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常為新的 ——讀陳來先生《國學散論》

先生是常為新的 ——讀陳來先生《國學散論》

方旭東

魯迅曾經說,“北大是常為新的”。讀了陳來先生的新書《國學散論》,我不禁生出這樣的感慨:先生是常為新的。算來,我讀陳先生的書已有三十年,忝列門下亦逾二十載,先生前後出版的大大小小的書,無慮幾十種,我幾乎都讀過。別的不敢說,我是先生的“老讀者”這一點是絕不為虛的。作為“老讀者”,我自信對先生的學問、思想乃至行文風格、常用切口,都不陌生。然而,《國學散論》這本書仍然讓我時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從性質上說,《國學散論》是陳來先生的學術思想短論,或稱學術隨筆,一般不超過兩三千字,有的甚至不到一千字。很多是在不同場合的發言、講話、致辭、訪談。聽過陳先生現場發言的,我想,一般都會對他的富於條理以及抑揚頓挫的京腔京韻留下深刻印象。有些時候,即便是那種“場面上的”講話,從陳先生這裡也能聽到“乾貨”。對於這些發言或講話,我們當然沒有可能一一聽到。如果有人對此感到遺憾的話,那麼,本書多少可以彌補這種遺憾。就我而言,通過這本書,也瞭解到以往所不瞭解的先生的一些面向。以下試舉幾件,與同好分享。

我既從陳先生受業,研究中國哲學自然就成了我的本行。但在鑽故紙堆之外,我對實踐倫理學(practical ethics)也很感興趣,一直關注當代很多熱點倫理問題。比如,2009年在牛津訪學時,我曾向氣候倫理專家約翰-布魯姆(John Broome)教授請教哲學家要如何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我也曾考察中國哲學對動物權利(animal rights)的看法,還撰文對同性婚姻合法的議題發表意見。特別是,2017年11月,意大利神經外科專家卡納韋羅宣佈,世界首例人類頭部移植手術(即俗稱的“換頭術”)在一具遺體上成功完成,引起軒然大波。我應邀在《中國醫學倫理學》上參與了“換頭術的挑戰”的筆談,討論嘉賓,除了我,沒有一個是中國哲學出身。或許是怕被說成“不務正業”,我從來沒敢跟陳先生探討當代倫理問題。

就這樣,當我讀到收在本書當中的《儒家的身體意識與當代器官捐獻倫理》一文時,我的驚訝與欣喜可想而知:原來陳先生也關注生命倫理問題!而且,2013年就發表了這樣的文章。

這篇文章登在《文史知識》上,相對不太引人注意,所以,閉塞如我,過了這麼些年,今天才讀到。文中,陳先生從《孝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一語入手,聯繫《孟子》、《列子》、《大戴禮記》、《小戴禮記》,層層剝筍,一點一點解析出儒家關於身體完整性的思想。陳先生卻不就此駐足,而是進一步指出,孔子所說的“不虧其體,不損其形”應當是“就無謂的虧損身體而言”。(83頁)這是陳先生的特識。基於這種認識,陳先生沒有將《孝經》的立場理解為主張身體的絕對保全,從而對器官捐獻給予了肯定。在這個問題上,既可以看出陳先生一貫的精細入微的解經風格,同時,又可以看出陳先生堅持儒家傳統卻無固陋之習的開明精神。

眾所周知,陳先生是國內有代表性的儒家學者。社會上一些人,或出於對儒家的某種成見,或受激於近年某些聞人打著儒家旗號“競賽保守”的表演,往往將儒家與保守甚至反動畫上等號。如果瞭解陳先生對很多事的看法,就不能不承認,“保守”、“反動”這類帽子是戴不到陳先生的頭上的。以上關於器官移植的論述,就是一例。與器官移植相關,陳先生對火葬的態度也顯示出中正平和的特點。陳先生在分析了儒家重視身體完整性的思想之後,接著又寫到,“不過,中國精英傳統不是單一的,儒家以外還有道家等”,“而且,如同任何一種文化中都有大傳統和小傳統之分,中國的民俗傳統也有其自己的作用”,“在中國歷史上,一般民眾不一定會按照《禮記》或《孝經》的誡命去行動,也不會在身體受傷時用《孝經》來反省自己,尤其是,佛教傳入後,在身體問題上帶來了許多對傳統身體觀的衝擊,並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相關風俗”。(83-84頁)這些論述呈現了陳先生作為史學家的良好素養。可以看到,陳先生在敘述時,沒有摻入任何價值評判,充分尊重歷史,注意到古代世界的複雜性。對於歷史鉅變中的風俗移易,陳先生儘量給與同情的理解,這種溫情在陳先生下面這句話裡表露無遺:“宋明時代往往有大儒之家因從父母命而用佛教葬儀,可見風俗力量之強。”(84頁)

讀《國學散論》還有一個發現,這也跟我自身的情況有關。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唸的大學,當時校園詩歌熱,加上我本來就喜歡文學,所以儼然也以“詩人”自命了。剛畢業那會兒,還自費打印過兩本詩集。當然,最後沒做成詩人,但興來寫兩筆的習慣卻保留至今。早年寫的是現代詩,最近兩年學著寫點古體。據我的觀察,陳老師身上是沒有我這種“小文人”氣的。其實,陳先生的文言功底很好,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讀《有無之境》“後記”時那種文字造成的衝擊,因為此記陳先生純以熟練的文言寫成,其古雅暢達讓我嘆為當世稀有。所以,我想陳先生並非不能寫詩,只是沒有此好而已。這個猜測在本書得到了證實。書中收錄陳先生寫於1994年的《九州儒學會行記》,其中提到,酒後茶餘,他“居然”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作了一首漢俳短歌《柳川行》以謝主人。這首當場寫就的短歌如下:

柳川行

——贈木下先生

春日耀九州

有朋遠來共攜手

柳川水上游

和食和服同歡語

漢詩漢字笑滿樓

無論是遣詞還是意境,這首短歌都是非常得體的,尤其是末兩句,“和”字跟“漢”字用得極妙,既是寫實,又不著痕跡地維護了漢文化。更重要的是,這是即興之作。陳先生的博雅與捷悟,實非常人所及。我由此想到,陳先生真是古人所說的那種大才,“文章特其餘事爾”。

本書最後一篇《在張岱年先生墓前的講話》,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相信,這個標題以及這個編排次序,一定都是經過陳先生精心設計的。標題會讓人想起恩格斯的名篇《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後者因為收進中學語文課本,已成為幾代人的共同記憶。在思想概括的精確與感情抒發的真摯方面,恩格斯的這個講話作為後人學習的模板當之無愧。而從儒家的傳統來看,恩格斯的講話還有一種宣敘道統的意味,就像小程子當年給大程子寫墓表一樣。作為張先生的大弟子,陳先生是公認的張先生的衣缽傳人,張先生的哲嗣尊超先生屬意陳先生髮表這個講話,陳先生自是責無旁貸。讓我感動的是陳先生在文章附記中所寫的這段話:“今天是張先生的忌日,也是古禮弟子持心喪三年的完成,特將此講話發表,希望和大家分享對張先生的懷念。”(271頁)

“三年之喪”,這個出現在《論語》等古籍中的名詞,沒有想到,它還活在當代某些人的實踐裡!——“此何人哉?真高古之士也!”——在心裡為老師持三年之喪的陳先生不正是這樣的高古之士嗎?

這樣看來,陳先生不只是在講儒學而已,更有儒行在。昔日顏回稱孔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於陳先生,我是除了高堅之嘆,更有一重“常為新”之感。

當然,以上所舉,不過是我的“管中窺豹”,見其一斑而已。全書分上中下三篇,依次為儒學、國學、散論,凡十六門,六十七首,洋洋可觀,讀者自擇焉。

2019年4月26日

寫於海上桐齋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

先生是常為新的 ——讀陳來先生《國學散論》

《國學散論——陳來隨筆錄》

陳來著

清華大學出版社

本書廣泛討論了國學在當代的主要意義、國學的內容與分類、近代國學的發展過程、儒家思想在中華民族復興時代的作用和意義,以及各種與儒學史相關的思想。本書作者以國學大家的身份,以小篇幅的學術隨筆形式對這些問題加以闡發,是學術大眾化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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