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在動物園》:現代社會人類的異化與隔絕

《在家在动物园》:现代社会人类的异化与隔绝

編按:1958年,美國戲劇家愛德華·阿爾比僅用了三週的時間,就完成了其處女座:獨幕劇《動物園故事》(The Zoo Story)。次年,該部戲劇首演於柏林藝術節。1960年1月,《動物園故事》的紐約演出之程在普羅文斯敦劇院開啟。也是在同一年,它獲得“奧比獎”(Obie Awards)(注:“外百老匯戲劇獎”的簡稱)的榮譽。

2008年,阿爾比為這部寫作於50年前的獨幕劇添加了“家庭生活”的一幕,將其改編成為兩幕劇《在家在動物園》(At Home At the Zoo)。編劇李靜認為,在早年,阿爾比的戲劇側重對社會整體道德危機的顯影,越到晚年,他越著迷於顯現個體人的內在本性——這在《在家在動物園》的先後兩幕中可見一斑。

今天分享的是“動物園故事”一幕的節選部分。在彼此為陌生人的彼得和傑瑞的一次偶然發生的交談裡,隨處流露出現代商業社會人類的異化、隔絕與孤獨狀態。有了這樣一段鋪墊,戲劇高潮的來臨也能夠為人所理解。

《在家在動物園》:現代社會人類的異化與隔絕

(中央公園。場上有兩條長椅。幕啟,彼得坐在靠舞臺前部的長椅上。他正在看書。他停下來,擦拭眼鏡,然後繼續看書。傑瑞上場。)

傑瑞:我去動物園了。(彼得沒有注意到他)我說,我去動物園了。先生!我去動物園了!

彼得:嗯?……什麼?……不好意思,你在跟我說話嗎?

……

傑瑞:你知道我今天去動物園之前做了什麼嗎?我從華盛頓廣場沿著第五大道一路走過來;走了一路。

彼得:噢;你住在格林威治村!(彼得好像明白了什麼)

傑瑞:不,我不住那兒。我坐地鐵到格林威治村,然後沿著第五大道一路走到動物園。這是一個人不得不做的事情之一;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走一段很長的路,為了在回程時不繞遠路。

彼得:(差點兒要撅起嘴)噢,我以為你住在格林威治村。

傑瑞:你想幹什麼?想刨根問底?理出頭緒?分類歸檔?噢,那很簡單;我來告訴你。我住在上西區哥倫布大道和中央公園西大道之間的一棟褐沙石的四層出租公寓樓裡。我住頂樓;最靠裡的一間;朝西。房間小得可憐,有一面牆還是纖維板搭的;隔出了我的房間和另一間小得可憐的房間,我估計這兩間房間原本是一間房間,一間小房間,但不到小得可憐的地步。纖維板另一側的房間住著一個黑人基佬,總是敞開著房門;好吧,也不是總是,但在他拔眉毛的時候總是開著,他拔起眉毛來像佛教徒一樣無我專注。這個黑人基佬一口爛牙,十分稀罕;他還有一件日本和服,也是相當稀罕;他在走廊裡穿著和服來來去去去上廁所,相當頻繁。我是說,他經常去上廁所。他從來不會打擾到我,也不帶任何人到他的房間。就只有拔眉毛,穿和服,上廁所。再說我那層樓前面兩間房間,我猜要大一些;但也還是很小。其中一間住著一家波多黎各人,一對夫妻幾個孩子;具體有幾個我不清楚。這家人經常招待客人。另外一間房間,也住了人,但我不知道是誰。我從來沒見過。沒有。從來沒有。

彼得:(尷尬地)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住那兒?

傑瑞:(隔著一段距離)我不知道。

彼得:聽上去那兒條件不是很好……你住的地方。

傑瑞:噢,不好;比不上東區七十幾街的公寓。不過,話說回來,我家裡沒有一個妻子,兩個女兒,兩隻貓和兩隻鸚鵡。我家裡,有梳洗用具,幾件衣服,一臺我不該有的電爐,一個開罐器,可以當鑰匙圈的那種;一把餐刀,兩把叉子,還有兩把湯勺,一把大的,一把小的;三個盤子,一個茶杯,一個茶杯碟,一個酒杯,兩個相框,都是空的,八九本書,一副色情撲克,還有一臺老式西聯打字機,除了大寫字母其它都打不出來,和一個沒有鎖的小保險箱,裡面放著……什麼呢?石頭!幾塊石頭……我小時候在沙灘上撿的天然圓石。石頭下面……壓著……幾封信……拜託信……拜託你幹那個拜託你幹這個的信。還有啥時信。你啥時寫信?你啥時來?啥時?這些信都是近些年的。

彼得:(悶悶不樂地盯著他的鞋子,然後開口)那兩個空相框……?

傑瑞:我不明白怎麼還需要解釋。這還不明顯嗎?我沒有任何人的照片可以放進去。

彼得:你的父母……或者……女朋友……

傑瑞:你真是一個可愛的人,你擁有一種著實令人羨慕的天真。但好老媽和好老爸都已經死了……知道嗎?……我也感到很崩潰……我說真的。但是。就是那個歌舞雜耍團,如今正在進行巡演,所以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相框裡的他們。而且,更準確地說,好老媽在我十歲半那年扔下好老爸離家出走了;開啟了她在南方各州的巡迴出軌之旅……旅程持續了一年……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旅伴……相較於她其餘的,其餘的眾多旅伴……是巴利康先生。至少,好老爸是這麼告訴我的,在他南下……回來……帶回她的屍體之後。你瞧,我們是在過完聖誕過新年之前得到的消息,說好老媽在阿拉巴馬的哪個垃圾地方被死神帶走了。要是沒有死神……肯定沒人歡迎她。我是說,她是什麼?一具屍體……一具北方人的屍體。不管怎麼樣,好老爸新年後好好地過了兩週,然後迎面撞上了一輛什麼公共汽車,這下子我們家算是基本沒人了。噢,不對;還有我媽媽的妹妹,她既不染指犯罪也不借酒消愁。我搬去和她住,我對她沒什麼印象,只記得她幹什麼事情都板著個臉:睡覺,吃飯,工作,禱告。後來她在回她公寓的樓梯上死了,當時那也是我的公寓,就在我高中畢業的那天下午。要我說,真是一個糟糕的黑色笑話。

彼得:噢,天啊;噢,天啊。

《在家在动物园》:现代社会人类的异化与隔绝

傑瑞:噢,天啊什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不過,也許這樣你就懂了,為什麼好老媽和好老爸沒有被放進相框裡。你叫什麼?你的名字是?

彼得:我叫彼得。

傑瑞:我忘了問你。我叫傑瑞。

彼得:(稍帶緊張地一笑)你好,傑瑞。

傑瑞:(點頭回應)現在來談談;放一張姑娘的相片在相框裡,尤其還是兩個相框,有什麼意義?我有兩個相框,你記得吧。跟那些漂亮的小姑娘們,我從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大多數時候手邊都沒有照相機。很是奇怪,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悲哀。

彼得:姑娘們?

傑瑞:不。我不知道我跟那些小姑娘們只有一面之交算不算悲哀。我和別人做愛從來沒有,該怎麼說?……和任何人結合從來沒有超過一次。就一次;沒有第二次……噢,等等;我十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多星期……我羞愧地耷拉著腦袋,因為青春期遲遲不來……我是同——性——戀。我是說,我很怪……(快速地)……怪,怪,怪……鈴聲叮鈴,橫幅在風中呼啦作響。在那十一天裡,我和公園管理員的兒子一天至少要見兩次……他是一個希臘男孩兒,和我同一天生,只不過比我大一歲。當年的我愛得很深……也許只是愛上了做愛。但那就是一家特別的酒店的魅力,不是嗎?而現在;噢,我喜歡那些小姑娘;真的,我喜歡她們。喜歡大約一個小時。

彼得:噢,這事兒在我看來很簡單,你只是還沒有遇到……

傑瑞:(生氣地)瞧!你是不是要叫我去結婚然後養兩隻鸚鵡?

彼得:(自己也生氣地)別管鸚鵡了!你想單著就繼續單著。不關我的事。本來也不是我挑起的話頭……

傑瑞:好了,好了。對不起。好嗎?你沒生氣吧?

彼得:(大笑)不,我沒生氣。

傑瑞:那就好。你居然問的是相框,有意思。我還以為你會問色情撲克。

彼得:(會心一笑)噢,我見過那種牌。

傑瑞:這不是重點。(大笑)我估摸著你小時候和朋友們傳著玩過,或者你自己就有一副。

彼得:好吧,我猜這很普遍。

傑瑞:然後你臨到結婚之前把牌給扔了。

彼得:噢,好了;聽著。我長大之後就不需要那種東西了。

傑瑞:不需要了?

彼得:(尷尬地)我不想談這些。

傑瑞:所以呢?那就別談。再說,我也沒想打探你青春期之後的性生活和低谷期;我只是想了解你小時候的色情撲克和你長大後的色情撲克在價值上有什麼不同。你小時候把撲克牌作為實際體驗的替代品,等你長大後你又把實際體驗作為當年性幻想的替代品。不過我猜你更想聽聽動物園裡發生的事。

彼得:(熱切地)噢,是的;動物園。(隨後窘迫地)那樣……如果你……

傑瑞:我來告訴你為什麼會去……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我跟你說了我住的那棟出租公寓四樓的情況。我覺得樓層越低,房間就越好;一層比一層好。我猜是那樣;我不知道。三樓和兩樓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噢,等等!我認識一個住在三樓靠外側房間的女士。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她成天在哭。每次出門或者回來,每次路過她的房門,總能聽到她的哭聲,模糊,但是……非常決然。非常非常決然。但我要說的那個人,都是關於狗的,是房東太太。我不喜歡用太難聽的話來形容一個人。我不喜歡。但房東太太是一個又胖又醜,既刻薄又愚蠢,不愛乾淨、不喜與人打交道的卑鄙無恥的酒鬼爛貨。你可能已經發現了,我很少說髒話,所以我沒法兒準確地形容她。

彼得:你形容得……很生動。

傑瑞:謝謝。總之,她養了一條狗,她和她的狗是我那棟公寓的門衛。這個女人壞到骨子裡;她總是靠在進門大廳,監視我有沒有帶人或是東西進來,她要是喝了中午那頓一品脫檸檬味的杜松子酒,屢屢會在大廳裡攔住我,抓住我的外套或手臂,用她令人作嘔的身體把我逼到一個角落裡跟我說話。她身上和她呼吸的氣味……你根本想象不到……某一個,在她豌豆大的腦子裡的某一個地方,有一個器官讓她能夠吃喝拉撒,還有下流汙穢的性慾望。而我,彼得,就是她發洩慾望的對象。

彼得:太噁心了。太……可怕了。

傑瑞:不過我想出一個辦法可以避開她。在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在她用身體壓著我,嘟囔著要我去她房間的時候,我只說:可是,親愛的;昨天還沒有滿足你嗎?還有前天?然後她就糊塗了,小眼睛眯成縫,有一點動搖,然後,彼得……就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可能在那棟折磨人的公寓裡做了好事……一抹頭腦簡單的微笑浮現在她不可名狀的臉上,她咯咯地笑著哼哼著,回憶昨天和前天的事;她信以為真地回味那根本沒發生過的事。隨後,她朝那隻黑色怪物似的狗招招手,回到她的房間去了。然後我就安全了,直到下一次見面。

彼得:實在太……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會有這種人。

傑瑞:(稍帶嘲笑)應該只存在於文字裡,對嗎?

彼得:(嚴肅地)對。

傑瑞:現實當應交由虛構主宰。你是對的,彼得。好了,我其實要跟你說的是那條狗;下面我要說了。

彼得:(緊張地)噢,對;那條狗。

傑瑞:別走。你沒想著要走吧?

彼得:(緊張地)呃……沒,我沒要走。

傑瑞:(像對孩子說話似的)因為在我跟你說完這條狗的故事後,你猜會怎麼樣?然後……然後我就會告訴你動物園裡發生的事。

彼得:(淡然一笑)你……你滿肚子故事,對嗎?

傑瑞:你不是非聽不可。沒人拖著你不讓你走;記住這點。腦子裡時刻記住這點。

彼得:(不耐煩地)我知道。

傑瑞:你知道?那就好。

《在家在动物园》:现代社会人类的异化与隔绝

(我個人認為下面這段話應該配上大量的肢體動作,以達到對彼得和觀眾產生催眠的效果。我提了一些具體的動作,但最好還是由導演和飾演傑瑞的演員自行揣摩。)

來了。(像在讀一面巨幅廣告上的字)傑瑞和狗的故事!(恢復自然)有時候一個人需要走一段很長的路,為了在回程時不繞遠路,我接下來要說的就跟這個有關;也可能我只是覺得跟這個有關。但,這就是我為什麼今天去動物園,為什麼朝北走……應該說向北走……一直走到這兒。好了。那條狗,我剛才跟你說了,是一頭黑色怪物似的野獸:碩大無比的腦袋,很小很小的耳朵,他的眼睛……佈滿血絲,可能是感染了;身上瘦得皮包骨頭。這條狗是黑色的,全黑的;一身漆黑除了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還有……對……還有一道豁開的傷口,在他的……右前爪上;那裡也是紅色的。還有,對了;我想這可憐的怪物應該是條老狗……肯定受盡虐待……幾乎總是在勃起……的樣子。那裡也是紅色的。還有……還有什麼?……噢,對;還有一種灰黃色,在他齜牙的時候。就像這樣:嚇——!他第一次見到我時就是這樣……我搬進公寓的那一天。我第一眼見到這動物就產生了擔憂。你瞧,我對動物而言,絕對不是聖方濟各那種成天被鳥兒包圍環繞的主兒。我的意思是:動物對我毫不在意……跟人們一樣(微微一笑)……在大多數時候。但這條狗不是。他一上來我就衝我齜牙低吼,然後撲上來咬住了我的一條腿。倒不是他有狂犬病;他走起路來有點跌跌撞撞,但他也不是一條蠢狗。他跑起來跌跌撞撞但腳力不差;不過我總是能躲開。他把我的褲腿扯掉了一塊,你看,就在這兒,打了個補丁;這是我住進公寓第二天被他扯掉的;所幸我把他踢開,飛快地跑上了樓,逃過一劫。(困惑)我至今不知道其他房客是怎麼對付他的,不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覺得這種情況只發生在我身上。一種默契。所以。總之,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每次我進樓都會發生;但出去的時候卻從來不會。很有意思。或者說,當時很有意思。那條狗才不在乎我會不會捲鋪蓋睡大街。有一天我在房間裡盤算,那天我又是倉皇逃上樓,於是我做出了決定。我決定:首先,我要用糖衣炮彈弄死那條狗,如果行不通……我就直接殺死他。(彼得一驚)別作反應,彼得;聽著就是。於是,第二天我出門買了一袋漢堡,肉餅五分熟,不加番茄醬,不加洋蔥;回去的路上我把麵包全扔了,只留下肉餅。(接下來可能需要肢體動作)我回到出租公寓時那條狗正在等著我。我半推開進樓大廳的大門,它就在那兒;等著我。總是如此。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手上還拿著漢堡,記得不;我打開袋子,把肉餅放在距離那條正衝我低吼的狗十二英尺遠的地方。就這樣!他低聲吼叫;停下不叫了;嗅著氣味;慢慢地挪步;然後跑起來;然後跑起來衝向肉餅。他衝到肉餅跟前時停住了,然後看著我。我微微一笑;但很躊躇,你懂的。他的目光回到漢堡上,聞了聞,嗅了嗅,然後……啊嗚啊嗚,像這樣……一頭扎進肉餅堆裡。就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吃過垃圾以外的東西。很可能真是這樣。我覺得房東太太也從來沒吃過垃圾以外的東西。但是。他幾乎是一口氣把所有漢堡都吞下了肚,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就像個女人。然後,等他吃完了肉餅,漢堡,還想把紙袋也吃了,他坐下來露出了微笑。我覺得他笑了;我知道貓會笑。那一刻充滿了滿足與愉悅。然後,砰!他又低吼著朝我衝過來。這次他也沒能追上我。於是,我上樓,躺在床上,又開始想那條狗。說實話,我很生氣,氣得發瘋。那可是六個上好的漢堡,不是那種加了很多豬肉的糟粕。我很生氣。但,過了一會兒,我決定再多試幾天。你想,這狗對我的態度幾乎達到了厭惡的程度;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對抗這種厭惡。於是,我又試了五天,但結果都一樣:低吼,嗅聞;挪步;跑動;注視;狼吞虎嚥;啊嗚啊嗚;微笑;低吼;砰!好吧;到這個時候,哥倫布大道上已經扔得滿街都是麵包了,我也從生氣轉變為憎惡。所以我決定殺了這條狗。(彼得舉手抗議)噢,別這麼緊張,彼得;我沒殺成。我打算殺狗的那天只買了一個漢堡以及我認為足以致命的老鼠藥。我去買漢堡的時候叫店員不用給我麵包,我只要肉餅。我設想他可能會有的反應,比如:我們不賣沒有面包的漢堡;或是,你想幹嗎?用手抓著吃嗎?但是沒有;他親切地微笑,用蠟紙把漢堡包好,說:給你家小貓咪吃的?我很想說:不,並不是;我打算用這個毒死我認識的一條狗。可是,“我認識的一條狗”這話聽起來實在太滑稽了;於是我異常正式地,恐怕嗓門也略微高了點,說道:是的,給我家小貓咪吃的。周圍人投來目光。我想要圖省事的時候就會這樣;周圍人會投來目光。不過這無關緊要。就這樣。在回出租公寓的路上,我用手把漢堡和老鼠藥揉在一起,當時感覺又悲傷又噁心。我推開進樓大廳的門,那頭怪物就在那兒,等著享用我的貢品之後撲上來襲擊我。可憐的畜生;他始終不明白在他撲向我之前陶醉微笑的那片刻給了我足夠的時間逃跑。但,他就在那兒;下體勃起,惡狠狠地等待著。我放下有毒的肉餅,一邊朝樓梯走去一邊觀察。可憐的動物跟往常一樣狼吞虎嚥地把食物吞下肚,微笑,看得我直犯惡心,然後,砰。然而,我跟往常一樣衝上樓,狗跟往常一樣沒能追上我。接下來這畜生就奄奄一息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沒有再來追我,因為房東太太不再是醉醺醺的。就在我下毒手的當晚,她在大廳攔住我,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我,說上帝給了她的狗狗致命一擊。她將稀裡糊塗的淫慾拋之腦後,頭一回睜大了眼睛。那雙眼睛看起就跟那條狗的一樣。她哭著哀求我為那動物祈禱。我很想對她說:夫人,我要祈禱也得先為自己,為黑人基佬,為那家波多黎各人,為素未謀面的前室房客,為關起門來決然大哭的女人,為世上所有住在出租公寓裡的人;而且,夫人,我不知道該怎麼祈禱。但是……為了圖省事……我告訴她我會祈禱。她抬眼看著我。她說我是騙子,說我八成希望她的狗死。我對她說,而且說的基本是實話,說我不希望她的狗死。我是不希望,並不僅僅是因為是我給他下的毒。我必須得說,我就希望那條狗活下來,這樣我就能看看我們之間的關係會出現什麼新變化。(彼得的不悅越來越明顯,憎恨的情緒慢慢滋長)請你理解,彼得;這類事情是很重要的。我們必須明白我們的行為的後果。(又重重嘆了一口氣)總之;那條狗活了過來。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可能他是看守地獄之門的那條狗的後代之類的。我不太熟悉神話。(他誤唸了“神話”一詞的音調)你呢?(彼得陷入思考但傑瑞又繼續說道)不管怎麼樣,你沒有抓住這個關鍵問題,彼得;不管怎麼樣,那條狗死而復生,房東太太也恢復了飢渴,並沒有因為汪汪的得救而有絲毫改變。那天我去四十七街看完電影回家,那部電影我之前看過,也可能是很像我之前看過的一部或幾部電影,房東太太告訴我說狗狗已經好起來了,當時我真希望那條狗在那裡等我。我……應該怎麼說……情不自禁?……不可自拔?……不對,好像不是……滿心顫抖地渴望,沒錯;我滿心顫抖地渴望著再一次和我的朋友面對面。(彼得做出嘲笑的反應)沒錯,彼得;朋友。只有這個詞可以表達。我滿心顫抖等等等等再一次和我的狗友面對面。我走進門,毫無畏懼地走到進樓大廳的中央。那畜生就在那兒……看著我。他看上去倒不像剛從鬼門關逃回來的樣子。我停下腳步;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想……我想我們那樣保持了許久……一動不動,宛如石像……只是看著對方。我盯著他臉的時候要比他盯著我的時候多。我是說,我可以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盯著一條狗的臉,狗沒法兒一直盯著我的,或是其他人的臉。但在我們盯著對方臉的二十秒鐘亦或是兩個小時裡,我們彼此溝通了。我所希望發生的情況是:此刻我愛上了這條狗,我希望他也愛我。我嘗試了愛,也嘗試了殺,都以失敗告終。我希望……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指望那條狗理解什麼,更不用說我的動機了……我希望那條狗能理解。(彼得似乎被催眠了)只是……只是……(傑瑞此刻異常緊張)……只是如果你沒法兒面對人們,就只能去別處從頭開始。面對動物!(此刻語速加快,像是一個陰謀家)你還不懂嗎?人總是得面對什麼東西!一張床,一隻蟑螂,一面鏡子……不,鏡子太難了,應該是最後的步驟。面對一隻蟑螂,面對……面對……面對一塊地毯,一卷廁紙……不,廁紙也不行……那也是一面鏡子;總是查看出血情況。你知道找東西有多麼不容易了嗎?面對一個街口……面對一縷白煙,一縷……白煙……面對……面對一副色情撲克,面對一個保險箱……沒有鎖的保險箱……面對愛,面對嘔,面對哭,面對因為那些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漂亮的小姑娘而怒,面對用你的身體賺錢,這是愛的行為,我可以證明,面對因為活著而嚎;面對上帝。面對上帝是一個愛穿和服拔眉毛的黑人基佬,是一個關起門來決然大哭的女人……面對上帝,那個別人告訴我曾幾何時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的人……面對……有一天要面對人們。(傑瑞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人們。面對一個想法;一個觀念。還有哪裡會更好,在這個充滿羞辱的監獄不如的地方還有哪裡會更好,還有哪裡會比在進樓大廳裡傳遞一個頭腦簡單的想法更好?哪裡?這會是一個開始!還有哪裡更適合開始……去理解以及儘可能被理解……開始達成理解,而不是面對……(此時傑瑞似乎陷入了幾近怪誕的疲倦)……而不是面對一條狗。僅此而已;一條狗。(此時場上沉默或許延續片刻;然後傑瑞疲倦地講完他的故事)一條狗。這想法感覺上非常合情合理。人類是狗最好的朋友,記得麼。所以:那條狗和我注視著彼此。我比狗注視得更久。當時我看到的時至今日都沒有改變。每當我和那條狗看見彼此,我們都會停下腳步。我們用混合著悲傷與懷疑的眼神凝視彼此,然後裝作漠不關心。我們擦肩而過相安無事;我們達成了一種理解。很悲哀,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理解。我們幾次嘗試接觸,但我們失敗了。狗回到了以垃圾為食的日子,於我則是獨來獨往但進出自由的日子。對我來說不是回到。我的意思是說,我得到了獨來獨往的進出自由,至此失去反而可以說是得到了。我明白了善與惡相互依存,單憑任何一方都無法產生超越自身的影響;我明白了這兩者結合起來,在同一時刻,便是教誨的情感。而得到的正是失去的。結果就是:我和狗達成了妥協;其實更像是交易。我們既沒愛過也沒傷害過因為我們不想引起彼此的注意。再說,我餵狗不是一種愛的行為嗎?又或者,狗咬我不是一種愛的行為嗎?如果可以這樣曲解,那麼,當初為什麼要創造“愛”這個詞?(沉默)傑瑞和狗的故事:完。(彼得沉默)怎麼樣,彼得?(傑瑞突然高興起來)怎麼樣,彼得?你覺得這故事我能賣給《讀者文摘》“我見過的最難忘的人物”專欄掙個幾百塊嗎?嗯?(傑瑞興致高昂,彼得卻心煩意亂)噢,來吧,彼得;跟我說說你的想法。

《在家在动物园》:现代社会人类的异化与隔绝

彼得:(呆滯)我……我不明白……我覺得我不……(此時幾乎要哭出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傑瑞:為什麼不要?

彼得:我不明白!

傑瑞:(盛怒然而低聲細語)這是謊話。

彼得:不。不,不是。

傑瑞:(輕輕地)我講的時候就在儘量向你解釋。我講得很慢;最根本的原因還是……

彼得:我不想再聽了。我搞不懂你,你的房東太太,她的狗……

傑瑞:她的狗!我一直以為是我的……不對。不,你是對的。那是她的狗。(熱切地看著彼得,搖頭)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你當然不會明白。(單調地,疲憊地)我不住在你的街區;我沒有跟兩隻鸚鵡,或是你家的其它什麼配置結婚。我永遠是一個過客,我家在全世界最偉大的城市紐約西區那令人作嘔的出租公寓樓裡。阿門。而現在我在這兒,我不會走的。

注:題圖及文內圖片均為《動物園故事》在不同時期和劇場的演出劇照。

《在家在动物园》:现代社会人类的异化与隔绝

《愛德華·阿爾比戲劇集》

[美]愛德華·阿爾比 著

張悠悠 譯

三輝圖書/中國華僑出版社

ISBN:978-7-5113-7782-1

作為當代西方戲劇界的領軍人物和當之無愧的戲劇大師,阿爾比始終深刻地反思和批判現實與人類的生存狀態,尤其著力於挖掘人類的困境與人性的悖謬。他的作品以主題荒誕著稱,對白辛辣尖刻,發人深省,渲染出震驚、黑色幽默等戲劇效果。

本集收錄阿爾比的三部代表作。《山羊或誰是西爾維亞?》以劇中男主人公馬丁和一頭山羊之間的性愛,驚世駭俗地表現了當代美國社會中產階級家庭的危機。此劇獲得2002年託尼最佳戲劇,提名2003年普利策戲劇獎,並曾在國內上演。《在家在動物園》是阿爾比在其轟動世界的處女作《動物園故事》基礎上加以增添、改寫而成。此前的《動物園故事》創作於1958年,首演轟動一時,被認為其早期代表作。劇中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導致的孤獨絕望,為了爭一條凳子乃至相互殘殺,令人印象深刻。《慾望花園》改編自英國著名劇作家賈爾斯•庫珀的話劇《盡在花園中》,此劇因對美國金錢社會的辛辣譏諷而成為阿爾比改編劇中最重要也最具爭議的一部,此劇亦在國內多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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