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作為一名紀錄片愛好者,最近卻片荒。
那天正好刷到這部新片:《西南聯大》,眼睛一亮。
不瞞大家,我對西南聯大的故事,一直神往好奇。
這座被稱為一流的戰時學府,大師輩出,每一個都騷情賦骨,別具幽懷。
門下桃李更是人才濟濟,諾貝爾獎得主、國家院士、翻譯家、文學家、人類學家……每一個都是國之棟樑。
再看評分,嚯,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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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部高分片,表妹決定一睹為快。
點開一集看,旁邊的肉叔還笑表妹,像在看一部黑白PPT。
的確,論色香味,它都沒有。
但是,它真實,厚重。
用樸素無華的鏡頭,講述了最感人的故事,和最動人的精神。
01
這部紀錄片的真實,在於集中展現了很多舊時的影像資料和人物自傳。
不作文字描述,不假他人之口,與大師直接對話。
蔣夢麟的《西潮》、錢穆的《師友雜憶》、吳宓的日記、沈從文的《邊城》、汪曾祺的《人間草木》……
短短一集,有回憶、有講述,有言志,也有傳情。
除了自傳,還有口述歷史。
節目組找到部分仍健在的聯大學生,他們大多年逾九十,銀髮皓首。
可當他們顫顫巍巍地講述在聯大的日子,卻連學號都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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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翻譯家楊苡,下圖中科院院士王希季
文字、影像、口述,勾勒出硝煙戰火中的聯大師生,最真實生動的模樣。
這是一所戰時臨時大學。
它存在的八年,是國破家亡的八年,是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八年。
紀錄片中,日軍的大規模轟炸隨處可見。
北平淪陷了,北大、清華都被佔領,南開大學被炸成廢墟。
被炸燬的南開
翻譯家巫寧坤回憶起日軍入侵,學校宣佈解散時的情形。
當其時,聽到這個消息,同學們都哭起來了。
一名女學生上臺去唱《松花江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老先生說起這段過往,仍帶著哭腔,哽咽吞聲,表妹都忍不住淚目了。
當接到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學校合成“國立西南聯大”的消息時,大師們熱情高漲。
或選擇跟隨大部隊,跋涉幾千里路,來到昆明。
或選擇穿過淪陷區,躲過敵人的重重關卡、轟炸,幾經周折,奔赴學校。
他們當中,有即將失明的,國學大師陳寅恪。
學校決意南渡時,陳寅恪先生的右眼視網膜已經脫落。
陳寅恪夫婦面臨艱難抉擇:
如果跟隨學校到昆明,會面臨失明的危險。
再三商量後,陳寅恪寧願承受左眼失明的痛苦,也不肯留在淪陷區,失了“骨氣”,毅然跟隨學校南渡。
於是,他隱去教授身份,攜妻帶兒,悄悄地離開北京,直奔昆明。
到了1944年,因為戰爭錯失治療機會的陳寅恪,終致雙目失明。
晚年的陳寅恪,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
當被問到有什麼需求時,陳寅恪說:“我的眼睛不好使,出入不方便,幫我把門前的小路塗成白色的吧。”
於是,學校幫他把門前的道路漆成白色,還在故居邊加了木柵欄,以護安全。
直至今日,表妹走在中大校園裡,還能看到先生的故居,與門前這條漆成白色的小路。
面臨同樣抉擇的,還有聞一多。
聞一多受好友顧毓琇邀請,留在湖北,出任教育部職位。
這麼好的差事,聞一多卻拒絕了。
妻子埋怨,他跟妻子解釋:學校太困難了。言下之意,不能在這時候離開學校。
臨走的那一天,聞一多叫醒孩子們,跟他們道別,說著在昆明會面。
話音未落,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聞一多心裡何嘗不知,兵荒馬亂,一別以後,也不知道能否一家團聚、平安相見。
但,即便世道如此多艱,使命感卻還在。
在他們身上,家國情懷不是空喊口號、耍嘴皮子。而是流淌在他們血液裡,左右著人生抉擇的重要信念。
西南聯大歷史系學生,後來的歷史學家何兆武說:
我們這一代人,面臨過亡國滅種的危機,所以個人理想總是和國家理想一致。戰時的昆明,條件艱苦。
校舍是鐵板房,一下雨叮咚作響。
宿舍是茅草屋。
四十個人學生擠在一間房子裡,臭蟲咬得睡不著。
吃的是“八寶飯”,名字取得好聽,內容卻慘不忍睹。
紅米里什麼都有,米糠、麩皮、沙子、石頭子、甚至還有耗子屎。
教授們的環境一樣艱苦。
華羅庚從國外學成歸來,這位年輕的教授,一家子擠在兩廂小房子裡。
夜晚,一燈如豆,用破棉花芯捻成小小燈芯。
牛擦癢癢,樓房即搖搖欲墜。豬馬同圈,華羅庚這個“清高教授”則與他們同息。
在敵軍的轟炸下,社會學家費孝通一家居住的房子轉眼成斷壁殘垣。
生活最困難的時候,馮友蘭的太太靠支鐵鍋炸麻花、聞一多靠刻印章賺取生活費。
聞一多先生治印圖像
要知道,他們在戰前的生活可全然不是這副模樣。
陳寅恪原先每月薪水480元,以當時500元就可買一輛小轎車的購買力來講,是絕對的高薪。
但是,當他們身處艱難的環境中時,無論是教授,還是學生,卻能安之若素。
該做學問做學問,該學習學習。
生活的清貧,並不會削減他們精神上的富足。
在他們身上,有求知的熱情;有淡泊名利的純粹。
這份純粹,使西南聯大學孕育出鼓勵思考、各抒己見的自由學風。
02
九葉派詩人鄭敏,當時是西南聯大一名哲學系學生。
回憶聯大,她說:
聯大,是一個最自由的地方了。這個自由,不是寬鬆散漫,不是放任不管。
而是在學習興趣上,不會對學生過分限制。
它崇尚一種博雅教育:理科學生要有文學底蘊,文科學生也要通曉科學基礎。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物理學系的學生楊振寧和鄧稼先,經常結伴在東牆根大樹底下互背古詩。
他們一個日後獲得諾貝爾獎,一個是“兩彈一星”元勳。
聞一多先生的古代神話課,最受歡迎。
不僅文科專業,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學生也慕名而來。
學生們說:
聞先生是一個好演員,伏羲女媧,本來是相當枯燥的課題,但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過一座城,也值得。中文系學生汪曾祺和巫寧坤,經常結伴逃課泡茶館。
他們到茶館去,都夾著厚厚的書和筆,一待就是一天。
汪曾祺把這段經歷寫成文章《泡茶館》,非常有意思。
在茶館裡,有人完成了學期作業;有人寫出了詩歌;而汪曾祺,則藉機觀察各色人等,寫起了小說。
教授之間也相互聽課,還會在課堂上當場討論。
那時候,學什麼、教什麼都沒有統一的要求和規定,教授們重創新,自己準備了講課的教義和資料。
他們對學術研究有一種純粹的熱愛,鼓勵學生去發現問題,學會思考。
雖然先生們學富五車,但不存在一言堂。
學生可以大膽質疑老師,各抒己見,還能跟老師進行辯論。
鄭敏回憶起教授康德的鄭昕老師,他會把自己正在思考的、困惑的問題,拿出來與學生們分享,並鼓勵他們與自己一同探討。
這些學生現在看起來多麼幸福,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都是教授他們大一至大四的老師。
提到聯大的國文課,老翻譯家許淵衝非常自豪:
他上的是中國最好的國文課。
老師們都是我們熟悉的名字: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羅庸……表妹看到這,真的露出了迷妹般的星星眼。
在前往雲南的三千里步行途中,聞一多先生沿途寫生。
聞一多沿途寫生作品
學生的佚名日記裡,沒有抱怨,而是記錄了沿途美景,感嘆祖國的美麗河山。
若無此次旅行
何能知祖國的偉大
在學校裡,同學之間感情深厚、單純、樂觀。
校裡花草坪上……那裡橫七豎八躺著曬太陽的學生們,他們躺在自長沙帶來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他們一閉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興奮多變的時代,富壯向榮的年歲,便驕傲得如冬天太陽下的流浪漢。在那一剎間,他們忘了衣單,忘了無家,也忘了飢腸,確實快樂得像王子一樣。作家鹿橋在《未央歌》中如是寫。
1946年,聯大學生吳訥孫,筆名鹿橋,《未央歌》是他以西南聯大為背景寫的回憶錄式小說。
這本書在臺灣很受歡迎。
幾十年以後,正在讀高中的臺灣學生黃舒駿,無意中看到這本書,非常喜歡。日後成為歌手,便作成了這首曲子:《未央歌》。
曲子唱的,是動人的青年故事,也是吳訥孫對聯大歲月深情的回憶。
在回憶裡,有雨後昆明的美麗風光,也有歡樂而短暫的校園生涯。
溫暖,幸福。
電影《無問西東》中有個場景,表妹印象很深。
下雨天,雨水打得鐵皮屋咚咚作響,蓋過了教授講課的聲音。
於是,教授在黑板上寫下:靜坐聽雨。
在暴雨陋室中堅持講課,是專注。
講不了課,生一分“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意,是底蘊,也是豁達。
自由開放,離不開樂觀豁達的胸襟。
而專注盡責,則是培養自由風氣的根基沃土。
03
在教授們心目中,做研究,教學生,是他們的本職,更是責任。
電影裡一邊躲警報,一邊教書育人的情景,並不誇張。
現實生活中,專注於做學問,而忘了躲警報的,是哲學教授金嶽霖。
有一天上午,警報聲響。
金嶽霖還待在教室裡,沉迷於專著研究,竟沒有聽到警報的聲音。
那一次的轟炸,日軍投下了103枚炸彈,炸燬了學校兩座教學樓。
好朋友陳岱孫教授《回憶金嶽霖先生》中說道:
敵機一離開頂空,我與李繼侗、陳福田兩位教授急忙奔赴昆師,看到遍地炸餘,見到金先生,和另兩位沒有走避的西南聯大同事。金先生還站在中樓的門口,手上還拿著他沒有放下的筆。這位建立起清華大學哲學系的金先生,在戰火中跟隨學校幾經輾轉,把書稿從北京,帶到長沙、昆明,最終寫成了這本哲學著作《論道》。
在雲南呈貢,費孝通先生建立起燕京-雲南社會學研究站,並寫作《祿村農田》;
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寫出了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奠基之作;
物理學家吳大猷先生,寫成了一本多原子結構和振動光譜的專論……
這樣的奠基性著作還有很多很多,遍佈了各個領域。
聯大的老師們除了自己刻苦鑽研,教起學生,也同樣嚴謹。
學生們回憶起這些先生們,言語間滿是敬佩。
朱自清先生,雖然自己有助教,但學生交上去的作文,他全都親自批改。
同是教授的錢穆在《師友雜憶》中回憶道:
夜深了,雨僧(吳宓)則預備為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寫定則於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在此流寓之中上課,其嚴謹不苟有如此。吳宓,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奠基人
沈從文先生每次來上課,都抱著一大摞書本,把仔細批改後的習作,和特意尋來的書交給學生。
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尖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捲成卷,上課發給學生。
表妹還記得,許多年前的夏天,因為喜愛沈從文,特意跑到湘西,尋得沈從文的一方墓碑。
碑極不起眼,坐崖聽濤,沒有墳冢,只是一塊巨大方正的天然石頭。
碑後刻著張充和題的十六字:不折不逆,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八個字,無疑是對沈先生一生的最好的概括。
現在看來,這八字不僅適用於沈先生,用來形容西南聯大的教授們,也很恰當,都是“赤子其人”。
在西南聯大的學生們,自然受到先生們的影響。
翻譯了《呼嘯山莊》的楊苡先生,在採訪中說過一句話:
Make the most of everyday
每一天,一定要做到最好
或許,那個硝煙瀰漫的時代已經遠離了我們。
但是,這份氣節、自由和投入,卻永遠不會過時。
當年的學生受著先生們的影響,後又身體力行,影響著年輕的我們。
每一天做到最好。
這話放在今天,一樣適用。
當我們為生計奔波,同樣會面臨人生抉擇,這時,我們選擇什麼?
當我們遭遇生命的低谷,是否還能葆有一份初心,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當我們在迷茫困苦之時,是否遺忘了身邊的美好?
《無問西東》片尾詞,說的或許正是那個遙遠歲月,在今天給予我們的啟示:
可是如果有機會提前瞭解了你們的人生,知道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不知你們是否還會在意,那些世俗希望你們在意的事情。比如佔有多少,才更榮耀,擁有什麼才能被愛。等你們長大,你們會因綠芽冒出土地而喜悅,會對初升的朝陽歡呼跳躍,也會給別人善意和溫暖,但是卻會在讚美別的生命的同時,常常,甚至永遠忘了自己的珍貴。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願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願你有一顆愛自己的,純粹而自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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