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何其弄人,是劫是緣?

夢想是什麼?完成夢想是為了什麼?二十年讀一書,二十年寫一書——讀或者寫,是為了遇見不再殘缺的自己!​

從此,那書,一直在我的床頭。二十年,梨花開了又落,梨兒們死了又生,心情頻仍,書冊頻仍,那夢一樣柔情的羽毛,那淡在歲月外的“雪落無聲”,卻一直在,在原來的地方,溫柔,深情。

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遇見那本書那個名字,只一眼,便是春來,便是花開。心狂跳,衝口欲出,卻終究,寂然無聲——吞了聲,咬了唇,再沒繼續。世間事總是這樣,巧得太狠,便像假的,於是不敢信!

在遙遠的異鄉,在陌生的街市,那些陌生的臉孔、陌生的鄉土鄉音,整整二十年啊,我一生最好的年華,在漂泊裡。千萬裡尋親歸,回來了,卻依然是在漂泊裡,多少孤單,多少悽惶。對故土家園的懷戀,只有真正的遊子才深痛深知啊——那個比我自己更深的深知與深懂,卻是你和你的書!

造化何其弄人,是劫是緣?

書,是我的命;你,是我命裡註定的遇見。是我數世輪迴纏綿在玫瑰心上不肯落下的那一滴淚,這一眼的緣,是冥冥中上天為我安排的一場盛宴——也是這樣一個初春,冰河還沒有完全融化,春花還沒有完全盛開,苜蓿牙牙剛剛貼著地兒爬,幾綹兒輕絮飄,半樹鵝黃兒鬧,我跟在一隻灰雀兒後面,走走停停。我沒有固定的方向,它沒有完好的翅膀。它小小的身子蕭索,小小的眼睛黯淡。

一人一鳥,它在前頭,像癟了氣的皮球,磕磕絆絆。

我在後頭慢慢地,亦步亦趨。

那時候,柳湖公園街口的樹還很大,枝枝叉叉的影子在微涼的太陽裡零亂。它停在一箇舊書攤前,歪了頭看,灰濛濛的眼睛裡落了幾滴太陽的光輝,竟分明明亮——我伸手撿起那書,也是灰白,書封上,一支夢一樣靜美的羽毛,眼睛裡撞進去四個深灰小字“雪落無聲”。問那攤主,說是十塊錢。封底上標價二十二呢,撿了大便宜!只憑那歲月樣靜好的羽毛,和那梵音般綿長的四個字,就是它了。翻遍口袋,連毛角角鋼崩崩都湊一搭,才兩塊七毛。

我用這一天剩下的所有時間,從晨陽初起到星子滿布,為攤主買掉三十二本書,裝訂修補完所有缺頁殘頁,外加那兩塊七毛錢的全部身家,得到那本書。然後,半蹲在那兒沒挪窩,吞一樣讀完。

起身要走的時候,栽了一跟頭。興許是餓,興許是蹲久了。

造化何其弄人,是劫是緣?

那是你的書,那是你的路,那是你,一步步,離開故園,懷揣著最卑微的夢想,從農村到城市,為大食堂的一張飯票興奮且惶恐,為像城裡人一樣安放燒煮人間煙火的小煤爐而努力奮鬥。你一天天長大,那些個隱秘的夢想與渴望也一天天地,在現實里長大。你成了真正的城裡人了,像城裡人一樣洋氣浪漫地戀愛,有了漂亮妻子,有了明亮房子。你從大雜院式的辦公室走過,走進只是自己的天地,你還有了出遊機會,有了無數桌排排連連的盛宴,卻唯獨,失卻了故園。

你像熟悉情人每一寸肌膚每一寸暗香一樣熟悉那片土地,熟悉那山那塬熟悉那樹那人,你的熟悉就像你的絕望一樣讓我泫然欲泣——你之於你熟悉的那一切,終成了過客。一茬茬新生的人們拿你當過客,一茬茬新生的莊稼拿你當過客。你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你終於,被故土徹底遺棄。你像城裡人一樣生活,像土地一樣思考,你穿越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登臺,獨自高潮,獨自謝幕。

你在許多陌生的路上,在許多陌生的地方,你夢囈一樣說著只屬於自己的言語,你原沒打算說給任何誰聽,你只說給自己,也說給遺棄了你、你卻醉裡醒裡魂裡夢裡想忘也忘不了的故園。你像一個真正的莊園主一樣經營你的莊稼,你種些古瓷都一樣酒香薰染的詩,你種些天井石碑一樣在陽光下閃亮的文字。你終於,用你的骨血,用你的絕望,用你濃得化不開的痴情,在城市與故園之間,修一條獨屬於你的棧道,在無月的暗黑夜,在濃醉吼出的那一聲秦腔裡,在寂寞桃花裡,自渡。

你是你嗎?分明,是我。比你更慘烈的背叛,比你更沉痛的絕望,比你更痴妄的懷戀,比你,更長更長的鄉愁,如同三月春雨的路。

你對故園的深痛與愛,伴我渡過許許多多個像一輩子那麼長的日日夜夜,一如最貼心的情人,一如鳥之於樹,一如花之於春天,共享離亂共享凋敝,共享最隱秘的暗香與狂亂。

那些個梅雨的日子,那些個梨花雪飄飛的季節,那暗香疏影的字裡行間,那情,那陪伴,那魂縈夢牽,只自已知道,只是在心裡。卻再也想不到,竟然是你。

多希望,是在這些世事之前遇見你,沒有隔了那煩膩煙火,沒有隔了那塵垢目光,玉一樣清華,月一樣皓素,一聲聲,把這情真,說給你。

多希望,是在這塵世事之前遇見你,春暖花正開,清燈香茗伴,且把這密密心事,說給你!

造化何其弄人啊,那樣真那樣深那樣濃烈那樣乾淨澄澈的情,竟是在隔了這樣的紅塵這樣的世事之後泫然揭幕……多少年不曾流過的淚,這一刻,猝然落,多少不甘!

造化何其弄人,是劫是緣?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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