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尤氏出身并不高,因为她是续弦。古代也跟现代一样,丧偶再婚的人在择偶时就不能像初婚那样讲究样样般配。贾赦元配死后续娶的邢夫人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当然,作为贾府长房长孙的贾珍也决不可能凑合找个平庸之辈,至少不可能是贫苦人家。邢夫人尚且有必要的陪嫁妆奁,何况是能与皇粮庄头做亲家的尤家?尤氏虽然是平民,可是必定也是平民中出类拔萃的姑娘,如同袭人在花家一样,属于远亲近邻中的优秀女孩。雪芹也给了个“艳”字评价其外貌。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照一般人看来,尤大小姐以平民身份成为公爵夫人,兼贾府族长夫人,又无婆婆管束,真是一步登天又逍遥自在。然而豪门媳妇可不那么好当。贾府分为东边的宁国府和西边的荣国府。因为贾府的创始人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对兄弟。按理说作为长房的宁国府该比荣国府更规矩严整,然而恰恰相反,宁国府的一切比起荣国府来,除了祭祖时作主持,其他方面的表现都比较非主流。

宁府人丁稀少,三代单传。可能正因为儿子稀缺,所以都被惯坏了。到了尤氏做东府女主人时,她面对的是一对任性顽劣的纨绔父子,他们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继子。

由于看惯了凤姐的杀伐决断和探春的雷厉风行,相比之下尤氏显得比较面,给人留下无才的印象,可是当贾敬猝死时,尤氏又表现了她的办事才干。因为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无男子来主事,她也很紧张。但条理不乱:

1、 先卸了妆饰——守礼的媳妇!

2、命人先到 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贾珍来家审问。后来道士们推卸责任,尤氏也不肯放人——办事谨慎,杜绝谋杀犯逃走的可能。

3、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 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验尸总是很重要的。

4、命人去飞马报信贾珍。——正事不耽误

5、看视道观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 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 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事发突然,能随机应变。

贾敬之死给了尤氏一个展现才干给读者看的机会,事实上,尤氏虽然没有凤姐办事那样干脆利落,可也算谨慎高效,有一定的决策力和执行力。

书中各处,从赏梅花、贾敬寿、过年,乃至凤姐寿、贾母寿,处处都有尤氏小心张罗伺候贾母的身影。中秋夜,小姑子们可以早退,尤氏却必须陪着昏昏欲睡的贾母讲无聊的笑话。贾母过生日,尤氏白日间待客,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亲自辛苦伺候贾母晚饭后,贾母才让她“早些寻一点子吃的歇歇去”。等她饿着肚子去找凤姐吃饭,凤姐又已吃过了,平儿笑道:“

吃饭岂不请奶奶去的。”瞧,凤姐是不可能被饿着的,相比之下,待遇差距就很明显了。尤氏只得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受不得了。”——每次读到这里,都对尤氏生出无限同情。

从平民到贵妇,尤氏没有经过任何的培训,甚至也得不到婆婆的教导,母亲早逝,也难给她建议。而丈夫又是那样一个任性妄为的人。尤大与贾珍年龄差距不大,当初可能也有过少年夫妻的恩爱,只是贾珍生性好色无忌,近有佩凤偕鸾等一干侍妾,远有欢场旧友新欢,内有儿媳可卿,外有娘家二尤。相比之下,尤氏实在没什么竞争优势。所以也难保住太多夫妻缠绵之情。好在尤氏原非孤高自许之人,飞上了高枝,心态也调整过来了,像邢夫人一样奉承丈夫以求自保是唯一的选择。所以,对于贾珍的荒淫,她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钝感超强。

东西二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就是贾母,虽然不是直系太婆婆,可也是必须小心讨好的人物。两府中一切人与事都以她的喜恶为风向标。然而贾母并不很待见东府。老太太不是糊涂人,东府的荒唐她未必无知无觉,所以她把东府的小孙女惜春接来身边教养,大概也是为了给她一个较好的成长环境。但是必要的来往又不得不行,比如春节的祭祖。

书里描写祭祖结束后“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

此时,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

这段描写不经意显示了贾母对东府的不肯亲近,也表示出了尤氏对此的微微不满,这是她的不满,也是贾珍的不满。凤姐儿是专爱气死人不偿命的,故意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他。

贾母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老太太一句老顽童式的玩笑话,就把不在东府吃饭的微妙理由掩饰过去了。谁都不好、也不敢追究下去。然而贾母临走还是又吩咐尤氏:“

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因为祖宗祠堂,贾母不得不关心东府,而东府儿孙不济,又使得贾母总有意无意远着东府。

贾母在东府可曾真喜欢过某个人呢?如果有,那只能是可卿。可卿是尤氏的儿媳,模样性情都非常出色,且聪敏过人,虽然出身低微,却被贾母视为重孙辈中第一得意之人。贾母曾来东府赏梅花,吃贾敬的寿酒(虽然寿星不在场),这些都是可卿在世时的事,可卿去世后,就很少见贾母与东府往来的描写。

贾母喜欢可卿,可见这可卿是东府一大亮点,而贾珍也很喜欢可卿,尤氏最想努力讨好的两个人物都很疼爱可卿,那就没说的,尤大姐自然也要对可卿百般宠爱了。

看金荣姑妈在顽童闹学堂之后来宁府兴师问罪那一段,尤氏提到了可卿的病,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 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这一大段话,絮絮叨叨,完全是一派常见的中年妇女自顾自诉烦恼的情形。寻常女人只有说到自己真正关心的人(比如丈夫、孩子)时才会这样无视旁人地絮叨,但很少见有婆婆对儿媳关心到了这么精细的地步。可卿是尤氏用来讨人喜欢的宝贝,如今这宝贝出了岔子,她自然比谁都心焦。金荣姑妈此时意识到了可卿在宁府的地位,自然不敢再告状。有人说尤氏这是敲山震虎,其实早明白对方来意。我看尤氏未必有这么精明,后文看她与贾珍说起金荣姑妈:“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可见尤氏敲打人家属于歪打正着。接下来尤氏又忙着转移话题到可卿的病情,及至听说冯紫英帮忙请了好大夫,“心中甚喜”。可见此时,尤氏对可卿还是一派关心的态度。而到了可卿出殡时,她就声称犯了胃气痛,拒绝参加和操持。或许是那时她已经知道了可卿与丈夫的丑闻,更可能是此时可卿已死,已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自己也没有必要花费力气替她张罗了。人一走,茶就凉。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若作为平民,尤氏也是一个艳丽的中产阶级小姐,可是到了豪门贾家,她的才貌根本排不上号。要想取悦别人,就要拉拢利用比她出色的人物。第一个是可卿,可惜她死得早。之后就是二尤。

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漂亮妹妹能成为贾珍的玩物,尤氏显然难辞其咎。她习惯于想方设法讨好丈夫,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而两个爱慕虚荣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自然是她能提供的最佳礼物。贾珍一度曾有心纳尤三为妾,如果成行,尤氏决不会反对。贾琏要娶尤二,尤大心里虽然怕凤姐,但也未尝不想在荣府多一条内线,所以后来还是支持了他们的婚事,还提了礼物去看他们。后来凤姐闹上门来骂: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

做大嫂子的被小婶子骂到这个地步,真是颜面扫地,而尤氏只能哭道:“

何曾不是这样......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绝无还口之力。后来尤二被凤姐折磨惨死,尤氏始终不闻不问,抱定了丢卒保车的理念。

东府的当家媳妇是尤氏,西府当家的是凤姐儿。凤姐虽然年轻,可无论在家世、才貌上都远胜尤氏,而且她年轻气盛,喜欢张扬,在尤氏面前尤其肆无忌惮。大闹宁府那一次不算,单看凤尤友好时,话里话外也是彼此剑拔弩张。

看凤姐过生日时:尤氏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这是大嫂子倚老卖老充长辈的口吻。

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这哪像小妯娌对长房大嫂说话呢?若换作李纨,凤姐断不敢这样说。

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

——当着众人,尤氏不好回嘴,真要回嘴只怕是她自己没趣,于是只好这样自我解嘲一番。可是在人家的寿筵上说丧,也算是狠毒诅咒了。不过凤姐也没在意,大概是醉了吧?

凤姐做生日,贾母组织大家凑分子,让尤氏牵头安排,尤氏对凤姐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

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 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

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尤氏对凤姐酸意十足,到了收分子钱时又出了事:

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

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

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

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

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

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

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

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

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

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尤氏对凤姐极嫉妒,可也极了解,凤姐贪财,贪污分子钱,尤氏心知肚明。可她也无可奈何,只能骂两句。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元宵夜放炮仗,贾母搂黛玉,王夫人搂宝玉,于是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逛起来。”——这个时候,凤姐正得宠,尤氏也趁机讨好她一把,对于大红大紫的人,如果你无法超越无法扳倒,又舍不得放弃核心利益敬而远之,那就只能讨好亲近,以便沾沾光。尤氏是个软弱的俗人,没什么清高傲骨,一切服从现实利益的需要。事实上,凤姐对尤氏虽然看不起,可大体的礼貌还是过得去,尤氏也说凤姐“孝敬”她。真正令尤氏不爽的大概还是凤姐的得宠与张扬之下,对比出自己的平庸与受冷落吧?偏偏凤姐又爱嘲笑她,她那多年堆积的钝感的心灵外壳,早晚也有被渗透的时候吧?

身为平民出身的豪门媳妇,尤氏显得有点先天不足,而贾家上下都是一双富贵眼,加上她自己本身并无过人之处,自然处处被人低看一等。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在贾母处吃饭,伺候添饭的人当着贾母的面,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

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少奶奶吃下人的饭,这当然说明了贾家日颓,可是仆人们惯会看人下菜,若换作凤姐,一定不会有这种待遇。这还是在贾母的房间里呢,已经不顾体统如此。而尤氏还得加装不在乎,继续与贾母说笑。

后来尤氏在李纨处洗脸,丫鬟素云取来自己的胭粉给尤氏,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

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

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

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

尤氏道: “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可见,不仅在荣府,即便是宁府也是全没规矩,仆人并不尊重尤氏,因为她“素日宽洪大量”,她的性格不善于钳制下人,加上她本身也没什么底气,所以凤姐总结宁国府的管理现状,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从小丫头伺候尤氏洗脸的流程,对比探春洗脸时高高在上的气派,真是高下立判。

素日宽洪大量,其实意思就是尤氏身上的草根习气未脱。草根人士的特点就是没架子,阶级感较差,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凤姐收了赵、周两位姨娘的分子钱时为她们鸣不平;才会在惜春驱逐入画时替她说好话。尤氏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平庸,也有着普通人的热情。但是,草根阶级也是善变的阶级,利益驱动下,温厚的邻家大婶转眼就可能变成冷箭小人。看尤氏偷听邢德全与贾珍兄弟喝酒聊天,抱怨邢夫人吝啬,“

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偷听闲话,幸灾乐祸,尤大姐也显露了市井本色。不过这还不算最厉害的。

贾母生日时尤氏晚上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只找到两个分菜果的婆子,还拒绝工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就不大在心上,还跟丫头吵嘴说:"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

尤氏听了这话道:“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看来尤氏是忍无可忍,真的气着了。自己身边人不讲规矩那是自己的问题,可以忍;荣府老太太的仆人不尊重自己,当着老太太也要忍;如今没人处的两个下等老婆子也老实不客气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就成了压倒尤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爆发了。然而她爆发的方式倒像凤姐笑话里那个炮仗,看着房子大,却是个哑炮。

周瑞家的把这事件报告了凤姐,原因自然是因为与那两个婆子有私人恩怨,凤姐自然公事公办让捆了二人送去给尤氏发落。林之孝家的被找来给尤氏回话,园子管理不善,女总管自然有十分的责任。可是此时尤氏吃了几个饽饽,气也不那么盛了,大概也怕惹出太大的事,自己不好收场。小家子出身的软弱性又涌上来了,笑向林之孝家的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

林之孝家的后来从赵姨娘处得知了原委,被赵姨娘挑唆,觉得此事小题大做,恰好被捆婆子的女儿来求情,她就故意支招让去求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林之孝家的虽然自称是凤姐的干女儿,平日阿谀奉承极尽能事,私下却把凤姐与邢夫人的关系看得很透。明白邢夫人嫉恨凤姐得宠于贾母,而凤姐又不得不敬畏这个小心眼的婆婆。于是故意激化这种矛盾,报复凤姐和周瑞家的半夜叫自己跑腿。

邢夫人则纯属心眼小又没脑子的人,谁要是利用她来挑事端,她必然不负众望,于是跑去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

我听见昨儿晚上二 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

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此时在长辈跟前,尤氏又扮演起宽宏大度的好媳妇来了。

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情去说。”

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只要是跟宝玉无关的事,王夫人永远持和谐主义,哪怕是以下犯上也不要紧。她才不在乎她侄女的面子,侄女不过是她的一个管家工具。家庭大面上的和谐才是最重要的。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此时的凤姐是最委屈的,好像见义勇为抓小偷,结果被包括苦主在内的人嘲为多事。连自己的亲姑母也不肯帮自己。

倒是贾母比较明白,评价此事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这事表面是仆人闹矛盾利用了主人婆媳间的恩怨,可是作为关键当事人的尤氏也是难辞其咎。先是生气,后装没事人,倒把凤姐晾在那里,她自己成了好人。这也算是她对素日压自己一头的凤姐一个有力的报复。有时候你一向觉得笨、看不起,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能狠狠摆你一道。因为他(她)弱小或者平庸,以至于你会忽略他(她)对你的喜恶和他(她)自身的能量,可一旦对方能量爆发,往往你已无还击之力,可见小人比枭雄更可怕。最终凤姐势败,其中是否也有尤氏落井下石之力呢?我不敢说曹公一定会这样写,但假如他真的这样写了,我绝不会感到意外。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我们常常问,这世界上究竟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其实好人和坏人都不多,真正多的就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比如尤氏这样的平庸的草根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下,能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有时可敬,有时可怕。

尤氏与她的小姑子惜春可称做人的两个极端。惜春是贵族的,清高的,无论在哪里都是那样。想来就算她有朝一日当了尼姑,也必定是个性鲜明的。俩人为入画发生的争执也十分精彩:

惜春道:“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

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

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

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尤氏是嫂子,不得不让着惜春,加上她没有文化,其实不能明白惜春在说什么,自然在辩论中落了下风。在她看来,人情、关系、和谐,这些是生活的本质,是最重要的。无论背后是多么肮脏不堪,表面那层温情面纱是一定要好好保留的。这也是多数中国人的想法。虽然自己也对现状不满,但无力改变,也没有勇气背叛和放弃现有的一切,于是只好勉强维持着,逐渐自己也成为这可悲现状的一个组成部分。


灰姑娘的现实版本——尤氏


尤氏的经历其实也是个古代现实版的灰姑娘,不过从没有人把她与灰姑娘联系起来,因为她的生活太平庸了。人们宁可从童话中谋求对现实的美化,即便在整部书里,尤氏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重要角色之一,因为她太现实了,读者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是自己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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