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文 | 黃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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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份,騰格爾參與了綜藝節目《少年可期》的錄製。節目裡,當紅偶像男團“樂華七子NEXT”拜他為師,與他同吃同住兩天三夜。

樂華七子20歲上下,出道剛滿一年,個個又高又帥,見到騰格爾好一頓鞠躬。他笑吟吟地接待大家,以蒙古人的熱情勸吃勸喝,又帶著他們射箭、摔跤,一整天玩下來,他還是認不清七個男孩誰是誰。

早上,大家在院子裡用臉盆盛熱水洗頭,一個男孩遞過來一瓶贊助品牌的保溼精華讓騰格爾試試,他以為是洗髮水,利索地接了一捧就往頭頂抹,一頭扎進熱水盆裡沖洗。男孩們看著他一頓爽快利落的動作,仰起的頭在冷空氣裡冒著白煙,目瞪口呆。

這兩個片段,被節目組剪成花絮用以宣傳。在節目裡,他戴一頂棒球帽,和藹可親,時不時慢悠悠地開玩笑。節目組給他打上的標籤是“最萌鮮師”。

為了配合這次拍攝,騰格爾專程回了一趟老家。

騰格爾的老家在內蒙古鄂爾多斯鄂托克旗。一望無際的曠野上,獨一戶院,院裡一棟扁扁的白色平房。白天,騰格爾領著樂華七子到草原上走走,尋找童年記憶。他們腳下是禿禿的黃沙,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稀疏的枯草、風化的巨石和乾涸的河床。天氣還沒轉暖,北方的冬天就是這麼荒涼。不過,即使再過幾個月,這片草原也綠不了多少。鄂爾多斯的草原沙漠化早在多年前就已經非常嚴重。

多年來,人們一提起騰格爾,就想到內蒙古大草原,繼而引發天堂般的聯想和嚮往。“天堂”是存在過的。在騰格爾小時候,家鄉是一片茫茫的真正的草原。野蘆和草叢裡藏著啼叫的鳥。院子外不遠處有一片寬闊的湖,水波盪漾。深夜裡,湧動的水波聲迴盪在空闊的草原上空,讓人聽得害怕。再遠處有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的大樹。有時他到外頭玩,能看見遠處顛兒著走的野狼。不過,這是四五十年前的景象了。“草原”、“家鄉”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概念式的詞彙,有些淡了。他離開內蒙已經四十多年,父母也不在了,兄弟姐妹四散在世界各地,家裡只剩來幫忙的鄰居,負責牧羊——羊還是要吃的。

距離騰格爾創作出那首代言草原的代表作《天堂》,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那時候他被稱為“草原歌王”。近幾年來,草原歌王的形象被徹底顛覆了。提起騰格爾,你可能會想到他穿著東北大花襖,一邊呼著白氣一邊熱熱鬧鬧地唱《日不落》,或是那個一身熒光黃運動服,領一群年輕人蹬著動感單車唱《卡路里》的光頭大叔。

錄製第二天夜裡,家裡殺了一頭羊。騰格爾在院子裡設宴開派對,大家喝酒吃肉,表演完節目,就到了師父答疑解惑的環節。

一個男孩問:“如何保持初心?”騰格爾說:“不斷地創新。”男孩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他又接著說,“叔要是一直唱《天堂》、《蒙古人》的話,估計你們都不認識我。”男孩們搖了搖頭,誰不知道騰格爾呢?他繼續說,“我估計你們認識我都是通過《卡路里》……”“我是《天堂》!”“我也是《天堂》!”男孩們打斷他,爭先恐後舉手表態。騰格爾不信,哈哈大笑甩了下腦袋,說,“滾蛋滾蛋”。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2011年騰格爾在敦煌拍攝電影《雙城計中計》期間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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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騰格爾的第二次臺灣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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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格爾和兒子在老家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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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知道騰格爾。零零年代初,全家人看電視時,總在中央電視臺一套、三套各大晚會中看到他。那時他還有半頭捲曲的黑色長髮,嘴邊留一圈黑色髭續,穿厚實的蒙古長袍。他唱的永遠是《天堂》,聽起來像馬在草原上顛著碎步,走著走著,突然拔足狂奔。唱到高潮,他嘶吼,五官緊緊地皺成一團,好像用上了全部感情和力氣。

除了《天堂》,我沒聽過騰格爾任何一首作品。對於十三四歲的小孩來說,他是央視晚會型的主流民族歌唱家,是父母輩喜歡的歌手。那時,我和我的同學們聽周杰倫、SHE和五月天。後來,有了選秀節目推出的偶像歌手,又有了通過互聯網走紅的網絡歌手,樂壇的年輕面孔層出不窮,迭代很快。騰格爾和很多老一輩歌手一樣,很早就從我們視野裡淡出,成了一個過去式的名字。除非有人在KTV裡面目猙獰地模仿他唱《天堂》,你根本不會想起這個名字。

過了好些年,我都大學畢業了,有一天突然又看到騰格爾的新作。那天,一位朋友在微信群裡發了條鏈接,是他的新MV《桃花源》:騰格爾飾演光頭漁夫,撐船來到桃花源,和一群身披彩色輕紗的美女搓麻將,捉迷藏,蹺蹺板。一會兒他又化身長髮劍客,他抱著長劍和身旁抱琵琶的美女一起,在電吉他和鑼鼓交織的配樂聲中激情“掃弦”。和聲裡,女孩們用銀鈴般的嗓音齊聲念:“一個打漁的,這麼有福氣!”那可真是猝不及防的一驚,我們全都笑抽了。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有福氣”成了朋友們互相調侃常用的口頭禪。

《桃花源》成了網絡神曲,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騰格爾的新面貌與過去的反差實在過於震撼。大張偉形容《桃花源》是“老哥去夜總會”。什麼叫叛逆?他說,“騰格爾這才叫叛逆”。

隨後幾年騰格爾演出不多,他幾乎不在電視上唱《天堂》了。他客串了幾齣戲,演騙子、黑社會大哥一類的喜劇角色。他上了一些綜藝,在節目裡翻唱大家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常常上熱搜。那些歌由他粗曠、鏗鏘的嗓音一唱,就像經受一番重拳錘鍊,徹底改頭換面。與過去樂評人正兒八經的評論不同,現在,騰格爾收穫了來自網友們戲謔卻異常生動的點評。他唱張韶涵的《隱形的翅膀》,網友說,那是“鋼鐵之翼”,他用“燙嘴式”唱法唱出一股“嘚瑟勁”;他唱抖音上爆火的小清新歌曲《可能否》,那句“可能我撞了南牆才會回頭吧”,給他唱出一股“把南牆撞垮”的架勢。他的翻唱風格被統稱為“硬核”,他唱得越正經,越是有種莫名其妙的荒誕感。有網友製作了他的翻唱視頻集錦,滿屏彈幕裡到處飛著“哈哈哈哈”和“2333”。

騰格爾就這麼在互聯網時代重新翻紅。如果不是他在2018年《歌手》的舞臺又一次演唱《天堂》,大家都快忘了他是個嚴肅的民族歌唱家。

在那場演出中,騰格爾穿了一套莊重的黑色褲裙禮服。他張開雙臂走到舞臺中央,站定,一束追光從頭頂打下來。先是一段馬頭琴和呼麥,他在前奏聲中垂下眼睛,像是沉入某種情緒,他的頭不自覺地輕微抖了抖。“藍藍的天空……”,他開始唱,眯著眼唱得很輕。逐漸地,情緒激烈起來,他的眉頭越蹙越緊,配樂也隨之密集。他抬起手揚起高音,緊接著沉落嗓子嘶吼,像仰起脖子嘶鳴的馬重重砸落前蹄。撕心裂肺地用蒙語唱出末尾的那句“順其自然,一切如故”時,他轉過身背對觀眾,用力地半蹲下身子,落下最後一個音。

現場和屏幕後的觀眾都被這場表演紮實地打動了,很多人聽得落淚。電視舞臺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如此高水準的音樂現場了。看了這場表演,你會明白,那些熱鬧的翻唱全都不過是表演,只有這樣的演唱,才是騰格爾作為一個歌手真正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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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格爾在湖南衛視《歌手2018》節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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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格爾在湖南衛視《歌手2018》節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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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騰格爾的經歷感到好奇,我讀了他的自傳《天唱》,試圖回溯他成為歌手的經歷。

他15歲時是個苦悶的初中生,腦子裡唯一的願望是逃離學校,為此報考了內蒙古藝校,卻錄取到了舞蹈專業。可練功實在太累了,他到教務處找老師哭,調到了三絃專業。一些音樂上的天賦於是顯現出來,他把三絃彈得極好,同時自學作曲,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過了兩年,學校派他到中國音樂學院進修指揮。在那兒,身邊全是些上進分子,人人都在備考大學。這讓胸無大志的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也去考了考,考上了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1985年,他畢業了,被分配到中央民族歌舞團當指揮。

直到這時,他的人生跟歌手還沒有關係。不過,他已經開始創作了。在音樂學院,他迷上了鄧麗君。正趕上“反精神汙染”運動中,鄧麗君的歌被劃歸為“資產階級靡靡之音”,他甚至為偶像背了一道處分。後來氣氛寬鬆了,他開始聽更多流行音樂。當自己動手寫歌時,自然而然地,根骨裡的民族性和流行音樂的啟發成了影響創作最重要的因素。他聽著蘇芮的磁帶扒譜,一邊用吉他彈《請跟我來》的和聲,一邊哼唱出了蒙古民歌式的旋律。他節選了蒙古國詩人奇-其木德的蒙語長詩作為歌詞,描繪牧民生活場景,將這首歌命名為《蒙古人》。

1986年,他在東方歌舞團主辦的第一屆“孔雀杯”青年歌手大賽上演唱了這首原創歌曲,被選為十佳歌手。機會隨之而來。上海聲像公司為他錄製了第一張專輯,報酬是一千元人民幣。他這麼形容當時的感受:“手在口袋裡,錢在手裡,掐著,乘公共汽車回家,到了家又再數一遍”。出道頭些年運氣好得很,1990年前後,他一連獲得了幾個國內外流行音樂大獎。1992年他又成了第一個到臺灣演出的大陸歌手。他在臺灣演唱的第一場,觀眾就瘋了,主辦方乾脆把第二場演出場地移到了中正紀念廣場。那天來了兩萬多人,臺下山呼海嘯。

總的來說,這算不上一個勵志故事,而是天賦加上機緣造就的成功。騰格爾不是那類目標明確,努力拼搏,汲汲於成功的人。他比較隨性,把唱歌視為上天安排的一段緣分,因此才給了他天生的好嗓子,他只要用這把嗓子盡其所能地唱,就對了。他既不保護嗓子,也從不練聲。他想,等到有一天唱不動了,說明緣分已盡,契約到期。這是件順其自然的事情。

騰格爾的風格難以歸類,有著蒙古味的基底,又融合了流行,還有一些搖滾。1993年,騰格爾組建了蒼狼樂隊。我在網上搜索他在那個時期的作品聽,有些驚訝,樂隊玩得挺前衛,在編曲上嘗試了布魯斯、搖滾、雷鬼多種曲風,甚至還有一些說唱,但你一聽,依然是民族音樂。在當年,蒼狼樂隊沒能走起來,接連出的幾張唱片全部銷量慘淡。進入九十年代中期,搖滾浪潮衰退,更具都市氣息的港臺流行音樂成為新的潮流。騰格爾被流行趨勢拋下了。

直到2000年,《天堂》獲得中國原創歌曲金獎,第二年又接連獲得兩項華語音樂大獎。他迎來了事業的第二次高峰,成為了國民級歌唱家、蒙古族的代表人物。他成立了公司,又重建蒼狼樂隊,隨後幾年都在國內國外跑演出,最多一個月連演了24場。有一回,在新疆博爾塔拉蒙古族自治州體育場,過於熱情的觀眾湧上舞臺,淹沒了他和樂手。以至於他不得不在唱完最後一首歌時,趁觀眾還沒來得及反應撒丫子就跑,才得以突出重圍。那場演出期間,體育場的兩座鐵門都被擠爛了。

讀騰格爾的自傳,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對音樂有自己的堅持和很嚴肅的思考,即使在遭遇事業低谷時,他也沒有順從市場,在音樂風格上做出妥協。他寫:“我的藝術個性比我的意志更強大,它彷彿不受我的控制。既然認清了這一點,我就必須泰然面對市場可能的’冷遇’。我得學會一方面與我那過強的個性和平共處,一方面氣定神閒地為它買單。”

自傳出版是在2005年,那年騰格爾45歲。他在書中提出了對大陸流行音樂現狀的看法:內地當代流行樂發展二十多年,依然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歌手們一窩蜂地模仿港臺流行音樂,其中一個重要表現,就是過分都市化。好音樂有自己的背景,內地如此廣闊,有著多樣的風土人情,不同民族的生活和文化,如果失去“本土風格”,就失去了它的豐富、大氣和活力。

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永遠都不要脫離中國的工人和農民,永遠都不辜負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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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騰格爾在沙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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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騰格爾回到草原家中,裝扮成一隻混入羊群的“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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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騰格爾在藝校當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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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騰格爾和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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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騰格爾在去妻子珠拉家的路上,背後是阿盟草原上常見的駝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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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澤是個很和氣的中年男人。和大部分演藝行業積極活絡的經紀人不一樣,他不太參與這個圈子的社交,他喜歡研究玉石,有自己的興趣圈子。

馮澤說,帶騰格爾這樣的藝人簡直太省事兒了。他不需要主動聯繫資源,爭取機會,等別人找過來就行了。騰格爾很怕麻煩,比較懶散,他一個月只給自己安排一項比較重要的工作,這個月的完成了,再談下個月。參加《歌手》算是這兩三年裡比較辛苦的一項工作,錄製時間長,週期也很緊張。不過,他依然是參賽歌手中最鬆弛的。正式錄製前的彩排,每位歌手分配一個小時,別的歌手一定會把時間用盡。騰格爾只跟樂隊合一遍,再完整排一遍,一會兒功夫完事。今年初,有家公司想給騰格爾做全國巡演,團隊覺得時機挺好的,而且做巡演需要很好的體力儲備,他可以藉此機會開始鍛鍊身體。可騰格爾覺得太累,又麻煩,還是推了。他現在活得非常放鬆。

最近這幾年,騰格爾接到的大部分工作邀請是衛視的綜藝節目,請他去翻唱些新歌,而不是他的那些經典作品。他也明白,電視臺要的是熱鬧,不是嚴肅的演唱。但現在的騰格爾特別好說話,翻唱年輕人的流行歌或者做一些簡單的表演,都沒問題。雖然那些歌他從沒聽過,但因為音樂基礎紮實,聽一兩遍就能按自己的路子唱出來,這種工作對他來說很容易。就是記詞比較麻煩,沒有提詞器不行。

“五十歲之後,慢慢地沒什麼想不開的了,沒什麼較勁的了”,馮澤說,“以前他從不跟人合唱,現在都行。他說話很坦率,過去我們總要交代他,有些事說了不合適,他也記不住。後來他自己想法變了,開通圓融了很多,也沒什麼需要交代了。早幾年接受採訪時,我們還會特意提醒記者,不要提他女兒的事兒,現在這事對他來說,也過去了。”

2010年,騰格爾6歲的女兒因為先天性疾病去世。當時為了救孩子,所有辦法都用盡了。他們還上峨眉山燒過香,山上的大師說,不管什麼結果都要去面對,生活帶給你的,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都要接受。馮澤說,即使那段時間,騰格爾也沒有太對外表露痛苦,“他不是很外露的人。他自己也說過,蒙古有兩種羊,山羊和綿羊,山羊你扎它一下就叫得不行,綿羊呢,你拿刀子捅進去它也不怎麼叫。他就是那後一種”。

現在騰格爾59歲了,他變了很多。他的轉變完全契合了互聯網時代的大眾興趣,反差萌,娛樂,搞笑。並且,變成“網紅”的騰格爾,看起來一點包袱都沒有。

不過,騰格爾有一樣秉性一以貫之——好酒。他喝了三十多年酒,一體檢,脂肪肝、高血脂……跟喝酒有關的毛病全有。“來朋友了就喝一個,久沒見了也要喝一個,愛喝酒的人總能找到藉口”,馮澤說,“他原來喝白酒,後來說白酒傷肝,改喝紅酒。可是人家一杯紅酒品一晚上,他用那高腳杯,一口一杯”。

騰格爾最開始喝酒是為了借酒澆愁。那時,他剛離開家鄉來到大城市唸書,生活環境變了,學校裡多數是漢族同學老師,上課聽不懂,十幾門考試掛了一半,他過得很苦悶。可喝酒費錢,他是班上最窮的學生,為了賺酒錢,他去獻了一次血,500ml血換來70塊酒錢。他喝多了豪邁,特別愛送人東西,第二天什麼都忘了,到處找不著東西。後來他開了酒樓,一喝多就全場免單,酒樓維持了兩年就賠垮了。

公司曾經給騰格爾下過規定:喝一次酒罰款500。他一次性交了五萬,說:“我先交一百次的”。

蒼狼樂隊的鼓手範俊義發現,在酒桌上,只要看到騰哥不自覺地眨眼睛,就是到位了。平時內向的他會像變了個人似的活潑起來,話特別多,愛講笑話,成為全場主持。範俊義也是內蒙人,他在2001年加入蒼狼樂隊。蒼狼樂隊像流水席,陸續換過許多樂手,最終穩定下的陣容,全是內蒙人。

騰格爾喝多了喜歡唱歌。有時唱蒙古長調,是純正的草原味道,沒有節奏,一個音拖得很長。所有人聽得安安靜靜。範俊義說,“草原像海一樣,一望無際,視覺上遠看是平坦的,可走過去,是一個又一個山丘。草原上的內蒙人,一出門就看見遼闊的大草原,你的心情也是敞開的,心胸也是廣闊的。現在我們住在城市裡,那麼多的人,密集的樓,每個人住在一格一格的房子裡。感受真的不一樣。”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騰格爾和蒼狼樂隊在內蒙古正黃旗拍攝《蒙古馬》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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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騰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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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電影《黑駿馬》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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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騰格爾的採訪並不是特別容易,他嫌麻煩,一開始總會推辭。不過,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多次拜託,他最終不會拒絕。今年3月,我終於約到了採訪,到他家拜訪。

敲門後稍等一會兒,門打開了。“來了啊”,他穿一件舒適的套頭衛衣,很和善地微笑,“進來進來”。

不同於節目中呈現的內蒙老家民族風情濃郁的室內佈置,這是一間陳設簡潔的客廳。一個木質電視櫃,隨意擺放著一些工藝品,根雕、彩陶罐,還有兒子的藝術照。電視櫃旁立著一把木吉他。沙發是實木的中式沙發,茶几上放著一本《未來簡史》。只有一些細微處透露出蒙古元素,比如,電視後掛著的畫框裡,是一個蒙古袍大漢的背影,他面對成吉思汗雕像張開雙臂。

騰格爾的生活通常是從下午開始的,泡一壺茶,看會兒書,或者一個人安靜坐著。有時候他會聽聽歌,他的播放器裡有3000首歌,他聽Pink Floyd,Phill Collins,還有六七十年代爵士樂。晚上他經常看球,他是球迷,歐洲足球比賽基本不會落下。夜裡是最精神的,11點有朋友喊喝酒,他“噌”一下就去了。現在的量不比當年了,但半斤白酒或兩瓶紅酒還是沒問題的。這樣的作息和生活習慣,健康就成了問題。過年前,他向身邊朋友們宣佈,新的一年天天游泳。三個月過去了,一次沒遊過。

現在是下午,屋裡採光不錯。春天來了,窗外能看到長出綠葉的樹枝搖擺。騰格爾正在廚房燒水泡茶。

“來,新上的綠茶”,他把一個透明玻璃茶壺和兩隻茶杯放到茶几上,“綠茶,一定要喝新的”。他說話聲音挺輕,慢悠悠的。茶葉在熱水裡翻滾,他盯著看了一會兒,“你看,多好”。

我們開始聊天。他說,過去的事兒都在書上了,咱們談談當下的吧。行,那就從《桃花源》說起。為什麼寫了這麼首跟過去風格差別巨大的作品呢?

“我一直說,一個人生活在哪個年代,就應該為那個年代服務”,他說,“《桃花源》出來之後,好多人說我有逆反心理,要打破以前的風格。其實不是,我是很認真地寫的。我寫的時候考慮的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會喜歡和接受什麼。必須得儘量跟上流行,如果我一直唱《天堂》、《蒙古人》這樣的作品,沒人聽啊,已經被淘汰了”。

那麼,這個時代的人喜歡什麼呢?

他說:“現在年輕人的時尚就是好玩有趣的,不要給我弄什麼嚴肅的東西。還有一點,年輕人普遍喜歡節奏快的。就好像你給他們講故事,他們會說,哎呀快點講,他們不要聽你講什麼特深的。”身邊就有個例子。有一次,他給兒子放《天堂》,開玩笑問,你沒覺得這歌特美嗎?兒子搖頭,他才聽了兩三句就說,“太慢了”。騰格爾的兒子8歲就聽AC/DC。

我問,有沒有人覺得,這樣的轉變是為了討好年輕人?

“我這個年齡,想繼續在這圈子裡混下去,也要做一些適合這個快速發展時代的東西和年輕人喜歡的東西,對吧”,他喝了口茶,繼續說,“也有人說你已經功成名就了,用不著改變。可是那樣就好像我是那種老藝術家,我不是特別喜歡那樣。我還是儘量讓自己的音樂不要落伍”。

那您平時會聽年輕人的歌嗎?

“基本不怎麼聽。主要是,我現在寫歌也少。一個人改變自己的風格挺難的。我們那代人的創作跟現在區別很大。我們的創作是音樂藝術成分要多一些,但是現在的好多歌,娛樂性比較重要。這是創作的區別。你要真讓我老寫成現在流行的那樣,我寫不出來,恐怕也寫不好。為了寫一首歌天天聽孩子們的歌……懶啊……”,他往沙發後背靠,“我這人特別懶,懶得聽這些歌”。

那麼,音樂的藝術性和娛樂性,存在孰優孰劣嗎?

他想了想,說:“談不上。社會發展到今天,經濟、互聯網發達,開放的年代,人們會喜歡這樣的東西,這是順其自然的事。很多老音樂家會說,擔心越來越娛樂化,民族的藝術消失什麼的。但現在就是這個趨勢,你根本管不了”。

可您以前對中國流行音樂也提出了一些嚴肅的批評。

“對,那個時候我真的會有想法,想對中國的音樂,包括少數民族音樂做一些貢獻,年輕時候的抱負和責任感吧。後來慢慢沒了。你天天在那兒說不能一味模仿西方,要把國外先進的手法和技術用來發展我們自己民族性的音樂,要堅持民族性的。沒用啊,孩子們聽的全是那些流行歌,你說你的我聽我的。現在說心裡話,我把我自己管好就行了。至於中國民族音樂以後怎麼樣,就跟我一點關係沒有。有時候一些搞民族音樂的朋友跟我一塊聊發展民歌,我就覺得……扯淡。”

我又問,是做過努力發現並沒有用嗎?

“就是,說也是白扯。說了也沒人做,也改變不了。我過去也提過一下建議,說民族音樂要發展一定要有一個專業的平臺……沒法落實,現在都不好意思提了。再說,你呼籲了,市場也不認。我後期寫的一些歌,現在聽都覺得,寫得真棒。發行之前抱著很高的期望,但是,不行,觀眾不喜歡。寫歌容易,寫好歌難,寫一首受歡迎的歌更難。沒辦法,就是這樣。人到了這個歲數,沒什麼可較勁的。”

他給空杯續上茶,又往後靠,還是笑眯眯的。“我現在也不大寫歌了。人不能一輩子搞事業,年輕的時候,你要加著過,年紀大了,要減著過。到一定時候你就得閒下來,享受你搞事業得到的東西,不要有什麼壓力。年輕時候有創作衝動,現在沒了,寫不寫無所謂。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隨心所欲,什麼時候突然冒出點想法,再寫出來就好。”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騰格爾在演唱會中。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2015年騰格爾北京演唱會。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2017年騰格爾的宣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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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騰格爾閒著沒事,寫了首新歌《黑紅》。到今年3月,終於投入製作,準備發行,他完全不著急。

歌詞有兩段,寫的是慘兮兮的舊社會和平等祥和的新時代,詞是通俗的大白話,旋律和編曲也格外歡快,是很熱鬧的一首歌。副歌只有一句詞:“這什麼時代?什麼什麼時代?再不能這樣活著,明白嗎?”騰格爾想到一個點子,把不斷重複的“什麼”全部唱成“神馬”——一個在網上看到的流行俏皮話。他有一個抖音賬號,在抖音上做推廣,放這“神馬神馬”的片段也很合適。

他提出了MV情節的設想,第一段地主老爺欺負窮人,第二段窮人翻身當家作主,用誇張的表演增強這種反差的喜劇效果。視頻團隊又在他想法的基礎上設計了穿越情節。騰格爾覺得這個虛構的思路很對,“不是真的要演萬惡的舊社會,不要那麼現實。這首歌沒要講什麼道理,就是非常開心,好玩的一種感覺”。

騰格爾親自出演MV中的地主老爺,地主老婆這個角色,他閉眼一想,肯定不是個美女,得是精明臉,媒婆相,最好嘴邊一顆黑痣。他想到一個老朋友,特合適。但轉念一想,人家是個嚴肅的高音歌唱家,就別給人拉下水了。團隊最終挑了個圓圓臉,表情生動的年輕姑娘。

3月25日MV拍攝,他起了個大早,七點就從家出發趕往位於北京東六環外的影視基地。守時守約是老一輩文藝工作者的作風,當他準時到達影棚時,劇組的工作人員都尚未到位。

當天的拍攝持續到晚上十一點,騰格爾換了四身裝扮。上午是地主老爺,下午換上西裝禮服,傍晚變成了一身黑的中山裝大佬。到了晚上,化妝師給他粘上一頭銀白長髮,束了髮髻,插上簪子,他披上輕紗長袍,握一把浮塵,成了一位仙風道骨的活神仙。音樂一放,騰格爾瞬間入戲,五官都生動起來,他眯眼睛,咧嘴,單邊挑眉,有節奏地抖肩,完全是個搞怪的老頑童。一天下來,他穿著不同服裝,伴著副歌,興高采烈地跳了幾十遍舞。到最後,這幾句歌在在場所有人的腦海裡縈繞不散,幾乎每個人都會唱了。

我在中午到達影視基地。走進影棚,騰格爾正穿著一身棕色古裝長袍跳舞,他把一支短手杖當作麥架,假裝放聲高歌。導演正站在五米外的監視器後喊“卡”,歡騰的音樂戛然而止。騰格爾收起動作垂下胳膊,老老實實地站著。化妝師往他臉上打粉,導演遠遠地大聲指導,“騰老師,您的動作可以再大一點,手杖再舉高”。他有點發怔,快速地眨了眨眼。已經工作了一個早晨,他有些睏倦,努力集中精神。

終於到了午休時間。導演一喊停,他就安靜下來,走進化妝間,走到靠門的單人沙發座前,慢慢地傾身把自己放進去。化妝室是一間大房間,佈置簡易,有一張茶几,兩列沙發。兩位年輕演員、化妝師和幾位助理也在這裡休息,散淡地聊天。他摘掉了大老爺的高帽,露出雞蛋似的光溜溜的腦門。他不大說話,用手指撥弄衣袖上的布條。不一會兒放飯了,馮澤遞給他一份紅燒肉盒飯,他邊吃邊說,“我就喜歡吃紅燒肉這個肥肉”。屋裡的一個女孩不吃肥肉,把自己的飯遞上去,“騰老師,我的肥肉給您,我不吃肥的”。他笑呵呵地接受了,並阻止了女孩繼續把瘦肉也撥過來。

午飯後,他舒適地靠在沙發上,用一件衣服蓋在喝酒喝得圓鼓鼓的肚皮上,眼神安然地落在前方,整個人很靜態,有一種讓人不忍打擾的安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新歌《黑紅》MV拍攝現場。黃昕宇攝。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新歌《黑紅》MV拍攝現場。黃昕宇攝。


騰格爾:從草原歌王到“最萌鮮師”

新歌《黑紅》MV拍攝現場。黃昕宇攝。


—— 完 ——


題圖:2002年騰格爾在草原上。全部圖片由被採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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