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疯子的症状很奇怪，他觉得所有东西都是活的，自己能和看见的一切对话。
但他并不是和什么都说，他还要挑，东西与人一样，不是谁都能聊到一起。
比如家里的镜子吧，最近镜子不太开心，镜面上起了细纹。疯子坐它面前好好开导了一下，想劝它重拾做镜子的信心，结果劝完人家下午自杀了，裂得稀碎。
这明显是聊不来。
和谁能聊得来呢，和大前天在楼下捡的那本书聊得来，话和话能跟到一起。
书想得多，跟他谈人生谈梦想。
疯子特擅长这俩话题，他有着极其昏暗的人生和相对昏暗的梦想，一人一书聊得有来有回，特别过瘾。
三四天过去，俩东西成了好朋友，天天晚上把酒言欢。
等到第六天，它觉得和疯子算彻底混熟了，趁醉和疯子说，你看我在你家呆的时间不短了，咱俩也算是朋友，求你件事，你把我身上这塑封拆了，让我做一本真正的书。
疯子说这好办，我这就给你扯开。
书又拦了一步，说先不忙，你还得再答应我一件事，你拆完以后得读，我这上面写的什么，你讲给我听，我自己看不见。
疯子当时醉着，没当回事，一口答应，把人家塑封拆了。
等到天亮，疯子从床上醒过来，看见书躺在写字台上，镜子满地碎屑，一时间仿佛失了忆。把昨天俩事一码一码的归纳起来，他就问书说，你自己身上的字，怎么还要我讲给你听。
书叹了口气，说这人啊，最认不清的就是自己。
疯子没听出什么联系，但一琢磨，书吗，永远不妨一读。
结果把书翻开三页，看不下去。
别看这书能说会道的，身上内容着实烂得可以，是本臭大街的言情小说，光是这个开头他就受不住。
疯子心底一琢磨，合上书说，你这个不急，我先得出去给家里买镜子。
书脸色就沉了，说若咱俩算是朋友，你万不该这么敷衍我，真是我看错了人，把这么大一件事拜托给你。
话算是僵在这了。
疯子只好说，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要扔下你，我意思是带着你出门，边坐车边读。
书一听又开心了，说它小时候是棵树，特喜欢琢磨事，有个问题困扰它很多年：我在世界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的存在有意义吗，我到底是谁？
至今琢磨不通，后来它变成了书，问题依旧是那些问题，想看清自己，而自己又看不清。
书说，我应该是本哲学书，要不就是本科研著作，这多有意义。
疯子心说这不尴尬了么，伸手给书夹在胳膊上，坐着公交车奔建材市场去了。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还是那个事，依旧僵在那。疯子在车上勉强又读了一段，恶心得想把书给扔掉，烂，真的烂，委实是烂得可以。
疯子愣是提前三站地下了车，只为了找个借口不去读它——走路呢，要看路。
【2】
但这给了书另一个机会。
书问他，我是一本哲学书吗？
疯子摇头说，不好意思，你不是。
书略微失望，说我想成为一本哲学书，我喜欢这个，我也应该成为这个，我在思考，思考的人应该成为哲学家。
疯子说，是这个道理，但印制工人没考虑你的感受，不过话说回来，有几个能成为自己梦想中的人呢。
书又问，那我是本科普书吗，科普也行，科学推动世界的进步，我也尽我所能地推一把。
疯子又摇头，说你也不是，甭猜了，你是本小说，还是言情小说，无法代表任何进步。
书沉默了，疯子也没说话。
他们正在穿过公园，中间有一片空场，此刻噼啪作响，几个退休老大爷在抽陀螺。
这个季节风凉，大爷裹得严实，玩起劲了头顶呼呼冒汗。但陀螺什么都没穿，身后鞭子一来一回的，在地上愁眉苦脸，边转边咧嘴。
疯子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心疼陀螺没用，去劝大爷更没用。陀螺不会说话，也不能喊疼，是自己疯了，疯了就不要去管闲事。
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没闲事想管了。但他忍不住去揣摩陀螺，它没在世界中扮演什么角色，它的存在也没个屁的意义，有趣的是，它特别无能为力。
书持续沉默，直到疯子走进建材市场。
沉默的打破有个开端。
疯子在市场里买了块镜子，高高的全身镜，外面被纸壳裹着，又重又厚，胶带裹得严严实实。付了钱拜托店里小哥给送回家，小哥搬起镜子给放货车后斗里去了。
镜子能感觉到自己被搬动，但它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命运要指引它走向何方，在黑暗里嗷嗷乱叫。
书听见了，跟疯子说，这镜子，大呼小叫的，不成样子。
疯子说，是有点跌份，不如你沉稳。
书说，我与他们不同。
疯子说，哎对，你我聊了这些天，你确实不一般。我倒是想，自己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知道你不一般。
书摇头说，别人怎么看我固然重要，我本质上是谁也重要。
疯子叹口气，没再接话，自己坐到货车里，小哥在驾驶位，后面是乱叫的镜子，膝盖上是本对命运很失望的书。旁边有人，疯子便不跟书讲话了，他不想被别人当成疯子。
【3】
车开到小区门口，书自己顿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书跟疯子说，言情小说是表达人类的情感，这或许在世界进步中无足轻重，但站在人类角度，情感却是重要的一环。我在世界中找不到位置，或许能在人类社会中找到。
疯子支支吾吾，说你能想明白当然最好。
书就说，给我讲讲我身上的情节吧。
疯子不乐意，找借口对付说，我也就看个开头，你问这个……
书很坚定，带有对生活的希望，跟他说你看多少讲多少，这怕什么，好故事就该慢慢看。
小哥的货车才开到楼下，得疯子亲手把镜子搬进家，他想把新来的摆在之前镜子呆的位置。但仅仅来得及放在门口，纸壳还没拆，书就等不下去了，他只好先把镜子倚着墙立在那儿。
疯子席地而坐，书摆在腿前面，并没有打开。
疯子开始讲述那个烂俗的言情故事。
故事的开场，女主和男主一见钟情，情意绵绵。马上男主移情别恋，爱上了女二，巧不巧的，女二是女主的妹妹，俩人同父异母，互相不知道实情。后来男主失踪了，发现他最后联系的人是女主的舍友，于是女主和女二同时追查舍友，发现舍友是外星人，要进行科学实验，又好巧不巧地抓了男主……
书听到这里，示意疯子别讲了，让它自己静静。
疯子说，这刚第一章还没结束，我看到第二章结尾，还能再讲一段。
书说，算了吧，烂成这样，怎么能是我身上的故事呢。
疯子心里如释重负，转头继续折腾新来的镜子，书躺在地上沉默不语。
疯子把纸壳外面的胶带拆开，纸壳扔在地上，镜面上很多灰和干涸的印子，他把镜子连框带架洗了一遍。
这面全身镜是白色的，上面刻有藤蔓的花纹，单摆在店里很不错，放在客厅里格格不入。
但疯子把它放在了原来镜子的位置，意外发现尺寸很合适。老旧的镜框已经扔掉，新来的摆在这，完全取代了它的位置，无人觉得别扭。
镜子还说，可算折腾完了，黑灯瞎火差点吓死我，哎呦，我还挺干净。
书打断它，跟疯子说，你别把我放在地上了，我不属于这个位置。
疯子把它捡起来，跟他说你先休息一下，回头晚上喝酒，你想呆在哪，我带你过去。
书说，垃圾桶吧，那才是我该呆的位置。
疯子还劝它，说你别这么想，真实的自己和展现在外的不属于一个层次，这很正常嘛。接触过你的人都知道你多么优秀，也就足够了。
再一看书，完全没在听，恍恍惚惚失了神。疯子把它放回了书架上，再走到客厅，镜子还在那欣赏自己。
疯子的身影从镜面倒映出来，油腻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衣服分外显眼，有一个瞬间，他也在想自己站在什么位置上，有意义吗，自己又是谁？
但他没想太久。
“我是个疯子呗。”疯子和自己说。
——《疯子：烂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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