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尤氏出身並不高,因為她是續絃。古代也跟現代一樣,喪偶再婚的人在擇偶時就不能像初婚那樣講究樣樣般配。賈赦元配死後續娶的邢夫人也是小戶人家出身。當然,作為賈府長房長孫的賈珍也決不可能湊合找個平庸之輩,至少不可能是貧苦人家。邢夫人尚且有必要的陪嫁妝奩,何況是能與皇糧莊頭做親家的尤家?尤氏雖然是平民,可是必定也是平民中出類拔萃的姑娘,如同襲人在花家一樣,屬於遠親近鄰中的優秀女孩。雪芹也給了個“豔”字評價其外貌。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照一般人看來,尤大小姐以平民身份成為公爵夫人,兼賈府族長夫人,又無婆婆管束,真是一步登天又逍遙自在。然而豪門媳婦可不那麼好當。賈府分為東邊的寧國府和西邊的榮國府。因為賈府的創始人寧國公和榮國公是一對兄弟。按理說作為長房的寧國府該比榮國府更規矩嚴整,然而恰恰相反,寧國府的一切比起榮國府來,除了祭祖時作主持,其他方面的表現都比較非主流。

寧府人丁稀少,三代單傳。可能正因為兒子稀缺,所以都被慣壞了。到了尤氏做東府女主人時,她面對的是一對任性頑劣的紈絝父子,他們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繼子。

由於看慣了鳳姐的殺伐決斷和探春的雷厲風行,相比之下尤氏顯得比較面,給人留下無才的印象,可是當賈敬猝死時,尤氏又表現了她的辦事才幹。因為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無男子來主事,她也很緊張。但條理不亂:

1、 先卸了妝飾——守禮的媳婦!

2、命人先到 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賈珍來家審問。後來道士們推卸責任,尤氏也不肯放人——辦事謹慎,杜絕謀殺犯逃走的可能。

3、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 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驗屍總是很重要的。

4、命人去飛馬報信賈珍。——正事不耽誤

5、看視道觀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 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 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事發突然,能隨機應變。

賈敬之死給了尤氏一個展現才幹給讀者看的機會,事實上,尤氏雖然沒有鳳姐辦事那樣乾脆利落,可也算謹慎高效,有一定的決策力和執行力。

書中各處,從賞梅花、賈敬壽、過年,乃至鳳姐壽、賈母壽,處處都有尤氏小心張羅伺候賈母的身影。中秋夜,小姑子們可以早退,尤氏卻必須陪著昏昏欲睡的賈母講無聊的笑話。賈母過生日,尤氏白日間待客,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親自辛苦伺候賈母晚飯後,賈母才讓她“早些尋一點子吃的歇歇去”。等她餓著肚子去找鳳姐吃飯,鳳姐又已吃過了,平兒笑道:“

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瞧,鳳姐是不可能被餓著的,相比之下,待遇差距就很明顯了。尤氏只得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每次讀到這裡,都對尤氏生出無限同情。

從平民到貴婦,尤氏沒有經過任何的培訓,甚至也得不到婆婆的教導,母親早逝,也難給她建議。而丈夫又是那樣一個任性妄為的人。尤大與賈珍年齡差距不大,當初可能也有過少年夫妻的恩愛,只是賈珍生性好色無忌,近有佩鳳偕鸞等一干侍妾,遠有歡場舊友新歡,內有兒媳可卿,外有孃家二尤。相比之下,尤氏實在沒什麼競爭優勢。所以也難保住太多夫妻纏綿之情。好在尤氏原非孤高自許之人,飛上了高枝,心態也調整過來了,像邢夫人一樣奉承丈夫以求自保是唯一的選擇。所以,對於賈珍的荒淫,她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鈍感超強。

東西二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就是賈母,雖然不是直系太婆婆,可也是必須小心討好的人物。兩府中一切人與事都以她的喜惡為風向標。然而賈母並不很待見東府。老太太不是糊塗人,東府的荒唐她未必無知無覺,所以她把東府的小孫女惜春接來身邊教養,大概也是為了給她一個較好的成長環境。但是必要的來往又不得不行,比如春節的祭祖。

書裡描寫祭祖結束後“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妻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妻又捧與眾姊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侯......賈母吃茶,與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

此時,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

這段描寫不經意顯示了賈母對東府的不肯親近,也表示出了尤氏對此的微微不滿,這是她的不滿,也是賈珍的不滿。鳳姐兒是專愛氣死人不償命的,故意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

賈母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笑道:“你這裡供著祖宗,忙的什麼似的,那裡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一句老頑童式的玩笑話,就把不在東府吃飯的微妙理由掩飾過去了。誰都不好、也不敢追究下去。然而賈母臨走還是又吩咐尤氏:“

好生派妥當人夜裡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因為祖宗祠堂,賈母不得不關心東府,而東府兒孫不濟,又使得賈母總有意無意遠著東府。

賈母在東府可曾真喜歡過某個人呢?如果有,那隻能是可卿。可卿是尤氏的兒媳,模樣性情都非常出色,且聰敏過人,雖然出身低微,卻被賈母視為重孫輩中第一得意之人。賈母曾來東府賞梅花,吃賈敬的壽酒(雖然壽星不在場),這些都是可卿在世時的事,可卿去世後,就很少見賈母與東府往來的描寫。

賈母喜歡可卿,可見這可卿是東府一大亮點,而賈珍也很喜歡可卿,尤氏最想努力討好的兩個人物都很疼愛可卿,那就沒說的,尤大姐自然也要對可卿百般寵愛了。

看金榮姑媽在頑童鬧學堂之後來寧府興師問罪那一段,尤氏提到了可卿的病,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 到我這裡取來。倘或我這裡沒有,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裡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裡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聽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裡倒像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這一大段話,絮絮叨叨,完全是一派常見的中年婦女自顧自訴煩惱的情形。尋常女人只有說到自己真正關心的人(比如丈夫、孩子)時才會這樣無視旁人地絮叨,但很少見有婆婆對兒媳關心到了這麼精細的地步。可卿是尤氏用來討人喜歡的寶貝,如今這寶貝出了岔子,她自然比誰都心焦。金榮姑媽此時意識到了可卿在寧府的地位,自然不敢再告狀。有人說尤氏這是敲山震虎,其實早明白對方來意。我看尤氏未必有這麼精明,後文看她與賈珍說起金榮姑媽:“倒沒說什麼。一進來的時候,臉上倒像有些著了惱的氣色似的,及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這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定了。你又叫讓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麼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閒話兒就去了,倒沒求什麼事。”可見尤氏敲打人家屬於歪打正著。接下來尤氏又忙著轉移話題到可卿的病情,及至聽說馮紫英幫忙請了好大夫,“心中甚喜”。可見此時,尤氏對可卿還是一派關心的態度。而到了可卿出殯時,她就聲稱犯了胃氣痛,拒絕參加和操持。或許是那時她已經知道了可卿與丈夫的醜聞,更可能是此時可卿已死,已失去了利用價值,於是自己也沒有必要花費力氣替她張羅了。人一走,茶就涼。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若作為平民,尤氏也是一個豔麗的中產階級小姐,可是到了豪門賈家,她的才貌根本排不上號。要想取悅別人,就要拉攏利用比她出色的人物。第一個是可卿,可惜她死得早。之後就是二尤。

這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漂亮妹妹能成為賈珍的玩物,尤氏顯然難辭其咎。她習慣於想方設法討好丈夫,不惜一切手段和代價,而兩個愛慕虛榮又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自然是她能提供的最佳禮物。賈珍一度曾有心納尤三為妾,如果成行,尤氏決不會反對。賈璉要娶尤二,尤大心裡雖然怕鳳姐,但也未嘗不想在榮府多一條內線,所以後來還是支持了他們的婚事,還提了禮物去看他們。後來鳳姐鬧上門來罵: “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說著啐了幾口。

做大嫂子的被小嬸子罵到這個地步,真是顏面掃地,而尤氏只能哭道:“

何曾不是這樣......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絕無還口之力。後來尤二被鳳姐折磨慘死,尤氏始終不聞不問,抱定了丟卒保車的理念。

東府的當家媳婦是尤氏,西府當家的是鳳姐兒。鳳姐雖然年輕,可無論在家世、才貌上都遠勝尤氏,而且她年輕氣盛,喜歡張揚,在尤氏面前尤其肆無忌憚。大鬧寧府那一次不算,單看鳳尤友好時,話裡話外也是彼此劍拔弩張。

看鳳姐過生日時:尤氏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裡喝一口。”——這是大嫂子倚老賣老充長輩的口吻。

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這哪像小妯娌對長房大嫂說話呢?若換作李紈,鳳姐斷不敢這樣說。

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鍾罷。”

——當著眾人,尤氏不好回嘴,真要回嘴只怕是她自己沒趣,於是只好這樣自我解嘲一番。可是在人家的壽筵上說喪,也算是狠毒詛咒了。不過鳳姐也沒在意,大概是醉了吧?

鳳姐做生日,賈母組織大家湊分子,讓尤氏牽頭安排,尤氏對鳳姐笑道:“你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麼謝我?”

鳳姐笑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 麼!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

尤氏笑道:“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尤氏對鳳姐酸意十足,到了收分子錢時又出了事:

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

鳳姐兒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

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

鳳姐兒笑道:“那麼些還不夠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

尤氏道:“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

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

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說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

平兒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

尤氏笑道:“只許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平兒只得收了。

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

尤氏對鳳姐極嫉妒,可也極了解,鳳姐貪財,貪汙分子錢,尤氏心知肚明。可她也無可奈何,只能罵兩句。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元宵夜放炮仗,賈母摟黛玉,王夫人摟寶玉,於是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逛起來。”——這個時候,鳳姐正得寵,尤氏也趁機討好她一把,對於大紅大紫的人,如果你無法超越無法扳倒,又捨不得放棄核心利益敬而遠之,那就只能討好親近,以便沾沾光。尤氏是個軟弱的俗人,沒什麼清高傲骨,一切服從現實利益的需要。事實上,鳳姐對尤氏雖然看不起,可大體的禮貌還是過得去,尤氏也說鳳姐“孝敬”她。真正令尤氏不爽的大概還是鳳姐的得寵與張揚之下,對比出自己的平庸與受冷落吧?偏偏鳳姐又愛嘲笑她,她那多年堆積的鈍感的心靈外殼,早晚也有被滲透的時候吧?

身為平民出身的豪門媳婦,尤氏顯得有點先天不足,而賈家上下都是一雙富貴眼,加上她自己本身並無過人之處,自然處處被人低看一等。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在賈母處吃飯,伺候添飯的人當著賈母的面,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

賈母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

少奶奶吃下人的飯,這當然說明了賈家日頹,可是僕人們慣會看人下菜,若換作鳳姐,一定不會有這種待遇。這還是在賈母的房間裡呢,已經不顧體統如此。而尤氏還得加裝不在乎,繼續與賈母說笑。

後來尤氏在李紈處洗臉,丫鬟素雲取來自己的胭粉給尤氏,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髒,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

尤氏笑道:“這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髒了?”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著。

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

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裡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

尤氏道: “你隨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

可見,不僅在榮府,即便是寧府也是全沒規矩,僕人並不尊重尤氏,因為她“素日寬洪大量”,她的性格不善於鉗制下人,加上她本身也沒什麼底氣,所以鳳姐總結寧國府的管理現狀,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從小丫頭伺候尤氏洗臉的流程,對比探春洗臉時高高在上的氣派,真是高下立判。

素日寬洪大量,其實意思就是尤氏身上的草根習氣未脫。草根人士的特點就是沒架子,階級感較差,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鳳姐收了趙、周兩位姨娘的分子錢時為她們鳴不平;才會在惜春驅逐入畫時替她說好話。尤氏是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平庸,也有著普通人的熱情。但是,草根階級也是善變的階級,利益驅動下,溫厚的鄰家大嬸轉眼就可能變成冷箭小人。看尤氏偷聽邢德全與賈珍兄弟喝酒聊天,抱怨邢夫人吝嗇,“

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裡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偷聽閒話,幸災樂禍,尤大姐也顯露了市井本色。不過這還不算最厲害的。

賈母生日時尤氏晚上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著各色彩燈,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只找到兩個分菜果的婆子,還拒絕工作,又聽見是東府裡的奶奶,就不大在心上,還跟丫頭吵嘴說:"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

尤氏聽了這話道:“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兒叫來......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看來尤氏是忍無可忍,真的氣著了。自己身邊人不講規矩那是自己的問題,可以忍;榮府老太太的僕人不尊重自己,當著老太太也要忍;如今沒人處的兩個下等老婆子也老實不客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這就成了壓倒尤氏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終於爆發了。然而她爆發的方式倒像鳳姐笑話裡那個炮仗,看著房子大,卻是個啞炮。

周瑞家的把這事件報告了鳳姐,原因自然是因為與那兩個婆子有私人恩怨,鳳姐自然公事公辦讓捆了二人送去給尤氏發落。林之孝家的被找來給尤氏回話,園子管理不善,女總管自然有十分的責任。可是此時尤氏吃了幾個餑餑,氣也不那麼盛了,大概也怕惹出太大的事,自己不好收場。小家子出身的軟弱性又湧上來了,笑向林之孝家的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撒開手了。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

林之孝家的後來從趙姨娘處得知了原委,被趙姨娘挑唆,覺得此事小題大做,恰好被捆婆子的女兒來求情,她就故意支招讓去求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林之孝家的雖然自稱是鳳姐的乾女兒,平日阿諛奉承極盡能事,私下卻把鳳姐與邢夫人的關係看得很透。明白邢夫人嫉恨鳳姐得寵於賈母,而鳳姐又不得不敬畏這個小心眼的婆婆。於是故意激化這種矛盾,報復鳳姐和周瑞家的半夜叫自己跑腿。

邢夫人則純屬心眼小又沒腦子的人,誰要是利用她來挑事端,她必然不負眾望,於是跑去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

我聽見昨兒晚上二 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回頭向賴大家的等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裡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儘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

王夫人因問為什麼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

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此時在長輩跟前,尤氏又扮演起寬宏大度的好媳婦來了。

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一件事情去說。”

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只要是跟寶玉無關的事,王夫人永遠持和諧主義,哪怕是以下犯上也不要緊。她才不在乎她侄女的面子,侄女不過是她的一個管家工具。家庭大面上的和諧才是最重要的。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此時的鳳姐是最委屈的,好像見義勇為抓小偷,結果被包括苦主在內的人嘲為多事。連自己的親姑母也不肯幫自己。

倒是賈母比較明白,評價此事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

這事表面是僕人鬧矛盾利用了主人婆媳間的恩怨,可是作為關鍵當事人的尤氏也是難辭其咎。先是生氣,後裝沒事人,倒把鳳姐晾在那裡,她自己成了好人。這也算是她對素日壓自己一頭的鳳姐一個有力的報復。有時候你一向覺得笨、看不起,不放在眼裡的人,偏偏能狠狠擺你一道。因為他(她)弱小或者平庸,以至於你會忽略他(她)對你的喜惡和他(她)自身的能量,可一旦對方能量爆發,往往你已無還擊之力,可見小人比梟雄更可怕。最終鳳姐勢敗,其中是否也有尤氏落井下石之力呢?我不敢說曹公一定會這樣寫,但假如他真的這樣寫了,我絕不會感到意外。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我們常常問,這世界上究竟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其實好人和壞人都不多,真正多的就是不好不壞的普通人,比如尤氏這樣的平庸的草根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下,能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時成功,有時失敗,有時可敬,有時可怕。

尤氏與她的小姑子惜春可稱做人的兩個極端。惜春是貴族的,清高的,無論在哪裡都是那樣。想來就算她有朝一日當了尼姑,也必定是個性鮮明的。倆人為入畫發生的爭執也十分精彩:

惜春道:“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

尤氏道:“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

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

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

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

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

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

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

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

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前邊去了。

尤氏是嫂子,不得不讓著惜春,加上她沒有文化,其實不能明白惜春在說什麼,自然在辯論中落了下風。在她看來,人情、關係、和諧,這些是生活的本質,是最重要的。無論背後是多麼骯髒不堪,表面那層溫情面紗是一定要好好保留的。這也是多數中國人的想法。雖然自己也對現狀不滿,但無力改變,也沒有勇氣背叛和放棄現有的一切,於是只好勉強維持著,逐漸自己也成為這可悲現狀的一個組成部分。


灰姑娘的現實版本——尤氏


尤氏的經歷其實也是個古代現實版的灰姑娘,不過從沒有人把她與灰姑娘聯繫起來,因為她的生活太平庸了。人們寧可從童話中謀求對現實的美化,即便在整部書裡,尤氏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重要角色之一,因為她太現實了,讀者從她身上看到的只是自己一地雞毛的現實生活的映射。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