相處融洽。我自信滿滿,認為令阿沐回頭不過是時間問題。

與此不同,父皇則是病的越發厲害了。天熙二十六年的深秋,宮中大哀,父皇病逝,我即位之時,以皇后之位向阮家求娶阿沐。阮家靜默了三天,終於在距離我登基前三天派人答覆。我在母后宮中坐立不安,她笑著看我,突然長嘆了口氣:“看你這樣,始知當初你父皇並沒有做錯。”

我疑惑的皺起眉。母后突然揮退宮人,鄭重的對我說:“你父皇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候,便知道晉王不能留。他戰功顯赫,手握兵權,若他活著,你這個位子坐不穩。”

我如遭雷劈,喃喃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做……”

“元執,你聰慧善良,卻太過仁厚,你本不適宜為君。但母后只有你一個兒子,必定要為你掃清前方道路。皇位如此,情路也是如此。”

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響。

後來我無數次的想起這個場景,門被緩緩推開的時候,在我的回憶裡,始終只是輕微的聲響,彷彿一朵花跌落枝頭。我回頭望去,有人背光而立,容顏看不分明。

可我知道,那是我的阿沐。

她折身即走,我拔腿追去,“阿沐!”

她沒有理睬我,只是越走越快,到最後終於跑了起來。她跑上二樓的高臺,臨風而立,烈風如刀。我止步於她三尺之外,因為她已經退到邊欄之外。

我急聲道:“阿沐,你不要做傻事!”

“阿言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待我極好極好,我嫁給他之後,方知作為一個女人被寵愛是什麼樣的滋味。”阿沐捂住眼睛,急促的喘息,哽咽道。“我敬重先帝,他做下這樣的事情,我沒有辦法原諒他,可我也沒有辦法為阿言報仇。”

她悽然的看著我,“元執,對不起。”

阿沐向後仰去,我與她的袖口一錯而過,她平和的看著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顫慄著,每一秒都變得緩慢,有什麼落在了地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我轉身下樓,看到腳邊洇開的紅色。汩汩的鮮血不斷從我心愛的女子口中流出來。這多麼的不公平,她報復的是我,我明白她的歉意由來,因為我愛她,而她用這樣的方式,毀掉了我的一生,報復了整個皇族。

我跪在地上,發出像野獸般的悲鳴。

【9】

阿沐並沒有死,可她也無法再醒來。登基大典上,我抱著阿沐的頭冠,輕輕放在皇后的座席上。四周鴉雀無聲。

母后痛悔,可一切都已經晚了。皇宮中的宮人說,陛下瘋了。可我知道自己清醒著,阿沐並沒有死,那我等她醒來也就是了。我每日不厭其煩的為她喂藥,擦洗,一有閒暇便與她說話,縱使她不會回答,可我知道她能聽到。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十年。我笑著同她講:“你當初等了我十年,我也等了你十年,算是扯平了罷,你就原諒我。等你醒來,我親手給你編個穗子。”

“近日朝臣又催促我充補後宮,我立了幾位妃子,可沒去過她們的宮殿。”

“晉王的寢陵按帝制規格,為此被禮部唸叨了好久。你總說人死如燈滅,但……”

我大概是老了,一些閒話也能絮絮叨叨說上半天。良久嘆了口氣,便覺得有些倦,半闔了眼,便要沉沉睡去。

似乎是有一隻蝴蝶飛過,在嘈雜的聲音間落下一點近乎於無的波瀾。

那聲音那麼小,可我還是聽到了。於是猛然向榻上看去,恍惚間,光線飛舞,塵埃如夢。

我的阿沐看著我,輕輕的笑起來。

“元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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