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湘西
湘西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它的神秘，多半源於外面世界的人對它瞭解太少。由於崇山峻嶺的阻隔，祖祖輩輩生活在湘西大山深處的少數民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圈，別具一格。如被列為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一的放蠱，就曾是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說者神秘兮兮，聽者嘖嘖稱奇。
蠱是傳說中人工製作的一種毒蟲。關於蠱的製作方法，各種史料的記載大同小異：將蠍子、蛇、壁虎、蜈蚣、蟾蜍等有毒動物，裝在一個封閉的容器中，埋於地下，任其自相吞食。存活到最後的動物，必然是百毒之王，即稱之為蠱。放蠱就是將蠱摻進食物，讓別人吃下，致人中毒。
放蠱作為一種古老的巫術，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流行於宮廷之中。隋唐以後，由於歷代統治者嚴厲打擊，巫蠱在中原地區日漸式微，但在南方少數民族地區，仍流傳千年不衰。特別是在湘西苗族地區，巫蠱差不多成為了社會生活的組成部分。因而清代編撰的湘西地方史志中，多有記載。
巫師作法
光緒《乾州廳志》中，對放蠱的記載言之鑿鑿：苗族婦女能以巫蠱殺人，俗稱“放草鬼”。凡遇深仇大恨之人，便對其放蠱。放蠱分為外放和內放。外放是用蠱蟲吞食仇人的軀體。內放是用蠱蟲噬咬仇人的內臟。中蠱之人，或疼痛難忍，或萎靡不振，或渾身瘙癢，或胸膛滯脹，最後被折磨致死。中蠱者臨死前的一個月，會看見放蠱者的靈魂前來送催藥。中蠱者若不能及時治癒，不出一個月就會死亡。
宣統《永綏廳志》中，還記載瞭如何辨別真假蠱婦：真正的蠱婦，目如硃砂，佈滿血絲，腹部和手臂上均有紅綠青黃紋路，否則就是假的。真蠱婦的家中，絕無蜘蛛網，且每日必須放置一盆水在堂屋中，趁無人之際將蠱蟲吐出食水，否則也是假的。真蠱婦平時必定出沒于山中作法，要麼舉竹篙於空中猶如龍鬥，要麼放斗笠於空中猶如鳥舞，否則也是假的。符合以上特徵者，則為真蠱婦。殺掉真蠱婦，剖開其腹，必有蠱蟲在內。真蠱婦放蠱，受害人百日內必死。若患病多年不死，則不是中蠱。
民間傳說和野史雜記對放蠱的描述，更是五花八門，神乎其神。不僅能致仇人於死地，而且能懲罰負心男子。如苗家婦女若發現自己的男人有外遇或變心，就會在飯菜裡放蠱，令負心漢蠱毒纏身，生不如死。但如果負心漢知錯能改，苗婦又能給其解藥，讓其悔過自新。若真如此，令人恐怖的放蠱倒也不乏浪漫色彩。
苗家姑娘
清代陸次雲所撰《峒溪纖志》中，則煞有介事地記載了一些預防和解除蠱毒的方法：去苗族地區，要隨身帶上一些甘草。如果中了蠱，喝點甘草汁，就能將毒液嘔吐出來。之後再用甘草三兩、生薑四兩、水六升，煮至二升藥劑服用，每日三次。或者用都淋藤、黃籘酒煎至溫熱後服用，讓蠱毒從大小便中排出。還可以用三七、荸薺等解毒。苗人也有解蠱毒的方法，用的是土常山、馬兜鈴藤。如果想知道誰是放蠱者，就把臥床不起的中蠱者的被褥燒掉，中蠱者就會自言放蠱者是何人。如果發覺有人放蠱，立即坐一種“女字坐”，蠱便會失靈，甚至被放蠱者還可以用刺蝟去反害放蠱者。
不過，儘管放蠱傳聞被說得活靈活現，卻都是道聽途說，缺少真憑實據。而無法證實的傳聞，愈發使湘西顯得神秘莫測。所以，到了民國時期，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先生，特地委派凌純聲、芮逸夫兩位學者，專程赴湘西調查研究，深入瞭解神秘湘西。1933年5月，兩位學者來到湘西苗區時，當地推薦了苗族學者石啟貴配合他們的工作。石啟貴是苗族人，漢文知識也相當不錯。當年8月，兩位學者調查完畢離開湘西時，邀請石啟貴代為繼續調查，並請中央研究院聘他為湘西苗族補充調查員。
神秘湘西
1939年，凌純聲、芮逸夫寫成了國內第一部關於湘西苗族的專著《湘西苗族調查報告》。該書於194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在這本書中，兩位學者用了一個章節介紹湘西的巫術和宗教。其中“放蠱巫術”一節中，記錄了有關巫蠱的所見所聞。
關於放蠱的傳承方式，書中說蠱術只在女性中相傳，如某蠱婦有三個女兒，其中必有一個繼承蠱術。當然也可傳授給外人，如有一女子向蠱婦學習女紅和唱歌，蠱婦見此女具有學蠱術的天資，便突然對她說：“你得了！”該女子隨即生病。若想治病，非向蠱婦學習蠱術不可。至於蠱術傳授的儀式和咒語，外人無從知曉。
關於養蠱的場所，書中說蠱婦設有蠱壇，地點或在家中隱蔽處，或在山洞中。傳說有一蠱婦設壇於家中，一日早飯後，待村寨裡的成年人都上山勞作之際，該蠱婦關門閉戶在家燒溫水為神偶沐浴，不料被年幼的兒子看見。第二天，蠱婦上山勞作，兒子好奇，燒一鍋沸水為神偶沐浴，將蠱偶給燙死了。當中有一偶即為蠱婦自己的魂魄所附。蠱婦在山上勞作，自覺身體異常，趕緊返回家中。誰知剛換下衣服，即氣絕身亡。
凌純聲、芮逸夫著《湘西苗族調查報告》
關於放蠱的頻率和對象，書中說蠱婦若不放蠱，自己就會生病，臉色變黃。放蠱的對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牛和豬，甚至樹也行。放蠱中一人，蠱婦自己可保三年無病。中一牛，可保一年。中一樹，可保三個月。但放蠱的對象不能是狗。故蠱婦怕狗，也不吃狗肉。凡中蠱之人，面色飢黃，腹中飢餓，卻又難以下食。
關於放蠱的案例，書中說民國十七年鳳凰縣曾發生過一起蠱毒案。有一苗人，二子相繼死亡，懷疑是同村寨的蠱婦作祟，於是向官府報案。官府搜查其家，在隱蔽處抄出一隻瓦罐，內有蛇、鱉、蛤蟆等物，並有紙剪的人形。因證據確鑿，官府遂將蠱婦槍斃。
基於上述見聞，凌純聲、芮逸夫認為巫蠱確實存在，並在書中將其定性為一種黑巫術——邪惡的巫術。
巫師作法
但是，對於凌純聲、芮逸夫兩位學者將巫蠱定性為黑巫術，苗族學者石啟貴卻堅決不認同。為糾正外界對放蠱傳聞的錯誤認識，石啟貴在1940年完成的《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一書中，也用了一個章節專門介紹湘西苗族的宗教信仰。在“巫蠱闢謬”一節中，石啟貴以親自調查和耳聞目睹的大量事實，批駁放蠱之說的荒謬。
石啟貴指出，流傳於湘西苗族地區的放蠱之說，完全是無良巫師捏造出來的。他們為達到詐騙錢財的目的，故意編造謊言，毀謗某些苗家婦女是蠱婦，愚弄民眾。在湘西，巫師除了從事迷信活動，還充當行醫者。每每遇到疑難雜症或替人看病沒有療效時，他們便將病因歸咎於中蠱。然後冤枉那些患有眼疾，眼中佈滿血絲的婦女是蠱婦。有時甚至看誰不順眼，就誣陷誰是蠱婦。
石啟貴例舉了被巫師視為中蠱的6種病症，如大便中有絛蟲、大便中含有血、胸腹膨脹等，指出這些病症若送西醫治療，很容易治癒。而那些將夜裡夢見婦人送食物、煮了夾生飯、小兒啼哭不止等15種情形也歸咎於蠱婦的奇談怪論，更是信口開河，荒唐至極。
石啟貴著《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
放蠱之說的流行，給苗民造成了極大傷害。石啟貴在書中敘述了自己去鳳凰縣考察時，聽一位鄉長所說的事例：同寨有一老婦人，年逾七旬，身患風溼和肺熱疾病，已有半年之久。一日，有一補鍋匠上門攬活，見老婦人臥病在床，便故意吹噓說：“這種病很容易治，我曾經治癒過多人，下藥後立刻止痛，保證七日痊癒，永不復發。”老婦人有病亂投醫，便請他醫治。補鍋匠見有機可乘，得寸進尺，說若想藥到病除，必先設神壇，剷除蠱婦，方能有效。老婦人信以為真，於是按照補鍋匠的要求備齊禮物，設置酒席，請其設壇作法。狡猾的補鍋匠將神壇設在一個十字路口，以為從那兒路過的人較多，若有女人經過，即可誣陷她為蠱婦，然後又可從老婦人這兒索取一筆報酬。誰知補鍋匠裝神弄鬼折騰了兩個小時之久，並無女人從此路過。補鍋匠見騙人的把戲無法收場，就悄悄對老婦人說：“此蠱婦不是外人，而是你家兒媳，所以我不便用法術治她。你不要以為是我的法術不靈。”說完，補鍋匠將禮物席捲而去。因受補鍋匠挑撥，老婦人認定兒媳是蠱婦，對其破口大罵，並逼其子休妻。其子不願休妻，老婦人便將兒子兒媳趕出家門，發誓一刀兩斷，死後不要兒子送終。鄉長多次上門調解，均無效果。直到老婦人病死，矛盾方才平息。好端端一個家庭，被騙子弄得兒媳蒙冤、家庭分裂、母子成仇、老婦喪命。
神秘湘西
石啟貴還描述了巫師做法事的滑稽場面：巫師左手握拳眼，右手食指往裡插，說這是打陰炮，轟死蠱婦；或用幾根茅草往裡插，說這是射陰箭，射死蠱婦。然後裝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宣佈射中了蠱婦某個部位，蠱婦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年，必定死亡，即使不死，也會大病一場。如此低級的騙術，許多民眾竟深信不疑。
不僅無知苗民被騙子愚弄，漢人同樣上當受騙。有一漢族軍官，患了腹部鼓脹之病，曾請多名巫醫診治，都說是蠱病。該軍官惱羞成怒，將被冤枉為蠱婦的鄰居苗婦捆綁後吊起來私用酷刑，將苗婦折磨得死去活來，幾欲斃命。苗婦的丈夫當時也在現場，卻畏懼軍官的權勢，不敢出聲，只能束手觀望。後來，軍官經人介紹找正規醫生看病。醫生告訴他並非中蠱，而是一種常見病。對症下藥後，藥到病除。可憐苗婦，無辜受冤，受盡屈辱，含冤莫白。
巫蠱之禍
石啟貴的調查研究表明，湘西苗族地區長期流行的放蠱之說，純屬子虛烏有。它不過是巫師和騙子故弄玄虛，謀財害命，摧殘無辜苗家婦女。它給湘西苗民造成的苦難，血淚斑斑，罄竹難書。因此，石啟貴主張在苗族地區發展教育，普及科學常識，同時建議政府嚴禁巫師行醫，積極推進醫藥衛生事業。
雲霧繚繞的湘西大山深處，總是讓外人撲朔迷離。可撩開它神秘的面紗，不難發現放蠱之類的傳說背後，隱藏的是矇昧落後，慘不忍睹。
值得一提的是，苗族學者石啟貴歷時數年、嘔心瀝血寫成的30多萬字的《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書稿，在他生前卻未能出版。直到他去世28年後，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於1987年正式出版。該書出版後受到了各方好評，先後獲得1987年中南地區優秀圖書獎、1989年中央民族大學哲學社會科學優秀著作一等獎、1992年湖南省首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2002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增訂本。2008年，該書被收入大型文獻典籍叢書《湖湘文庫》予以再版。（文/謝志東）
苗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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