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有我——味道記憶」母親的“牛肉”

“牛卵子”,川東方言,書面語言叫作“牛睪丸”。80年代初,牛是每個農村家庭的絕對主勞力。壯年公牛到了發情期,行為狂躁。鼓眼睛,吹鬍子,發蹶子,哞哞叫,很嚇人。為了讓公牛安分守己耕田犁地,主人就要請來閹牛匠,將“元兇——牛卵子”開刀割掉。饑荒年代,“牛卵子”被一些村民拿回家,當作肉食來烹炒,倍感珍貴;也有村民吃不來,就送人或扔進糞坑。

閹牛時,三五村民,一個拉牛繩,一個拽牛尾,另兩人拿麻繩用活釦兒繫住公牛的前後腳,一頭挽在手上。“一二三,起!”,話音剛落,麻繩一齊收緊,公牛一聲長哞,站立不穩,轟然倒地。村民拿來蓑衣遮住公牛的頭面部,不讓看天。之前分工的幾人,仍要各司其職,使勁兒摁住壯碩的公牛,不讓動彈。接著,閹牛匠動作迅捷,在公牛的慘叫聲中,有如拳頭大的兩坨“牛卵子”從牛的後腿胯下皮囊中被剝離出來,盛放到器皿裡。隨後,閹牛匠將劃開的口子縫合,塗抹一些藥水,就算完事了,前後不過十來分鐘。

有時,揹著背篼、拿著鐮刀,在一旁湊得最近的母親總會得到施捨——帶著血跡,泛白、形如大魚魚泡的“牛卵子”,一道野蠻、不取分文的肉食。

「70年有我——味道記憶」母親的“牛肉”


豬和牛,圈舍都得挨著,是農村非常重要的牲畜,一個供肉,一個出力。那時的豬肉,是我們村兒幾乎唯一的肉食來源。土地貧瘠,物質匱乏,人人都難以飽腹,待宰的豬兒個頭也不大。殺豬後,一半上交公社,一部分賣錢,留給自家的就很少了。公路不通,信息閉塞,食不果腹,吃飽、吃肉,成了村民唯一的奢望。春節和酒席,吃肉的機會多一些;其他月份,栽秧搭谷請人幫忙、媒婆帶著姑娘家到男方家“看屋”,才能有肉吃;平時就用豬油炒鹽菜,來替代吃肉的念想。即便這樣限時限量“規劃”,每到九、十月份,存儲的豬肉、豬腸和豬油,也會一掃而空。

所以,不花錢的“牛卵子”,對母親來說,來得尤其珍貴。受父輩代傳的影響,在母親眼裡,這是最划算的新鮮肉食。與現在認為的高補或是偏頗的插科打諢理解,沒有一點兒瓜葛。

那時我八九歲,與村子的孩童一樣,常年缺乏油葷的滋養,幼小肌體對肉食有種本能的飢渴,以至到了痴迷地步。

鄰家同齡謙娃,常年跟著婆婆爺爺過,受到的恩寵比我們多一些。我們經常在一起拍煙盒,全身髒兮兮的,雙手除了與地面摩擦的手指頭是“本色”以外,其餘部位全是黑黢黢的。有時,正拍煙盒的謙娃被婆婆叫進屋,不一會兒,他左右手交替捧著一坨、兩坨剛出鍋的肥臘肉塊兒,邊吹邊蹦跳著跑出來,惹得眼饞的我們,只能拿舌頭橫豎舔嘴巴、吞口水。偶爾也會撕成幾塊兒,一起分而食之。

那個年代,缺糧食;豬肉,奇缺;“牛卵子”當葷菜,更是不多。跟隨了父母的飲食習性,我曉得“牛卵子”是肉,至於是牛的什麼部位,沒想過。當肉吃、解饞,唯此奢求,單純無雜。

春耕時節,一個週末的上午,我們早早割完牛草回家了,在院壩裡拍煙盒。不多時,遠近屋頂陸陸續續冒起了炊煙,飄來柴禾燃燒的煙子味兒,母雞嘎嘎叫,公雞懶洋洋打鳴兒。時辰已近中午,玩耍的小屁孩,被家裡大人此起彼落的喊聲——“狗娃”、牛兒”、“莽子”陸續喚回了家,幫著做些家務。

我很奇怪:母親沒像往常喊我呢。我衝進屋子喊了聲“媽”,正在切菜的母親“哦——”了一聲,神秘地小聲說:“么兒,今天中午有‘嘎嘎’(方言,指肉食),莫給別個說喲……”我竄到母親跟前,只見案板上的瓷碗裡,裝著切割成塊的肉坨,區別於臘肉。我曉得那是“牛卵子”。

瘦弱矮小的母親,三十出頭,有節奏地剁切著鹽菜,說話都帶著拉長的音調。此時,邊鍋裡煎著的少許菜油,正吱吱兒響。我飛快地蹦到灶前,往灶孔裡添加柴禾,雙手用力拉起了風箱。灶孔裡一陣“嗶啵嗶啵”作響,火苗頑皮地探出頭來,似要掙搶這即將出鍋的美食。

火力很猛,母親往來案板、灶臺的腳步更快。母親將切塊的“牛卵子”小心放入燒辣冒煙的鍋中,頓時,一陣“噼噼啪啪”的炸響,像放鞭炮一樣,這是炒肉的“標誌”聲響。為避免粘鍋,母親用鍋鏟前後、左右刮鏟,嘴裡“嘖嘖、嘖嘖”發聲兒。一會兒,塊狀的肉坨有些收緊,油水兒漸次分離出來,包裹著顫動的肉團兒汩汩冒泡兒。火候已到,母親將切段兒的鹽菜均勻撒在上面,右手拿鏟子快速翻攪。繚繞的肉香裹著水汽撲面而來……我墊著腳尖兒,使勁兒往鍋裡瞅,像餓狗一樣眼巴巴地盯著母親,撩舌頭、吞口水,巴望著母親勾一塊肉上來。

“走走走,還沒有好哇。”母親擔心油星子濺著我,嚷著叫我一邊兒去。我趴在灶臺上,只偏了偏頭,不挪腳。噼裡啪啦煎炒的爆響聲,滿屋飛竄,“嗨、嗨…哈哈、哈哈……”母親眯著眼、噘著嘴,一邊用力揮鏟翻炒,一邊興奮地嘟嚷著自說自笑。時而吹開升騰的水汽,彎腰低頭盯著,探著鼻子聞著……

“來嘛,么娃子。”我最喜歡的呼喚終於來了。母親的鏟子一勾、一抖,一小塊粘著鹽菜顆粒、冒著熱汽的肉團兒擺在了灶臺上。我急忙抓在手裡,左右手互換捧著、吹著。第一口咬下去,就被燙著了嘴皮和牙齒,立馬吐到手上,“呼呼呼”吹啊吹;第二口儘管也燙,但用門牙咬著哈哈氣,就能咀嚼吞嚥了。有時滾到地上,撿起來吹兩下照吃不誤。

母親裝了一碗,菜多肉少。她用食指麻利地在碗口颳了一圈兒,把掉在邊口的菜節摁進碗內,雙手捧著小心翼翼放入灶臺邊角處的鐵罐兒裡煨著。

然後,母親聞了聞中鍋蒸飯的熱汽,評判著幾分生、熟。接著,母親慣常地招呼我去使喚在田間勞作的父親回家吃飯。問明地方後,我飛快地衝了出去。我知道,只有父親回來,才能饕餮這頓美餐。

父親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是全家人的依靠。但凡有肉,母親都要等到父親回來一起享用,並且把最多的那份兒給到父親。母親不識字,但她曉得,很久沒有沾到肉食的家人,有了這道菜,一定是討好當家的、讓家人高興的一件喜事。她想象得到,父親吃上這道肉食,一掃臉上的愁雲,綻開久違的笑顏,才有力氣去帶給妻兒更多的口糧和希望……

終於跑到能看見父親的田塝巖上。這個田塝巖,位置較高,視線開闊,能看清遠近農田。是村民相互傳話、催促勞作家人回家吃飯的制高點。父親就在巖坎下直線距離約二百米遠的深山溝裡耕田。

心心念念鐵罐兒裡的肉香,我扯開了嗓門兒——

空氣通透,父親的身影很清晰。他把著犁,揚著鞭,吆喝著翻耕沉睡了一個冬的水田。犁鏵緊隨牛腿,在田間來回掀起渾濁的泥漿。然而,一遍一遍的呼喊,都被吞沒在了綿延的大山、溝壑之中。

我嚥了咽口水。我知道,只有把父親喊回來,吃肉才會有著落。而田裡的父親,因為拖泥帶水的“嘩嘩”聲響,全然不覺高處兒子的呼喚。那時的父親,或許忘記了飢餓,滿眼呈現翻滾的稻穗,指望著秋天的收成呵。

我使出全身力氣——時而身子後仰,對著天空喊;時而彎腰蹲地,對著腳下喊……腮幫因肌肉牽拉而痠痛,喊聲也逐漸變得委屈。

但是,吃肉的安逸和滿足,就在父親回家的時候,值得我去堅持和等待。

於是,我挪了個地兒,換了個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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