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那些“錯別字”

《紅樓夢》作為我國古代長篇小說的巔峰之作,是中華民族最寶貴的文學遺產之一。由於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最原始的稿本早已不知去向,後來據以校訂《紅樓夢》的各個底本,都是不知經過多少次轉抄的本子,各個抄本之間的異文也非常多,因此甄別選用恰當的異文就成為《紅樓夢》校訂工作中頭等難事。如果一不小心選錯了異文,就成了“錯別字”。到目前為止,包括開創混合本先河、集中了中國頂級紅學家集體智慧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在內,都存在不少“錯別字”。本人在長期的紅學閱讀和研究中,時不時會發現《紅樓夢》中幾處“錯別字”,現擇其部分發表出來,與大家一起感受原汁原味的《紅樓夢》文字之魅力,並期待將來新的《紅樓夢》校注版本能因此而更加完善。《紅樓夢》底本異文形成的原因非常多,有的是因字形相似而導致的,有的是因讀音相似而導致的,有的是因抄寫順序錯誤而導致的,有的是因抄寫遺漏而導致的,還有的是因抄寫者不懂原本的意思而修改的,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紅樓夢》裡的那些“錯別字”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紅樓夢》(以下簡稱人文社本,本文所標回目頁碼皆指此本)第一回第2頁中有段文字:“我雖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其中“未學”一詞其實是“末學”的錯別字。“末學”一詞是我國古代常用的自謙之詞,指沒有多少學問,其實就是客套話而已,學問越大的人往往越謙虛,越喜歡說自己是“末學”。如蘇軾在《與封守朱朝請》信中寫道:“前日蒙示所藏諸書,使末學稍窺家傳之秘,幸甚,幸甚!”蘇軾學問可謂夠大了,但在信中他卻依然自稱“末學”。而“未學”也是古代經常用到的詞語,多指沒有上學或是沒有學習的意思,例子非常多,不勝枚舉。曹雪芹如果沒上學讀過書,怎麼能寫成《紅樓夢》這樣登峰造極之鉅著,可見“未學”用在此處不夠妥帖。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版的《紅樓夢》(簡稱程高本)將“我雖未學”改為“我雖不學無文”,意思是對的,就是改得太“無文”了點。

在第四回第63頁中有段文字:“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送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其中,“皆親送名達部”這句話的措辭,屬於將錯就錯。《紅樓夢》有個非常重要的抄本,紅學界稱之為甲戌本《石頭記》,簡稱甲戌本,非常遺憾這個本子只有十六回,在這個本子上,這句話是“皆報名達部”;而據以校訂人文社《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底本——庚辰本《石頭記》(簡稱庚辰本),以及其他幾個比較具有版本學上重要意義的本子,如己卯本《石頭記》(簡稱己卯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簡稱戚序本)等,大都作“皆親名達部”。“親名達部”,語不成句,不知所云。甲戌本的文字應是作者本意。庚辰本等版本的母本上,應該是把“報”誤抄為“親”,蓋此兩字的繁體字在結構上非常相似:“報”與“親”,如果再碰上墨汁發散等巧合因素,手抄本就容易發生混淆。人文社《紅樓夢》採用的“皆親送名達部”,來自於《紅樓夢》的另一個相對不太重要的手抄本——蒙古王府本《石頭記》(簡稱蒙府本)。蒙府本上的文字,想必應是當初抄寫者覺得“親名達部”不通順而自行增加了一個“送”字,因而變成了“親送名達部”這樣錯上加錯的措辭方式了。程高本《紅樓夢》中,此句話為“皆得親名達部”,同樣是詞不達意。

在第七回第112頁中有句話:“他(指秦鍾)雖靦腆,卻性子左犟,不大隨和此是有的。”“不大隨和此”,前所未聞,不知所云。考之《紅樓夢》的底本,庚辰本《石頭記》和己卯本《石頭記》上,還真是這樣記載的。再查甲戌本《石頭記》和戚序本《石頭記》,發現竟是“不大隨和些”,這就非常通順了。“此”原來竟是“些”的錯別字。在1792年程偉元和高鶚刊印的《紅樓夢》(簡稱程乙本)上,他們則直接將這句話改成了“不大隨和兒”。

在第十七回第220頁中有句話:“俯而視之,則清洗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其中“環抱池沿”一句,詞不達意。“池沿”就是池邊的意思,池邊如何環繞,實在讓人費思量。考之《紅樓夢》的底本,庚辰本《石頭記》和己卯本《石頭記》確實皆為“環抱池沿”;而戚序本《石頭記》和程高本都為“環抱池沼”。“池沿”無法環抱,“池沼”才可以用環抱,即繞“池沼”一週。庚辰本《石頭記》在第五回《警幻仙姑賦》中同樣也出現把“沼”字誤抄為“沿”字的情況:“龍游曲沼”被誤抄成“龍游曲沿”。

在第十七回第227頁中有段話:“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蒳姜蕁(“蕁”讀)的,也有叫作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其中,“姜蕁”當為“姜匯”之錯別字。庚辰本《石頭記》、己卯本《石頭記》和戚序本《石頭記》皆誤作“姜蕁”。甲辰本《紅樓夢》(甲辰年指1784年)則為“姜彚”,甲辰本是正確的。

蓋“彚”乃“匯”繁體字之一種(“匯”的另一種繁體字為“滙”)。考之,《紅樓夢》這段文字中的幾種異草均出自於左思的《吳都賦》,而《吳都賦》相關的文字是:“草則藿蒳豆蔻,姜彚非一。”“姜彚”即廉姜,一種非常香的植物,可入中藥。可見,“姜彚”才是《紅樓夢》原本的文字。本人推測,早期抄寫者由於形似而誤把“彚”字抄寫成“尋”,而後來的抄寫者或許覺得“尋”字不通,又修改為“蕁”字。不管過程如何,“蕁”字則一定是“彚”字之筆誤。程高本此處文字作“姜匯”,當是沿襲了甲辰本的文字,是非常正確的。

在第十八回第240頁中有段文字:“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犁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待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其中“殘犁”二字,無法理解,應為“殘年”之錯別字。考之《紅樓夢》諸底本,庚辰本《石頭記》和己卯本《石頭記》皆作“殘犁”,戚序本《石頭記》、蒙古王府本《石頭記》作“殘黎”,甲辰本《紅樓夢》和程高本《紅樓夢》為“殘年”。學術界有贊成“殘犁”的,如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也有贊成“殘年”的,如北大陳熙中先生。考之,古代似無“殘犁”之說法;“殘黎”倒是一個常用詞,“黎”是黎民百姓的意思,“殘黎”常用來形容在經歷國家大災大難之後僥倖殘留下來的人們,如《明史·熊廷弼傳》雲:“不然,支撐寧、前、錦、義間,扶傷救敗,收拾殘黎,猶可圖桑榆之效。”將“殘黎”一詞用在元春省親時賈政跟元春的對話中,不僅不合情理,甚至有些反動。唯有“殘年”一詞用在此處可以說得通。北大陳熙中先生在《“殘犁”還是“殘年”——讀紅零札》中指出,“犁”字可能是“年”的古體字“秊”之訛誤,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

(作者:石問之,系暨南大學語言詩學研究所研究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