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別人中流擊水,他一個人站在岸上,站成了獨一份

北影節日前閉幕,但“新浪潮回聲”單元餘音仍在。弗朗索瓦·特呂弗的《四百擊》、讓-呂克·戈達爾的《精疲力盡》、克洛德·夏布洛爾的《表兄弟》、雅克·裡維特的《巴黎屬於我們》以及埃裡克·侯麥的《獅子星座》《沙灘上的寶蓮》等影片的展映,讓觀眾得以集中瞭解日後改寫世界電影格局的法國新浪潮的風貌。不過侯麥的經歷和作品決定了將他歸為新浪潮的一員,也許是影評人便於歸類討論的一廂情願。他的長片處女作《獅子星座》與特呂弗、戈達爾、夏布洛爾等的首部長片大異其趣,其後的發展軌跡也與他們大不相同。

嚴格意義而言,侯麥是新浪潮的邊緣人。他和特呂弗、戈達爾等雖然都是以影評人的身份叩開電影之門,但寫作風格和偏好迥異。侯麥推崇寫實主義電影,擅長使用文學性、哲思性的語言拋出建設性的話題;特呂弗與戈達爾則是左翼青年,愛把具有攻擊性的文字當作武器直抒己見。侯麥接替新浪潮教父安德烈·巴贊擔任《電影手冊》主編期間,適逢學生運動正在世界範圍方興未艾,他與諸多年輕作者的分歧愈演愈烈,最終因為不願放棄主張辭去主編職務,走上一條堅持用文學語言和思辯哲學進行創作的路,從而也造就了他的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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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裡克·侯麥

侯麥宛若新浪潮的局外人,在《獅子星座》出爐前後體現得更為明顯。1958年至1960年,30歲上下的夏布洛爾、特呂弗與戈達爾,分別推出個人長片處女作《漂亮的塞爾吉》《四百擊》與《精疲力盡》,標誌新浪潮的誕生與揚名。三部影片讓他們各自斬獲洛枷諾、戛納、柏林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項,更令三人獲得源源不斷的拍片保障。與三位時代的幸運兒相比,早在1950年就嘗試拍攝短片的侯麥,用了將近10年,直到1959年才在夏布洛爾的資助下,等來拍攝長片《獅子星座》的機會。而影片於1962年公映後,侯麥嚐到的是票房與口碑雙雙撲街的滋味。按他自己的話:“當他們取得成功,一部接著一部拍片,我一個人站在岸上。”

《獅子星座》講述寄居巴黎的音樂家皮埃爾,得知自己即將與表弟一道繼承姑媽的可觀遺產,借錢廣邀朋友大肆揮霍。遺產繼承人只有表弟的消息傳來,他的生活陷入困頓,逐一求助中產階級朋友,但他們好像商量過一樣集體人間蒸發。身無分文的他只能流落街頭,成為喪失尊嚴的流浪漢。日子眼看再無指望,命運發出善意的邀請,表弟的意外身亡讓他真的成了大富翁。較比《四百擊》裡反叛的男孩安託萬、《精疲力盡》裡迷人的街頭混子米歇爾、《漂亮的塞爾吉》裡因掉入生活泥淖而一改溫和性情的塞爾吉等角色,皮埃爾人到中年還在依靠別人過活,一無所成卻愛高談闊論,基本是個空有音樂家夢想的“廢柴”,自然不討當時追求個性解放的觀眾的歡喜與同情。

但影片不受歡迎的深層原因,是侯麥的鏡頭太過平和、剋制、缺乏煽動性,不像年輕後生般把攝像機視作內心激烈情緒外化的工具,接連製造令觀眾無比興奮,革新意味明顯的視覺衝擊。皮埃爾在塞納河畔遊走的戲份,雖然足夠道出他的窮途末路,但鏡頭不帶任何評論色彩,只是如實記下他如何為五斗米折腰。試想如果《獅子星座》的導演是戈達爾,皮埃爾大概會變成另一個米歇爾,抑或是其另一部代表作《狂人皮埃羅》中男主角的翻版。1959年由戈達爾導演、侯麥編劇的短片《所有的男生都叫派翠克》,戈達爾便把侯麥溫和的情感討論,拍出了先鋒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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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星座》

儘管《獅子星座》不受歡迎,但侯麥後期作品的要素,偶然性、喜劇效果、辯論式對白、人物的中產知識階層身份等均已具備。而侯麥雖然因為該片失利被迫迴歸再做影評人,同時又過了幾年只有短片能拍的苦悶時光(包括“六個道德故事”系列前兩部《麵包店的女孩》與《蘇珊娜的故事》),不過電影風格也明確為極簡主義,他的場景頻頻集中於巴黎市區、鄉間、海灘的某個室內或者一角,主題則朝向探討兩性情感關係,尤其男孩女孩的情感困惑的方向邁進。

侯麥的情感探討,並不給出任何答案,也不做絲毫道德評判,僅讓人物通過對話的方式說出各自的愛情觀念(有時他讓角色夾帶談論哲學、感悟生命)。這些言談當然帶有一定的遊戲成分,但是否摻雜謊言忤逆內心,侯麥交給觀眾判斷。人物結束談話又如何擇決,他也全不干涉。換言之,他塑造的人物可能舉棋不定,帶有人性的弱點,卻讓觀眾感受到真實。此份真實藉助外話音、日記體等親近觀眾的形式渲染過後,更容易讓敏感的觀眾產生代入感,以為電影正在演繹自身的機遇之歌。

然而這不意味著侯麥沒有立場,只是他的態度融進了人物的選擇裡。“六個道德故事”涉及的男主角,無論男孩還是男人,經過一番精神的出軌,均回到了初戀女友或妻子的身旁。“人間四季”之《夏天的故事》,在三個性情不同的女孩之間猶豫不決的男孩,用投身他摯愛的音樂的方式,斬斷了青春期的愛情苦惱。該系列另一則《冬天的故事》,偶然邂逅的男女主角一見鍾情,沒有電話的時代女主角通信地址的錯誤讓兩人失去聯繫,一晃多年兩人都有了新的情感經歷,但仍把彼此視作最佳伴侶,緣分天註定,他們在一輛公交車上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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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故事》

讓侯麥擒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最佳導演的《沙灘上的寶蓮》更有意思。瑪麗安帶著表妹寶蓮回到鄉間海灘度假,遇到成熟健談的民族學家亨利與意氣用事的前男友皮埃爾(名字與《獅子星座》中的男主人公形成呼應,此種對應在侯麥的電影中比比皆是,《夏天的故事》裡的餐館服務員,可以看作長大後的寶蓮),瑪麗安與亨利很快成為戀人,惹來皮埃爾的嫉妒。寶蓮偶遇年紀相仿的男孩西爾凡,荷爾蒙也讓這對少男少女迅速墜入愛河。亨利趁瑪麗安外出與小販路易賽特偷情,不想瑪麗安提前返回,他急中生智拉住正在他家的西爾凡做墊背,讓瑪麗安錯以為與路易賽特有染的是西爾凡。此前路過的皮埃爾透過窗戶看到路易賽特的裸身,以為抓到奪回瑪麗安芳心的鐵證,但被瑪麗安告知寶蓮才是受害者。多嘴的皮埃爾又把此事告知寶蓮,鄉間晴好的天空濛上了陰影。

作為侯麥“喜劇與諺語”系列之一,《沙灘上的寶蓮》片頭字幕出現的諺語是“言多必失”,指向皮埃爾的四處傳話。不過正如該系列另一部名作《綠光》對應的諺語“誰看見綠光,誰便能得到幸福”,只是對《綠光》主題的總結概括,“言多必失”僅是《沙灘上的寶蓮》的題旨解釋,不含侯麥對皮埃爾行為的指責。侯麥借影片真正想講的話,是瑪麗安最後對寶蓮所說,相信各自願意相信的事實,取悅自己。瑪麗安選擇相信與路易賽特約會的人是西爾凡,寶蓮則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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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灘上的寶蓮》

帶有一定自欺性質的自洽,大概也是侯麥的高明之處。這使得晚年還在用童心童趣拍攝青春面孔的侯麥,在明亮的基調裡多出智者的狡黠。而他對相似命題的持續拍攝,也讓他作者導演的屬性,比起新浪潮其他大師更為恆定。

文 | 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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