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在新華網發表的一篇生動感人的散文

磨房裡的童年

李天安

磨房裡的童年 | 天安在新華網發表的一篇生動感人的散文

磨坊 東方IC圖(圖文無直接關聯)

那次回家,陪母親在村裡散步,看到池塘邊一個豁著耳的石磨被用作洗衣石,石磨露出水面的部分淺埋在發硬的泥土裡,水中的部分長滿了拖著長絲的青苔,我的思緒一下湧入到了童年的磨房裡……

1965年秋,父母攜奶奶、大姐二姐、我及兩個妹妹全家八口人從西安下放到現在的村上。童年的記憶裡,村子很大,分南、北、東三個小村共有七個生產隊,我家所在的南村二隊大約有七八眼石磨,合六七戶人家一眼。由於人口多,石磨很少被閒置。我們無磨的人家要提早去磨主家排隊“問磨”,一般在“問磨”後的第二或第三天才能輪上。

村上的磨房大多為配房,粘土牆麥秸頂,屋簷下,一扇小得可憐的窗戶透著柔弱的光。

石磨最受鄉親們的寵愛,它墩實、凝重、不分晝夜不辭辛勞地轉動,它那連接磨棍的磨耳繩始終繃得緊緊的,兩隻磨眼喉嚨般將粗糙的糧食嚥下,“轟隆隆”的磨聲和著房前河裡的流水聲時而奔湧,時而迂迴,不知疲倦地奏響著生命的交響曲。磨磨薄了,身體變小了,將竭盡全力磨出的粉奉獻給苦澀歲月中的鄉親們。

石磨用力地咬嚼著小麥、玉米、高粱及碎山芋干與黃豆混合的糧食,牙齒逐漸變鈍,直至用牙床嘬動,雖然推起來明顯見輕,但磨粉效率明顯下降,原本磨五遍的現在需要磨上七遍。此時,走鄉串戶的鍛磨匠肩搭汗巾,手握鏨子揮著鐵錘,對著石磨咬合面上的“人”字型齒槽一錘連著一錘,石屑崩濺,火花閃現。

經過鍛鑿的石磨陡然來了精神,牙齒鋒利,咬嚼糧食的聲音突然變得清脆,悠悠歲月中還有比這更沁人肺腑的聲音嗎?

農閒時,生產隊的驢子被各家輪流牽去拉磨。輪上我們家時,我就興奮地蹦跳著來到牲口屋門前,掀起門上的保溫草珊,習慣性地抓住那扇破舊木門上的鐵釕銱晃幾下,示意值夜班的飼養員伯伯我要牽驢子拉磨去了。

驢舍兩側的青石槽裡,鍘碎的乾草與豆飼料混合成的驢食已所剩無幾,一頭驢用舌頭舔著光滑鋥亮的槽床,我抬手正欲解開系在橫棍上的韁繩,趁我不備,驢子緊繃著下嘴唇捲起上嘴唇,露出它那排碩大的板牙,連續抖動著嘴打出一個噴嚏,噴出的黏液濺在我臉上,我下意識的抬起膀子,用發硬發亮的黑粗布棉襖袖子在臉上蹭幾下,隱約感到那令我作嘔的黏液裡還散發著豆飼料的餘香味兒。

驢拉磨的套具被鄉親們稱作驢耕:上下端以細繩相連結的兩根木棍呈“八”字型夾在驢的脖子上,夾棍中部繫著的兩根較粗的拉繩栓在驢身後的磨棍上,驢一使勁,拉繩深深勒進身子兩側最突出的部位。

我將掛在牆上的驢耕取下來,踮著腳搭在驢身上,牽著驢快速向磨房走去。

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大姐和二姐從家裡挎著盛滿糧食的笆斗子就直奔磨房了,驢拉磨是我們身心倍感輕鬆的時候。

磨房土窗臺上的黑瓷碗裡,一根棉製燈芯從棉油裡爬上碗邊昂著頭,挑著的柔弱的橘黃色火苗不安分地扭動著。

開磨前,要打掃磨道,在架案上支篩粉笸籃,往磨頂上糧食,綁紮磨棍,整理耕繩套上驢,一切準備就緒,太陽已懸在樹梢。

陽光從木窗的格柵裡照進來斑駁地落在母親身上 ,驢子習慣地折回頭啃兩下肩膀,還不時地抬起後蹄在肚子上蹭幾下,母親見狀,會意地彎下腰,四指併攏蜷曲,在驢子渾圓的肚子上,盡心盡力地耕耘著驢毛。母親還不停地招呼我離遠些,被揚起的乳毛和灰塵在窗戶射進來的光束中游蕩,附著在母親的臉上,鑽入她的鼻孔和耳朵裡,母親用縫裡卡著驢毛的指甲輕輕在自己臉上撓幾下。麵粉的餘香味、驢糞尿的腥臊味、棉油燈散發出的香中帶苦的糊味與淡淡的土牆味兒混合在磨房裡。

我手揮著藤條,不時地吆喝幾聲,被蒙著眼的驢子就乖乖地在磨道里一圈圈走起來,當石磨頂部糧食漏成漏斗狀時,我們便把邊上的糧食往磨眼上堆,遇驢屎蛋落磨道也是要及時清掃至外圍的,否則會讓人苦不堪言。若是我們開小差,驢子有時就會偷懶停下來,甚至伸嘴偷食磨盤上的粉。磨頂的糧食經磨眼漏向上下帶齒的咬合面,隨著上半部轉動,被輾成的粉雨簾般地掛滿了石磨一週。笸籃裡支起由兩根扁竹作滑軌的籮床,姐姐側著身子彎著腰跟在驢子後面,左手抓著葫蘆開成的面瓢,右手快速靈巧地將磨盤上的碎粉湧進瓢裡,倒在篩籮內,在籮床上拉鋸式住復篩動,麵粉下雪似地也落在笸籃裡,母親不時用手攤推著逐漸堆高的麵粉。如此將糧食磨上五六遍,粉幾乎全被磨出,只剩下麩子即算完成。

牲口中只有驢子是適用拉磨的,過年或冬閒之外的時光,生產隊要將驢子用於耕田耙地拉大車,我們享受驢拉磨的日子一晃即逝。

平常吃麵主要靠人力推磨,推磨是力氣活。推磨時,外側的手扶著橫在腹部的磨棍一圈一圈使勁往前推,內側的手不時地往磨眼上堆著糧食,每一次磨四五十斤糧食需要耗去兩個多小時,手握磨棍邁著沉重的步伐,轉著數也數不完的圈,憧景著驢子拉磨的日子。

小時候,常常看著大姐二姐在母親的吆喝下,就著昏暗的棉油燈光,下穿肥大的藍色土布褲,上著盤扣置於腋下的碎花大襟衣,頭頂藍白相間的條紋粗布巾,在麵粉瀰漫的磨房裡推磨過篩,身上落一層淺霜般的浮粉,把生命的張力發揮得淋漓盡致。隆隆的磨聲記錄著我童年磨房時光的每一個足跡。

那年月糧食緊張,入秋後就很難吃到細糧,在漫長的冬季我們要節衣縮食,省下點糧食,為的是能熬過那青黃不接的時節。在沒有糧食可食時,就將餵豬的純山芋幹碾碎後再拿來磨成粉,拌和著各種野菜蒸成窩窩頭。有時作業完成後,跑去磨房和父母姐姐一起推磨,那石磨確實太重,我年齡小開始還有點力氣,不久就累得頭暈眼花癱軟下來,母親瞧著心裡不忍,就讓我到磨房外的石凳上休息。

崢嶸歲月裡,石磨轉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磨礪了大姐二姐的青春年華,蹉跎了我父親母親中年時光。

村上人沿襲著先人用石磨磨粉方式,一輩輩一年年,石磨的牙齒磨鈍了,石匠再給它鍛鑿出新痕,磨繩拉斷了,添加些蔴絲再搓上,我們腰背推駝了,父母臉上毅力紋也增多了。

無情的時光更迭讓石磨慘遭淘汰,周邊的宅基地在推土機“轟隆隆”的陣陣助威聲中正蠶食著水塘,石磨靜靜斜躺在日見縮小的池塘邊,惡臭的麥糠湧著腐朽的麥秸圍攏著石磨;灰色水塘面上不時地冒出從塘底湧上來的沼氣泡;歪斜著露出塘面的枯枝條上集滿蒼蠅;枝盡頭挑著的千瘡百孔的彩色垃圾袋在微風下顫動著,像是為石磨的葬禮準備的幡。

石磨不再被驢拉人推的晝夜忙碌轉動,不會磨損也不會再遭鍛磨匠的敲鑿,浣衣女沒了蹤影,村姑村婦們的嬉戲、搗衣聲早已淹沒在了村史的塵埃中。

上個月赴桐城喝外甥女的喜酒,回頭在三河鎮逗留,走進一座農趣館,院內四角鋼管立柱的頂端連著紅綢繩,拐角處設有一扇簡易的貼著“福”字的便門,喜慶地將石磨圍住,供遊客購票懷舊、體驗,看到它尊貴地矗立在院子中央欣喜地迎接著八方來客,方對水塘中命運多舛的石磨稍有釋懷。

2016年6月20日(原載2016年7月13日新華社主辦新華網)

磨房裡的童年 | 天安在新華網發表的一篇生動感人的散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