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是什麼？是侑觴佐酒的一把琵琶，是深宅大院裡的一葉漂萍，是黃鐘大呂中的一絲顫音。
轎兒排了，擔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餘裡。舊時行處，舊時歌處，空有燕泥香墜。莫嫌白髮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裡。
這首《鵲橋仙·送粉卿行》，為辛棄疾將愛妾粉卿送人時所作。在繾倦纏綿的文字中行走，我們能夠感受到這位豪放詞人對愛妾的依依不捨。然而，儘管“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餘裡”，儘管“莫嫌白髮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裡”，做出一番深情告白的辛棄疾還是獨自回到了他的帶湖別墅，在一路蕭殺的嗩吶聲中，這位容貌姣好的麗人還是如同一片凋零的落葉，飄進他人的府邸。
其實，辛棄疾將愛妾送人已不是第一次，穿行於綿軟的宋詞之中，我們可以看到，辛棄疾吟詠送妾之事的詞共有三首，是最多的，而這只是被付諸了文字的部分，究竟這位以英雄自期的文人送走了自己多少侍妾，我們不得而知。事實上，不獨辛棄疾一人如此，許多和他一樣的文人士大夫已經將送妾看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為此，他們還將這種行為賦予了一個雅詞——放琴客。琴客本意為彈琴者，自唐代顧況一首《宜城放琴客歌》吟詠其友去妾之事，“放琴客”一詞便流傳開來，成為遣散侍妾的別稱。封建宗法之下，飽讀詩書的文人往往奉父母之命成婚，這種結合通常沒有選擇的自由，更多是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締結。正因如此，當他們遠離家鄉，進京趕考，便留連秦樓楚館，在娼妓身上尋找肉體和精神的慰藉。這些勾欄女子，本身就生得花容月貌，又兼知書達禮，工於詞翰，自然讓風流文人們找到了可以詩詞互答的知音，樂不思蜀；一朝金榜題名，踏入仕途的文人們囿於封建道統，往往不敢拋棄髮妻，但這些青樓女子中卻有不少人就此脫離娼籍，成為文人們專屬的家伎，而隨著這些文人們官階地位的上升，他們的侍妾也便越來越多，她們有的是青樓歌妓，也有的是良家女子，據宋代朱彧《萍州可談》載：“京師買妾，每千錢名一竿，美者售錢三十五個。近歲貴人務以聲色為得意，妾價騰貴至五千緡。”在封建宗法之下，這些像商品一樣被買進府中的侍妾自然無法取代正妻的地位，但他們卻是文人士大夫眼中的尤物，他們將這些買來的侍妾打造成娛情娛性的可人兒，在士大夫階層的雅集唱和中，她們，不僅裝點門面的花瓶，更是侑觴佐酒的道具。
由此，侍妾們的命運註定不能由自己掌握，卑微下賤的身份，讓她們既要在男主人面前低聲下氣，又要在正妻面前委曲求全，而作為士大夫階層的私有財產，她們在青春韶華時，可以是對詩的知音，對弈的伴侶，而一旦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在經歷過短暫的駐足後，她們便又像過氣的商品一樣，繼續被出售，被轉讓，甚至被拋棄，毫無生命的自由。像這樣的事例，幾乎比比皆是，一代文豪蘇軾，詩詞清雄豪邁，然而，在其貶官之時，卻將家中侍妾除了王朝雲一人，統統送人，其中有兩位侍妾身懷有孕，他也全然不顧，更有甚者，當友人提出用一匹白馬換他一個叫春孃的侍妾，他竟慨然應允，春娘聞聽，不堪其辱，撞樹而死；同樣，被白居易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深情告白的江南歌妓樊素、小蠻，也無法逃脫被遣散的命運，“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位曾無限深情地寫下《長恨歌》的樂天居士，其實勾勒的不過是一個愛情的幻象。當士大夫們將“放琴客”當成一件雅事付諸於行動，見諸於筆端，紅牆中的侍妾們已如同燃燒的蠟燭，在被傳遞轉讓的過程中，用滴滴蠟淚，消耗掉自己短暫的青春。
其實，相比較而言，落入文人士大夫的府邸，對於這些委身側室的女人們還是一件幸事，畢竟在這樣的環境中，她們還能讀一讀詩書，撫一撫琴絃，如果落入了一些單純為了滿足肉慾、接續子嗣的達官顯貴之家，這些可憐的女人們便只能成為貴胄們宣淫洩慾的機器，生命也如草芥一般廉價。唐玄宗時，有一位頗有才能的官吏叫嚴挺之，對愛妾玄英百般寵愛，其子嚴武極為不滿，於是便趁玄英熟睡時將其錘殺。本來愛妾慘死，嚴挺之應當惱怒才是，不想他卻大讚嚴武少年英勇，有殺人的勇氣；南宋名將楊政，殺妾亦如踩死螻蟻一般，史載:其“姬妾數十人，皆有樂藝，但小不稱意，必杖殺之，而剝其皮，自首至足，釘於壁上，直俟乾硬，方舉而擲諸水”；而南宋奸臣賈似道，更是慘無人道，有一次他與眾姬妾泛舟西湖，只因一妾偷看了一眼對面船上的男子，便被他梟首示眾，後人因此還編了一出《李慧娘》的戲劇，流傳甚廣。這些寄身於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其實是一群毫無尊嚴可言的粉黛囚徒，當她們在太湖石下埋下一方方泣血的香帕，她們的生命，她們的姣容，也隨之化成塵土，隨風而逝。
目前已知最早的“妾”字，出現於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中，奴隸社會的奴隸主對於戰俘，常常採取剜眼、斷肢、髡首等方式，將他們變為易於管束的奴隸，這其中，妾，就是被剃了頭髮、受了黥刑的女奴。儘管此後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這些被鎖在豪門之中的女人們已不再遭受髡首黥刑之辱，但和奴隸社會的女奴們一樣，她們在精神和肉體上已經被深深烙刻上了商品的標籤，被役使、被侮辱、被損害、被踐踏，是她們共通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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