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夜泊》:出世的鐘聲對落第者的撫慰

解讀焦點:鐘聲為全詩的靈魂,不是一般的寫實,而是象徵。意脈在此一轉,打破的不僅僅是沉寂,而且是入世的夢。

楓橋夜泊 張繼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詩不但在中國膾炙人口,而且據說在日本“婦孺皆知”。(陳衍《石遺室詩話》)其最後一句中的“夜半鐘聲”四個字,從宋朝爭論到清朝,持續了一千多年。不是中國人對詩特別執著,特別呆氣,而是因為其中涉及詩歌意象的“虛”和“實”以及“興”和“象”,還有“情”與“境”的和諧統一等根本理論觀念。

《楓橋夜泊》:出世的鐘聲對落第者的撫慰

論爭長期聚焦在“夜半鐘聲”是不是存在的問題上。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帶頭說沒有。堅持說有的,分別引用白居易、溫庭筠、皇甫冉詩中的“半夜鍾”,還有入直接調查得知有“分夜鍾”之事,更有引《南史》“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的。雙方看似相持不下,但是,其理論出發點卻是一樣的:夜半鐘聲存在與否,關係到此詩的真實性,如果不是確確實實的事實,則此詩的藝術價值至少要大打折扣。

從理論上來說,這樣的論爭是比較膚淺的。

對詩歌來說,其區別於散文的特點,至少是其在想象境界中的虛實相生,拘於寫實則無詩。聞一多說過“絕對的寫實主義是藝術的破產”。從閱讀效果來看,“夜半鐘聲”為實抑或為虛,並不影響其感染力。清人馬位《秋窗隨筆》說得乾脆:“即不打鐘,不害詩之佳也。”可惜,這僅僅是感覺,尚未上升到理論的普遍高度。由於理論上的不自覺,從歐陽修到陸游,都有點過分咬文嚼字。倒是元朝的一個和尚園至在《箋註唐賢絕旬三體詩法》卷一中觸及了要害:“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也就是說不能在字句上死摳。但是,這個說法還是不夠到位,直到胡應麟,在《詩藪》外編卷四才說到了要害:“詩流借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區事實,彼豈暇計?無論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胡氏這樣的觀點打破了古典詩話中不正視想象、虛擬的機械真實論。在詩話家為機械真實論所困之際,胡氏表現出了難得的理論魄力:詩人是不是聽到了鐘聲,是弄不清楚的(“未可知也”)也是不需要弄清楚的,是實在的還是虛構的,根本不用費工夫去計較,“區區事實,彼豈暇計”。原因是什麼呢?這是“興象之合”。只要詩的主體的感興與客觀物象契合,是不是事實,就是區區小事,詩人是不屑斤斤計較的(“彼豈暇計”)。

《楓橋夜泊》:出世的鐘聲對落第者的撫慰

“興象之合”,感興與景觀的和諧,這是中國古典詩學特有的境界。

關鍵在於這個“合”字。近千年來,詩話家對之似乎關注得不夠。

元朝的那個和尚似乎對這一點有所意識。他對“夜半鐘聲”,不從客觀存在來研究,而是從詩人主觀感悟上來解讀,提出鐘聲的功能是突出了愁怨之情:“霜夜客中愁寂,故怨鐘聲之太早也。夜半者,狀其太早而甚怨之辭。”這個“愁怨之情”的說法,贊成者不乏其人。唐汝詢《唐詩解》卷二十八說:“月落,烏啼矣,而楓間漁火依然對‘我’之愁眠,目未交睫也,何鐘聲之遽至乎?夜半,恨其早也。”這裡的“恨其早也”的“恨”其實是由詩中“對愁眠”的“愁”引起的。這“愁”不是一般的愁,而是“客中愁寂”(張繼是湖北襄樊人)。主觀的“愁怨”和客觀的“寂寞”結合在一起,無聲無息,“興象之合”的第一個特點就是二者高度統一,渾然一體。“對愁眠”,提示抒情主體處於睡眠狀態,因而,這主體的“愁”就是一種持續的壓抑心態。“興象之合”的第二個特點是愁怨與孤寂是持續的。然而,這統一和諧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這個處於睡眠狀態的人,睡著了沒有呢?沒有。對著“江楓漁火”,說明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失眠的人。在一片岑寂的夜半,愁而不眠的眼睛,望著夜色反襯著的漁火,靜而不寧,寧靜的表層下掩蓋著不寧靜,這可說是“興象之合”的第三個特點。有關資料告訴我們,詩人因為科舉落第,只好孤獨地面對他鄉的靜寂,在失眠中體驗失落,這種失落是默默的。在無聲無息的境界中,忽然聽到寒山寺的鐘聲悠悠地傳來。正如唐汝詢所說:“何鐘聲之遽至乎?夜半,恨其早也。”怎麼已經半夜了?這鐘聲不是打破了靜寂的意境了嗎?是的,但不過是心頭微微觸動了一下,並不是某種衝擊。畢竟它來自寺廟,來自佛家出世的梵音。這聲響如“鳥鳴山更幽”一樣,將靜寂反襯得更加岑寂。對於因人世遭到挫折而失眠的他,對於正默默體悟著受傷的心靈,悠揚的鐘聲更多的是一種撫慰。“興象之合”的第四個特點就在無聲的靜寂中。鐘聲的微妙撫慰,使得整個境界更加精緻。第五個特點是,這是佛門的鐘聲,提示著香客半夜趕來,營造著出世的氛圍。並不是所有的“夜半鐘聲”都與張繼的心靈相“合”。有世俗的、人世的“夜半鍾”,如彭乘在他的《詩話》中所說:“人之始死者,則必鳴鐘,多至數百幹下,不復有晝夜之拘。俗號‘無常鍾’。”王直方在《詩話》中說自居易詩中有:“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溫庭筠詩中有:“悠然逆旅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鍾。”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提出:“齊宗室讀書,常以中宵鐘鳴為限。前代自有半夜鍾……江浙間至今有之。”範溫《潛溪詩眼》又考證出“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所有這些都是塵世的鐘聲,如果是這樣的鐘聲,對這個因人世而受傷的心,可能是個刺激,主客觀的和諧可能被打破,興象之間可能不“合”。網上有人考證說:“寺院撞鐘的傳統源自立志修行的梁武帝。他曾向高僧寶誌請教:‘怎樣才能擺脫地獄之苦?’寶誌的回答是:‘人的苦痛不能一時消失,但是如果聽到鐘聲敲響,苦痛就會暫時停歇。’(這在心理和生理上看的確有其道理。)梁武帝便下詔寺院撞鐘,‘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寒山寺,就是梁武帝敕命賜建。”這樣的鐘聲,對於落第的張繼來說,應該隱含著某種從痛苦中超脫的韻味。

《楓橋夜泊》:出世的鐘聲對落第者的撫慰

離開了詩中營造的這種從人世的感傷到出世的安撫的微妙境界,去考證鐘聲的有無,把塵世的鐘聲和超越塵世的鐘聲混為一談,對解讀這首不朽的詩篇只能造成混亂。

這還不是詩的全部。還有一些環節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鐘聲的韻味和“寒山寺”的關係。王士稹《漁洋詩話》卷中記載,有人說,這首詩好在準確地表現了蘇州的地域特點(“詩與地肖故爾”),如果改成“‘南山門外報恩寺’豈不可笑耶”?王士稹用反證法說,如果將“流將春夢過杭州”,改成“流將春夢過幽州”,將“白日澹幽州”,改成“白日澹蘇州”,並不影響詩的韻味,同樣令人“絕倒”。他很機智地反駁了“詩與地肖故爾”的說法,但顯然留下了不足,那就是沒有正面回答,為什麼“寒山寺”比之“報恩寺”更經得起玩味呢?黃生在《唐詩摘抄》卷四中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只‘寒山’二字雅於‘報恩’二字也。”這話說到了點子上。此寺建於六朝時期的梁代天監年間,原名“妙利普明塔院”。一百多年後,唐貞觀年間,傳說當時的名僧寒山和拾得曾由天台山來此住持,改名“寒山寺”。梁武帝建寺的典故,加上歷代詩、文、畫中積澱著的文人超越世俗的高雅趣味(如“遠上寒山石徑斜”),再加上寒山這個貞觀年代的名僧比張繼生活的時代早了一百多年,時間的距離,更加提高了審美價值,而“報恩”二字,卻充滿了實用功利,缺乏審美的超越性。

一些認識到鐘響心愈靜的詩話家,還把開頭的“月落”解讀為“欲曙之時”,四更天快亮的時分。但這樣一來,就得硬說這是倒敘,把最後一句“夜半鐘聲”放到第一句“月落烏啼”的前頭,亦即四更後的回憶中去。這就有點穿鑿了。最為生硬的是徐增:“在寒山寺,實是早起鐘聲,張繼愁眠聽去,疑其是夜半也。”其實,月落不一定要等到四更以後,要看月初還是月末,月亮在夜半落下去也是常見的事。詩話家們唯一遺漏了的是“烏啼”,沒有任何解讀。其實,“烏啼”和“月落”,都在“對愁眠”之前,對一個落第者來說,“烏啼”正是命運不祥之兆,提示“對愁”而失眠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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