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当个良娣

【1】

阿沐要走了。

这个消息我从父皇那里听闻,彼时我神情自若的迈下层层玉阶,与盛装的阿沐仅仅相差十步。

她身旁是风姿卓然的晋王,这位年轻的皇叔自及冠开始便征战边疆,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也一直为父皇倚重。

他喜欢阿沐,自阿沐及笄那年便向阮家求亲,迄今已有三年。其深情,被皇都少女钦羡不已。

而我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向这位皇叔道一句恭喜。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与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小小的姑娘似乎判若两人。我们彼此行礼,然后相错而过。我笃定她连一眼都没有看我,倘若她将目光再次投注于我面庞之上,她会发现我嘴角的轻伤,而我会不顾一切的将她抢走。

昨天阮涵之将我胖揍一顿,他的拳头落下来的时候我连反应都来不及。而他之后说出的话夺走我所有的思绪。

“苏元执,你这个废物,阿沐要嫁给晋王了!”他的眼睛通红,“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回到家便将自己锁在了屋中,一炷香后才出来,然后答应了晋王的求亲。”

我仿佛没有听见:“你说什么?”

阮涵之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明明知道她那么喜欢你,如果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会嫁给晋王?”

我呆呆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良久才咬牙道:“我说了什么?十年来我都说的我不喜欢她,是她阮沐自作多情。我一直那么说,谁知道她会突然嫁给晋王?”

是,我明明不喜欢阮沐,怎么会因为她的离去而伤心?我开心都来不及。

故而我望着晋王与她离去的方向,肆意的大笑出声,却有热热的东西猝不及防的从眼中流了下来。

我不喜欢阮沐,从来都不。

【2】

京都的阮相年轻时是闻名帝都的美男子,当年三元及第之时,红袍游街,多少女子就此误了终生。我那皇姑当年险些被指给阮相,可阮相却以已有娇妻的理由拒绝了,于是皇姑黯黯然,誓身不嫁。后来阮相有了阿行,大名阮涵之。他在我七岁的时候指进来做我的伴读。我和阿行虽是主仆名分,可他从来不因为我是太子而恭恭敬敬对我,我们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阿行也遗传了阮相那副好相貌,父皇看我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笑着说我们是一双玉树。

可阮沐就不同了,人人都觉得择她进来是给襄宁公主陪衬的。

她嗜甜如命,生的圆滚滚,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下巴叠一叠可以夹死一只虫子。故而贵女都不太瞧得起她,私下讥笑她胖如猪且蠢如狗。这是女孩子之间的事,我不好掺和,但是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偶尔会觉得她有些可怜。

皇奶奶八十岁寿宴的时候,乐坊呈了新戏,我颇喝了几杯,溜到一边树林解酒。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女孩子们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次第传来,我摇摇晃晃向前,正好看见她们将阮沐一把推到了地上。

酒气冲脑,我大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女孩子们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太子殿下。”

我却不顾她们的惊慌,径自向前站在阮沐前面,一边暗骂这次非要让阿行请我吃饭不可,一边冷漠的说:“收拾东西,明日本宫便向父皇请旨,趁早滚回去!”

被这样赶回去,是重重打了她们父族的颜面,想必下场不会好。有胆子大的小姐试着开口:“殿下明鉴,是阮沐她先……”

“阮沐是本宫的人,欺负她就是欺负本宫。”我打断她的话,而后冷笑道,“况且,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阮家的嫡小姐也是你们随便能动的?”

一群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跪地不起。阿沐看着我,眼睛亮的像沁水的紫葡萄。我试着搀了她一把,竟然没搀起来。

……这便很有些丢脸了,真该劝阿行让她趁早减肥。我面上过不去,只好转头厉声对那些女孩子道:“还不给我滚?本宫不想打女人!”

她们急忙行了个礼,扭头便窜出林去了。我再看向她,才发现阿沐脸上还挂着泪痕,正在很小声的抽鼻子。我素来看不了女孩子哭,顿时头疼万分,只好学着母后安慰襄宁的样子道:“你是阿行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谁要是再跟你过不去,你只管和我讲,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汤喝……”说完才觉这个比喻用的很不对,不太像我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太子说得出来的话。

便换了个说法,“你就是太胖了,若你瘦下来,指不定比她们都好看呢。”

阮沐哭的更厉害了,我更头疼了,“你哭什么呀……”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她们说我胖的像猪,将来没人愿意要我。”

“没事,大不了嫁给我。”我脱口而出,“东宫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当个良娣。”

喝的那几杯梅子酒后劲颇大,剩下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太清。第二天是在我东宫的榻上醒来的,因为醉酒被父皇臭骂了一顿,还禁足了三天抄书。我堂堂的太子竟然抄了三天女诫……便十分痛恨这些狗娘养的文人。

三天之后阮涵之来见我,笑眯眯的告诉我:“我那小妹居然开始戒零嘴了,且每日在花园中趟三个来回,元执,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啊?”

我一头雾水:“我什么都没说啊。”

他接下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我看我那小妹怕是看上你了。”

【3】

对一个人的外貌评头论足是很低劣的品格,可是被阮沐喜欢上,大抵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从那天起,风流潇洒的本太子我,身后便多了一个圆鼓鼓的尾巴。

那个时候阮沐才十三岁,而我已经十六岁了,正是该满楼红袖招的年纪,而阮沐的存在无疑为我挡掉了大片美人。从门第而言,阮沐无疑是个极好的太子妃人选,更不用说父皇与阮相良好的关系了。听说阮沐喜欢我之后,母后特地将她招进宫来,和蔼的问她要不要做我的太子妃。

听说这件事之后我立马从东宫冲了过来,可是阮沐摇了头,脆生生道:“我要做元执的良娣。”

此话一出,阮相第二天就递了请辞的折子。因为只有在将要打压阮家的情况下,以阮沐的身份,才会嫁给我做妾。父皇好好安抚了阮相一番,转头就将我打了板子。打的虽不重,可我堂堂十六岁的储君,脸算是丢尽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上了月娘。

月娘生的美,似是蔷薇上的一滴露珠。我遇上过的美人千千万,可从来没有过像月娘这样温婉解颐的人。她比我大三岁,是西宁王的义妹,我初次遇到她是在东宴的时候,西宁王带她前来拜见父皇,她身穿妃色长裙,侧脸皎如明月。我心中一震,酒杯怦然落地,她有所察觉,抬起眼来冲我柔柔一笑。

从此我与月娘亲密起来,她从不向我要任何的东西,也不需求名分。有一次我将她搂在怀里,望着满地的月色,突然说:“月娘,我跟父皇说将你要过来吧,我想给你个名分。”

她的手指温柔的按上我的嘴唇,“妾能这样跟殿下在一起,已经很知足了。”

我越发喜欢月娘,可是却越发讨厌阮沐。在知道我与月娘相好之后,她大发雷霆,不但跑去月娘暂住的地方刁难她,还将月娘送给我的锦囊丢进了湖水之中。我赶过去的时候气的发抖,月娘在我怀中几乎泫然欲泣。而我第一次对阮沐发火。

阮沐咬着嘴唇,说:“我不许你带着那个。”

“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来管我?”我厉声道,“那是月娘亲手给我缝的,谁准你将它扔了?从此以后你不许踏进这里半步,本宫也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阮沐脸色霎时白了,她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泣声道:“元执,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气昏了头:“好啊,你亲自将锦囊捡上来,我就原谅你。”

这当然是气话,彼时正是深秋,天气已经起霜,湖水更是冷的令人发寒。我笃定她不会那么傻,搂着月娘便走,待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下人惊慌道:“阮小姐投湖了!”

我脑袋一嗡,松开月娘便往湖边跑,一群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我吼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下去找!”

仿佛过了很久,我紧紧盯着湖水,可是每个人上来的时候都对我摇头。月娘住在湖边,而这湖又是活水,连着外面一大片湖泊,我第一次怨恨是谁将园子建的这么大。

正当我忍无可忍,准备自己跳下去的时候,有个脑袋突然冒了出来。

那个情景有点可笑,大概是树叶落到水里,又夹在了她的头发之中,她头发里还有枯黄的落叶,显得狼狈不堪。她的面容雪白,嘴唇发紫,下人小心翼翼的将她扶上来。而她只是跌跌撞撞的走向我,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递到我手中来,“我找到了,元执。”

阮沐的手冰凉,可她却仰头向我微笑:“我找到了,所以,不要怨恨我。”

随后她栽倒在我的怀里。

【3】

阮沐病的很厉害,我已经做好被阮涵之叫出去打一顿的觉悟。可阮家那里却鸦雀无声,我越发心慌意乱,这些天连月娘也没见过,竟也没有发觉她未来过东宫一次。

一个月之后,西宁王谋反的事情败露,阿行约我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将一份案卷塞到我手里。

我展开看完之后,心头巨震,脸色霎时苍白。案卷从手中跌落,我豁然抬首看向阮涵之。他脸色不大好看,“现在你知道了吧?”

“阿沐为什么极力反对月娘和你好,因为她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了月娘和西宁王私自相会的情景,月娘本就是西宁王的情人,以美色诱惑于你伺机杀之。那锦囊是西宁王给月娘的,阿沐并不清楚谋反的事,她只是本能觉得那锦囊或许对你不利。而这件事被月娘察觉,她才故意激怒阿沐,借你的手想要灭口。”

他一字一句的说:“你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败露的吗?是我捉到了月娘派来给阿沐的汤药中下毒的侍女,阿沐至今昏迷不醒,全是月娘的功劳。”

我还是去牢中看了月娘,她与从前截然不同,我认识的月娘是柔弱又温婉的,可是她在牢中坐着,神情很安静,坚定而冷漠。见到我的时候,也只是欠了欠身。我们相对无话,过了很久,她才淡淡的说了一句:“西宁王会怎么死?”

我顿了顿,“凌迟。”

月娘又问道:“那我呢?”

“大抵也是凌迟。”

月娘便笑了,“那便很好了。”

我看着她,说:“他犯下这样谋逆的大事,父皇治朝严正清明,想更朝换代难如上青天,你怎么肯跟着他?”

月娘静静道:“他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他,他成王,我陪他。他败寇,我也陪他。”

从牢中出来的时候,阳光刺眼的不像话。身边的近侍询问我是否要去探望阿沐,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脸面见阿沐。

月娘处刑后的第三天,阿沐醒了。我久久立于门侧,不敢进入。未几,阮涵之青着脸出来,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舍妹想要见您。”

我推门而入,僵硬的走到她跟前。阿沐静静看着我。我未奢望过得到她的宽恕,而她只平和的看我,轻声唤我元执。

我嘴唇翕动,想要向她道歉,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轻声问我:“事情我都从哥哥那里听说了,你有没有受伤?”

“我一切安好。”我很愧疚,“我对不住你,我不该逼你跳湖。”

“我感觉她要害你,没想到是真的。我当时只是自己瞎想,不敢胡说。”她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瘦了很多很多,虽然还是丰润,但是已经能看出轮廓。我低声说:“我活该让她害了。”

她摇摇头:“当初她们欺负我,骂我猪狗不如,只有你挺身救了我,还对我说将来会娶我做良娣,我记住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只觉得光线斜斜如瀑,有尘埃四散,她的面庞柔和的不可思议。我望着这样的阿沐,心里几乎软成了一滩泥。

甜言蜜语我对很多姑娘都说过,可是为什么只有阿沐当了真呢?

这个傻姑娘,良娣有什么好,值得她阮家的小姐念念不忘。

【4】

从那以后,阿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月娘下给她的药使她中了寒毒,终身都碰不得凉。我很愧疚,也就对她愈发温和。这个病得上之后,阮涵之也不指望阿沐能当我的太子妃了,毕竟中了寒毒,子嗣是个难事。阿沐一直都很懂事,自此之后我尽管还同一些美貌姑娘来往,却也不复热情。

西宁王的事一出,边疆的王爷纷纷回京,其中便包括我那五皇叔,晋王苏嘉言。这皇叔因是遗腹子,年纪只比我大四岁,可已立下不少战功,麾下亲卫骑兵无不是精锐。他甫一入京,直将我与阿行的风头分去大半。我跟阿沐抱怨道:“她们说我与阿行虽然生的好,但毕竟是年少,而我那皇叔却是当世英雄,更值得敬慕——这是什么歪理,他不过比我大四岁而已。”

阿沐笑道:“他真有那么好?”

铁甲寒凉,长剑炽热,苏嘉言容貌不似我与阮涵之一般白皙,却显得英俊挺拔。我酸溜溜道:“也不过那样,若父皇给我个机会,我也做得到。”

阿沐歪着头想了想,“我倒是也想见见他了。”

此时阿沐已经消瘦下来,显露出阮家独有的好容颜。柳叶眉,杏子眼,笑起来皎皎生辉,已经是出众的美人。只是她本人对此毫无觉察,仍然认为自己是小时候不受喜爱的模样,故而对男子倾慕的眼光格外迟钝。

晋王深居简出,在他与父皇谈话之后,我与阿沐扮成宫人的模样,悄悄蹲在他必经的小道上偷窥。晋王似有觉察,猛地向我们这里看来,大喝道:“谁!”

我敏捷的躲过晋王的袭击,可阿沐动作慢,一下子便被晋王抓到了。她挣扎之间,头冠跌落,青丝如流水散开。阿沐急忙扶住头冠,回眸向晋王看去,晋王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松手,我抓住阿沐的手便逃。待跑了很远,才大口喘着气停下来。

“刚刚真是太险了。”我随口说,却发觉阿沐的神情有些不对,“怎么了?”

阿沐摇摇头:“……晋王果然不负传闻。”

我有些不高兴,却也不知道这突然的焦躁来自何处,下意识的便粗声道:“也不过那么回事,我们快走吧,我今晚还要见柳小姐。”

阿沐的身体一颤,我有些懊悔,明知道她喜欢我,怎么会故意说这些来激她?可她已经垂下头,轻声说:“那柳小姐,生的很像月娘。”

这我倒是并没有发觉,毕竟我爱得便是月娘那种容貌。刚要开口辩解,阿沐已经抬起头来冲我微笑:“你去吧。”

我便更生气了。

东宫的位置大得很,看在阿行的面子上,我可以娶你当个良娣

【5】

剩下的日子过得颇有些失魂落魄,我拉不下脸去见阿沐,阿沐也一反前态的不来见我。

阿沐是不可能不喜欢我的,这个道理整个皇宫都知道。可我就是焦躁不安,尤其是听说之后不久,晋王便去了一趟阮府。我与柳小姐一拍两散过后,上元节很快便到了。我旁敲侧击的从阮涵之那里听说了阿沐会去的消息,便开始动手编穗子。

我朝的规矩,男子要亲手制作团扇的穗子,送给心怡的女子以成好事。其郑重程度堪比订亲,我最不耐烦这种精巧活计,故而从前从未参与过这件事。穗子编的别扭,我想让我的大宫人替我代做,却第一次被笑着拒绝了:“殿下,心诚则灵啊。”

又不是祭天拜佛,我扁扁嘴,却也依言亲自做了。我花了许多心血,一天除了习武读书,大批时间都蹉跎在了这个上面。我可是一朝太子,几时做过这样的事?一边愤愤的想着,一边又想到阿沐收到它时会有的害羞神色,心中就忍不住有些得意。

傻笑了半天,竟也没发觉阿行从我身边走过,将那穗子拿过去,一脸嫌弃道:“你做了个蚕虫?”

上元当天,我郑重的穿上了我最华贵的一身行头。待东宫为我参选的宫人频频点了头之后,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傻气。

我愿意为了阿沐穿上她喜爱的服饰,又不想让她发觉这刻意是为她而来。

长道十里,花灯累叠,不同规制不同模样的灯盏炫目至极。各处喧嚣,有奇人异士行百戏之乐,少女们身上的香气绵延不绝。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不觉驻足。看了一会儿戏法,才想起要去找阿沐,可是人已经多了起来。我挤在人群中间,略有些暴躁,过了一会儿便迷了路。

突然,一个面具摊前沸声四起,百姓惊呼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晋王殿下!”

苏嘉言?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费力的挤进去,看见他面前站着个戴天狗面具的小姑娘,而苏嘉言将一条精美的穗子递在她面前,沉默的等待她的反应。人越来越多,晋王是大英雄,他们似乎笃定那女孩是他心爱的女子,不断的起哄。

那女孩动了动,终于伸手将他的穗子接过了。顿时欢呼一片,苏嘉言小心翼翼的将她的面具揭了下来。我恍如在腊月被一桶冰水浇透,只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寒冷。苏嘉言仿佛欣喜到无法自持,他一把将阿沐抱了起来,她有些惊慌的想要抗拒,但他的唇已经印在她的鬓角。

手中的穗子落地,苏嘉言抱着我的阿沐离去,百姓跟随着他们,不断的说着贺喜之词。而我踉跄了一下,有些狼狈的跌在地上。穗子早被踩得不成样子,但是本就不是什么精巧的东西,也不似苏嘉言那样的别致,踩坏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蹲在那里端详着我的穗子,确实像个蚕虫,阿行说的不错。想了想,便断断续续的笑了起来。

回到东宫的时候,有宫人迎上来笑着道恭喜,我一把将他们推开,大喝道:“拿酒来!要最烈最次的烧刀子。”

月光那么明亮,我想着这个时候的阿沐和苏嘉言,只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尊严扫地。

我堂堂的大兴太子,凭什么就给他们白白的糟蹋?酒水灌入嗓子,辛辣难饮,我咳嗽的流出泪来。

【6】

阿沐与苏嘉言的事情隔天便传遍了上京,我置若罔闻,照旧与美貌的宫女勾勾搭搭。

我笑着问她:“你可喜欢本宫?”

她红着脸,低声说:“喜欢。”

有那么多喜欢本宫的人,本宫为何要在乎一个阮沐?

阮沐来见我时,我与那宫女便是一副不成体统的样子。她衣衫半褪,见到阮沐是慌忙想要回避,被我制止。她脸色苍白,颤着声音唤我元执。我没有回答,她便续道:“我并不知道受了穗子原是那个意思……”

这个借口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这是全大兴都知道的事情。我大笑出声:“阿沐,这同我有什么干系?”手指搂上宫女的腰身,她惊呼出声,阮沐的脸色更加不好了。我对这宫女轻浮道:“不必怕,明日我便封你个位分……良娣如何?”

阮沐沉声说:“苏元执!你何必这样折辱我?”

这便算折辱了吗?我怒气攻心,也反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话我对你说过,我自然也可以对别人说。不过是当日随口言语,你也当真?阮沐,无论是晋王吴王魏王,你爱与谁传信物与谁传信物,我根本不关心!我告诉你,我心中只有月娘一个人,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她倒退一步,眼泪就从眼眶中流了下来:“那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我扭过头,道:“不过是愧疚罢了。”

她闭上眼睛,半晌,将我送给她的香囊解了下来,轻轻放在一旁。我愣了一下,马上将她送给我的那个从怀中拿出来,掷在了地上。

阿沐呆在那里,脸色雪白。我几乎要后悔,可她已经转身走了。

之后我与阿沐相见陌路。我身边的女孩子换了又换,阮涵之说我这样下去,阿沐迟早会不喜欢我。可他每次这样讲,我反而更笃定一分--她迟早会不喜欢我,那她如今定然还未对我忘情。

那时年少,从来都不珍惜,为了一时赌气就可以肆意糟践。

我再一次遇到阮沐是在阔别两年后的一个雪夜。她轻声唤我的名字,我便忍不住驻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冷淡:“怎么了?”

她站在一棵梅花之下,静静的问我:“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我点点头。她轻声道:“殿下可曾喜欢过我?”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直视我的眼睛,我发觉她比之前越发瘦也越发美丽。我不知所措,半晌没有出声。她眼中似乎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她开口,而我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便急匆匆的打断:“没有。”

她眼中那点希望消失了,我转过头不看她,脑中轰隆作响,良久,我想要解释刚刚说出的决然话语,可她已经走了。

第二天,我请求父皇为我与阿沐赐婚,而他眼神悲悯,告诉我:“晋王向朕请一道赐婚旨意,朕刚刚已经同意了。”

【7】

阿沐婚后与晋王一起前往封地,他们的鹣鲽情深一直是皇室流传的佳话。我偶尔会听闻他是多么爱重她,婚后三年无子也不置下侍妾。每日再辛苦也执意从军中回去吃饭,阿沐生病的时候,会难过的整夜静坐。

她被人宠的如宝似珠,再不在乎我的不屑一顾。

我再一次醉倒在冬日的雪夜,是在暌别阿沐的一年之后。我曾对阿沐说过我讨厌年节,因为要应付无数皇族和繁琐礼节。可是此刻我感谢它,因为我能够重新见到阿沐。

她自北方来,穿一袭桃红色大衣,外罩白色大氅。她自舆而下,每一个笑容都是我的珍宝。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我想念她,已经无可救药。

我这样的喜欢这个姑娘,为什么当初没有同她讲?

我径自走向她,挥退身边所有宫人。她笑容微敛:“太子殿下。”

“阿沐。”我伸出手,想要为她拂去肩头的雪花。可是她只是避让,“外子很快就到。”

我轻声询问:“你喜欢他吗?”

“这不是殿下应该操心的事情。”她说罢,匆匆想要从我身边走过。被我一把拽住,我红着眼睛,凄凉的看向她:“你不要走。”

她似乎是叹了口气:“元执,我等过你十年。你还是个孩子,可我等不了了。”

我固执的说;“我现在开始追求你,我们重新开始。你喜欢我,我知道你还喜欢我的。”

阿沐道:“您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我,而非真的属意阿沐。”她抬起头向我微笑,手指却指向她自己的心脏,“可是元执,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真切的感到后悔,就在她向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从小到大,我很少感到后悔这样的情绪,世人说我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我的父母身为帝后,感情从来和睦。我甫一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三岁便开始从习,没有一个太傅不夸我天资聪颖。

因为不曾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也就不知道后悔是种什么滋味。

可我要失去阿沐了。

“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并非……我并非……”

我想要告诉她,我并非不喜欢她,也并非刻意吊着她,可是想到她从前的那些年被我肆意践踏的心意,便难过的说不出话来。晋王很快前来,拉住她的手,向我行礼后径自离去。我注目于她的方向,颓然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良缘易尽,终究是覆水难收。

【8】

我本以为,此生与阿沐不过就这样错过。可是天熙二十五年,晋王战死。

父皇罢朝三日以示哀悼,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

而阿沐被母后以孀居的名义召回宫来,我们在母后的执凰宫前重逢。她瘦了那么多,仿佛一折就断。我轻声唤她:“阿沐。”

我知道我该说一些宽慰的词令,我该待她如我自己的长亲,可这一刻我只想将她拥入怀中。而阿沐温柔的对我说:“殿下,您长大了。”

这是什么话呢?明明还是个比我小的姑娘,可我惊觉岁月的无情,将她的鬓角染上了雪的白。阿沐再次与我错身而过,往殿中走去。而我第一次借看望母亲的名义躲在屏风后听壁脚。不过是些普通的抚恤之语,母后让她住在清净的念松阁,并告知她晋王的后事由我处理,她有什么事情自可与我商量。

晚上的时候,我有心去见她,却迟迟踯躅于门前,最终只是放弃的离开,想要顺着河流回东宫,却发现河边有一点亮光。我令随侍退下,独自过去。穿过大片树木,我看见闭着眼睛的阿沐,她手边是一盏琉璃宫灯,而眼角则是掩饰不住的泪痕。

而她喃喃低语:“阿言?”

我心神大震,脚下踩断一截枯枝。她睁开眼向我望来,眼神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随后她轻轻的笑起来,语气却是落寞的:“怎么会是你?”

五个字,每一个字落进心中的时候,都痛不可忍。

我终于悲哀的确定,阮沐不爱我了。在此前漫长的岁月,我曾期盼这一刻的到来,此时却希望永不到来。

我上前,想要说些什么,脚步声却陡然响起,父皇的大宫人一见到我就跪在了地上,泣道:“陛下不好了!”

我脑袋嗡鸣一声。

父皇终于病倒,我以太子之身监国,有无尽公务要处理,一有闲暇便要往枫宸宫侍疾,恨不得将自己拆成三个。我偶尔会遇见阿沐,她亦是作为亲眷,但是母后将她视作半个女儿,便亲自给父皇喂药擦洗。我低声同她道谢:“辛苦了。”

阿沐笑道:“殿下才是辛苦了。”

若是以前,我早就叫苦不迭。可如今,也只是叹一口气。父皇醒来的时候,阿沐行礼退下,他示意我上前,询问我国事进展。待我回答完毕,他赞许的笑了笑,却换了话题:“阿沐是个好姑娘,等她再蘸之时,你不可嫌弃她。”

我苦笑,“我怎么会嫌弃阿沐,我只怕她嫌弃我。”

又说了几句话,父皇便昏睡过去。我告辞退出来,就看见阿沐犹豫的站在那里,我疑惑的望着她,她就走过来,对我说:“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我一头雾水,突然灵光一现:“……你听到了我和父皇的交谈?”

“阿沐并非有心。”她急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都涨得通红,“我也并无再嫁之意,更无攀附殿下之心,只不过殿下近日着实憔悴许多,我只是……”

我大笑出声,笑的弯下腰去。她不解的看着我,可我只是觉得她这样急于辩解的样子很可爱,“阿沐,这两个月真是辛苦你了。”

她看着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能为殿下解忧,是阿沐的福气。”

【8】

我决定把阿沐追回来,她不喜欢我了又怎么样,我有漫长的时间等她回头。

太子妃之位至今空悬,侍妾也是寥寥。我朝民风开放,阿沐虽嫁过苏嘉言,但只要母后不反对,这件事朝中自然无人置喙。阿沐察觉到我的意图,初时处处回避,但时间一长,她的态度也软化下来。虽然不似她爱慕我的时候,但也相处融洽。我自信满满,认为令阿沐回头不过是时间问题。

与此不同,父皇则是病的越发厉害了。天熙二十六年的深秋,宫中大哀,父皇病逝,我即位之时,以皇后之位向阮家求娶阿沐。阮家静默了三天,终于在距离我登基前三天派人答复。我在母后宫中坐立不安,她笑着看我,突然长叹了口气:“看你这样,始知当初你父皇并没有做错。”

我疑惑的皱起眉。母后突然挥退宫人,郑重的对我说:“你父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便知道晋王不能留。他战功显赫,手握兵权,若他活着,你这个位子坐不稳。”

我如遭雷劈,喃喃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元执,你聪慧善良,却太过仁厚,你本不适宜为君。但母后只有你一个儿子,必定要为你扫清前方道路。皇位如此,情路也是如此。”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后来我无数次的想起这个场景,门被缓缓推开的时候,在我的回忆里,始终只是轻微的声响,仿佛一朵花跌落枝头。我回头望去,有人背光而立,容颜看不分明。

可我知道,那是我的阿沐。

她折身即走,我拔腿追去,“阿沐!”

她没有理睬我,只是越走越快,到最后终于跑了起来。她跑上二楼的高台,临风而立,烈风如刀。我止步于她三尺之外,因为她已经退到边栏之外。

我急声道:“阿沐,你不要做傻事!”

“阿言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待我极好极好,我嫁给他之后,方知作为一个女人被宠爱是什么样的滋味。”阿沐捂住眼睛,急促的喘息,哽咽道。“我敬重先帝,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原谅他,可我也没有办法为阿言报仇。”

她凄然的看着我,“元执,对不起。”

阿沐向后仰去,我与她的袖口一错而过,她平和的看着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颤栗着,每一秒都变得缓慢,有什么落在了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转身下楼,看到脚边洇开的红色。汩汩的鲜血不断从我心爱的女子口中流出来。这多么的不公平,她报复的是我,我明白她的歉意由来,因为我爱她,而她用这样的方式,毁掉了我的一生,报复了整个皇族。

我跪在地上,发出像野兽般的悲鸣。

【9】

阿沐并没有死,可她也无法再醒来。登基大典上,我抱着阿沐的头冠,轻轻放在皇后的座席上。四周鸦雀无声。

母后痛悔,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皇宫中的宫人说,陛下疯了。可我知道自己清醒着,阿沐并没有死,那我等她醒来也就是了。我每日不厌其烦的为她喂药,擦洗,一有闲暇便与她说话,纵使她不会回答,可我知道她能听到。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十年。我笑着同她讲:“你当初等了我十年,我也等了你十年,算是扯平了罢,你就原谅我。等你醒来,我亲手给你编个穗子。”

“近日朝臣又催促我充补后宫,我立了几位妃子,可没去过她们的宫殿。”

“晋王的寝陵按帝制规格,为此被礼部念叨了好久。你总说人死如灯灭,但……”

我大概是老了,一些闲话也能絮絮叨叨说上半天。良久叹了口气,便觉得有些倦,半阖了眼,便要沉沉睡去。

似乎是有一只蝴蝶飞过,在嘈杂的声音间落下一点近乎于无的波澜。

那声音那么小,可我还是听到了。于是猛然向榻上看去,恍惚间,光线飞舞,尘埃如梦。

我的阿沐看着我,轻轻的笑起来。

“元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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