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前言:

我曾經承諾,至少三年,不會將這段故事告訴別人。如今三年早過,故事中的人物,也已經離開我的視線,音容俱杳。

我知道,她們依舊在屬於自己的人生角落裡,安靜的生活著。

三年前,我曾經用一段遊記來作為回憶往事的標識。三年後,當我重新打開這篇遊記,那一段簡單而又讓我動容的故事,再一次沖刷我心靈的河岸。

於是,選取生活中一段寧靜的時光,我用不成熟的文字,儘量如實的補充完那段故事,並加以簡單修飾。用來,祭奠人間將要發生或者是正在進行的愛之故事。

這張圖,便是三年前設計好的文章圖片。原名叫做《洛帶的女人》。我知道,自己淺薄的筆力,並不能給與這段故事完美的人生註解。好在,我是用心記錄,那些發生的事,記憶多有模糊,時過境遷,能夠記下來的也只有這些。

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飛越雪山,穿過雲中,蒼穹之下,是一座煙水飄渺的城市,成都到了。

這一次,是我帶著往日的記憶,第二次光臨成都。一樣的城市,卻有不一樣的感慨,從飛機斜飛向下的那一刻,成都的輪廓一覽無餘。茵茵草地,遍野黃花,彎彎碧水,錯落低昂的樓群,我知道,我是真的來了。昨日一別,做夢也不曾想的到,很快我還會來到這裡。

今年春天,我離開寒冷的東北,孤身至此。我在成都一個小市場買到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騎上,沿著經絡一樣的城市街路,向意奔行。這一年,生活中太多的惆悵,我寄希望於一場忘情的旅行,來化解積壓在心中的驅之不散的陰雲。當我選擇成都,這座距離我家鄉萬里之遙的西南城市,春風吹來,使我幾欲忘卻家鄉中的朔漠風雪。我感覺得到,那一刻我的血流,是滾熱的。我住在一家陳舊還有些溼冷的小旅館,距府南河不遠。至今我能夠清楚的記得,那家旅館的服務員憊懶而厭煩的神態,似乎我的入住,給他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

府南河,穿城而過,是成都的一條生命血脈。兩岸綠樹蔥蘢繁花織錦,將濱水的清蒙灌入城市的雲塵。河水之上,架設著許多的橋樑,最為著名的叫做九眼橋,然而細數之下,它並沒有九個橋洞,令我不得其解,但無關緊要。而讓我念念不忘的一座橋,就是安順廊橋。夜色之中,虹光輝影,整個橋與水色生輝。當年,我曾獨步其上,縱覽水中夜色,一波水動,滿河幻影,那一份繁華之中的落寞與孤獨,在旅行中恣意的繁生。

寄於浪漫輕浮之心,我想:會不會有一段《廊橋遺夢》的愛情故事,等著我去主演呢?

可是沒有。或許,成都並不是一個浪漫的城市,或許,可遇而不可求的邂逅,並沒有在我掌紋中與生俱來命中註定。而我,只是一個簡單的旅者,一個匆匆過客。

武侯祠、錦裡、杜甫草堂、浣花溪、寬窄巷,以及地處城市環心的天府廣場,都是成都市至關緊要的去處。

武侯祠,祭祀著千古良朋的蜀漢人物,諸葛亮劉備的塑像和墳冢,煙火相繼,衣履千年。後來人依舊不忘他們王圖天下的三國故事。在武侯祠的一壁牆上,有岳飛書寫的《出師表》,字若飄鴻,俊逸不凡,兩位隔代的古人,同是英雄未競,淚滿衣襟,卻一書一寫,為我們的歷史添卻了忠君愛國的遺訓。

杜甫草堂,便是曾經的杜甫住所。一代詩聖,在這裡度過一段晚年淒涼時光。既為草堂,當年應該是一個破落的所在,究其杜甫的晚年,是在貧苦中度過的。應該想象,這塊土地,曾經有那麼一個形若蒼雲的老人,結草為屋縫衣抱被,哀怨而眠。至今,他的那句作於此處的詩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依舊是今人居無所處之下的夢想。只是,如今草堂,卻以一扇威嚴的大門阻斷我意欲尋古獵舊的嚮往,門票五十,不捨之下,便是就此擦肩而去。

浣花溪,只是一條普通的城中流水。卻因了千年前,一位身世傳奇的女人居住在此而聞名。她叫薛濤,大凡喜歡古典文化的人都會知道,有一種叫做薛濤箋的紙張,用來書寫雋永多情的詩歌,便是她的研發。紙以芙蓉木為材,浸以芙蓉花汁,呈淡淡桃紅色,詩書傳情,一時頗為盛行。成都的芙蓉天下馳名,以至於城市的別稱叫做蓉城。

寬窄巷子,青磚墨瓦,古樹老街,是固守繁華都市之中的一塊古蹟。每一座城市,都在努力的保留一些古舊的情懷,算是歷史與今日的對照。猶如北京的衚衕、上海的弄堂,回聲餘響,今人多是為這存數不多的古風而來。而每一座城市,似乎都在極力保留著當年最為鼎盛時代的標記。如杭州的風水,是南宋時的煙華。西安的城關,處處是盛唐時代的烙印。而南京的舊跡,是民國時代的遺留。北京的房舍,尚有清時代八旗子弟的聲浪。還有,哈爾濱的中央大街,展現著饒有異國情調的俄羅斯建築風格,那是一部血與淚的殖民歷史。

而寬窄巷子,毋庸置疑,就是一本川人的舊曆。雖然,如今我們不可能從青石板上踩出橐橐的腳步聲中,一逕走進古代,但至少,那些木質和青磚的閣樓,那些逼仄而曲回的巷子,置身其中,卻也圓了我們一份對古時的好奇之心。

錦裡,與武侯祠一牆之隔,我不知道,此處的小吃的味道會不會保留古代的風味,是否也會與古代相隔不遠。但這不重要,來這裡,我就是奔著吃來的。錦裡的一條長街兩側,羅列著享用不盡的地方小吃。我口中咀嚼著鍾水餃,手中捏著油炸臭豆腐,左右開弓,吃著鍋裡望著盆裡的,摩肩繼踵的人流之中,不由會想說一句話來形容:吃開一條血路。

說到吃,成都實在是給予外來人許多的兼容。現代人的旅遊,美食是必不可少的。中國的南北幅員,口味太多差異。而親臨成都之後,會發現這裡並不會排異那些深具飲食痼疾的人。以我為例,旅居江西、江浙經年,對那裡的食物有一直不可調和之痛,比如江西的炒粉、浙江的豬蹄面,經常在一種不能盡興的情形下吃到胃脹,乃至積食。

而成都則不,綠樹覆蓋下的小巷深處,必會有一處飄著香氣的小吃店鋪,以家鄉的名義引人前往。有幸,我在沿街一處,看到寫著“哈爾濱香腸”的店鋪,那便是我的家鄉風味了。

來成都,第一吃,就在天府廣場。如果說整個成都的格局就像是一張蛛網,那麼天府廣場就是這張網的中心所在。二環,三環,環環相扣,向四面輻射開來。天府廣場的中心,有兩座雕像。一個是毛澤東閒庭信步的雕像,必須是那個時代崇拜的印記。而另一個,現代的具象風格,一條龍形,盤踞在一個火鍋之上。可以想見,四川人對火鍋的鐘愛。

在這個廣場四周,商鋪密集,樓宇森森,各色的玻璃幕牆映射著不同的光輝,來人經此一站,天低雲近,自覺渺小,恍如置身於光影迷幻的叢林之中。而天府一詞,便是古往今來這座城市最為幸福感的稱謂。

天府廣場的地下,有一處吃飯的去處叫太古美食,誤打誤撞走到這裡,叫幾樣開胃的小菜,鹹淡適中,使旅途的興味開端於此。

旅行的快意,就是不做計劃,說走就走,想停便停。隨心所欲之下,是心靈的放鬆。那一夜,樹影輕搖,細雨涔涔,我枕著南國春風入夢,我知道,萬里之外的家鄉此時依舊是冰雪連天,而我,一夜之中,已從冬天來到春天。

成都的雨,在這個略覺清冷的季節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時的,會有雨點飄落。但不等淋溼地面,卻自顧著駕雲走了。石板路上,便會有雨水打溼的水漬,油酥酥的,使人想起韓愈那“天街小雨潤如酥”這句詩來。而杜甫的“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便是我經此一夜好睡之後,眼中所見的成都。

各種花樹經春風喚醒,在這樣的季節裡,含苞吐蕊,妝點著城市的每一處空隙。我才離冰雪北國,此時漫步春光,格外的陶然。而最為壯觀的,便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色彩金黃,聲勢浩大,鋪天蓋地。當我乘坐著公交走出市區,放眼望去,就是那奪人心魄的燦爛花海。

這,便是我第一次來到成都的感受。

只是,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放浪形骸如李白,蜀道一遊,仍避免不了捲起鋪蓋回家。那麼,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我自然要走的。

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作別成都,回到家鄉。那一天,川蜀的花香還不曾從我肩上落盡,身心似乎仍舊纏綿在成都的溫煦時光。於是興之所至,便寫下來一篇關於此行成都的文字,並且,放到了網上。

過了幾天,一位女性讀者聯繫到了我,簡單溝通後,問道:你還會不會去成都了呢?

“想去。”我不做遲疑的回答,“只是阮囊羞澀,國家那麼大,我又何必浪費錢糧去同一個地方呢?”網上交流,我總是以一種脫離現實的文縐縐方式。

“那麼……”她稍作停頓,道,“文如其人,讀過你的文,對你有一種很信任的感覺,如果你還能去成都,可以幫我一個忙嗎?當然,所需費用我會承擔的。”

這,我滿腹狐疑,對面女人意欲何為?

良久,她一串文字推送過來。

“實不相瞞,簡單的說一下,我家在南京,幾年前我遇見了一段感情,他叫曉航,是安徽淮北人。通過半年的網上交流,我們相愛了。請你不要笑話我。”

“然後,感情升溫,他來南京和我見面了。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一場生活中的意外,同是成年人,彼此娛樂一下就好。可是,越相處,我就越不能自已的愛著他,神魂顛倒,我不知道沒有他的日子,今後怎樣過下去。”

我聽不下去,別人的情感與我何干呢?是不是她寂寞之下,把我當做傾訴的對象呢。我打斷她的話,回道: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我不瞭解你也不認識他,所以無法幫助你們,對不起。

“不要誤會,”她道,“愛情的相遇故事都是類似的,結局卻各有各的悲歡。我難過的是,如今他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再也找不到了。”

晝生夜死,網絡上的愛大多是剎那芳華。這樣的事聽聞多了,自然並不奇怪。我勸慰道:想來你們各有現實人生,激情過了,各回原位繼續在生活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如果是這樣,我可以用短暫的恨來掩埋過去的愛。至少我能夠知道,曉航還在距我不遠的人間安靜的生活著。至少,還有一種有生之年的希望,可是,他是病死了……”

我吃了一驚,原來死了。有生的希望,敵不過陰陽兩隔的思念。我想,一定是他們在愛最濃稠之時的突然訣別,所以悲痛更大。可是,她又何必找我說這事呢?

良久沉默,她又發過來一段文字:

“其實,我可以用一段時間來悼念這段感情,也可以在悲傷中慢慢的撫平傷口。不對任何人提及,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的痛苦。可是,當我快要平靜下來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一個四川女人的電話。自稱叫簡。”

“原來,曉航在與我相處的同時,也和這個女人保持著戀愛的關係。並且,他死在簡的身邊。簡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我的電話。並且查到了我們之間的一些交談記錄,所以打來電話。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已經崩潰了。原來他一直在欺騙我,那些日夜恩情,一刀一刀的割著我心,流血,快要痛死了。”

聽到這裡,我說道:如果這樣,你更應該釋然了。原本他並不鍾情於你,於你不過是獵豔的一個對象。你又何必糾結?

她回道:如果能夠戰勝自己的內心,當初就不會瘋狂的愛上。其實我知道他身體有病,卻不知道他隱瞞自己肝癌的事實,彷彿垂死也要享受人生,而我的不幸,就是成為他最後的夜宴。

我開解道:“他明知自己命不長久,卻招惹你的感情生活,這是欺騙。你忘記他,並不是你的過錯。”

她回答:“是啊,我真的努力去忘記,可是不能控制自己。如果你知道茨威格,看過他寫的《一個女人的來信》,那個明知他的愛不專屬於她,她還會為他門外徘徊,流產,甚至卑微的死去。愛本來就沒有平等可言,而我,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寂然無語,靜坐電腦邊。眼前,浮現著一個憔悴而憂傷的女人。心中,陷入一片哀憐。為這荒寂愛情中不能自拔的女人。“那麼,我該如何幫你呢?”我小心翼翼的問道。

“當我知道,還有一個如我一樣的女人存在,與我共享永失我愛的悲痛。感同身受,我並不恨她,因為我們都是被他遺棄在世間的女人。只是我不甘心,生前說好的愛情,究竟我哪裡不如她?讓他離開我的身邊,又去投入她的懷抱!”

聽到這裡,我似乎明白。這位女人的妒忌,並非為了獨享愛情。而是,不甘心失敗。

可是又能如何,畢竟人死不能復生。我問道:“難道,你要我幫助你去找到這個叫簡的女人,然後為你出口氣?這,我怎麼能辦得到呢?”

她說道:“是的。我請你找到她,卻不是為了為我出頭。我並沒有那份發洩報復的仇恨。我只是想知道,太好奇,她是什麼樣的女人,讓他在她的身邊離開人間,打敗了我,我究竟哪裡比不上她。”

“那很好辦,讓她發照片給你,加上電話溝通,有聲有色,也應該瞭解她是什麼的女人了。或者,你親自去找她。”我回答。

“不。”她回道,“其實,她不肯發照片給我。我也不可以獨自離開這裡。而且,不瞞你,我從小就是夜盲症患者。活到現在,即使白天也看不清東西了,算是半個殘疾人。所以,當我看到你筆下的成都,而你,又是一個看起來很忠厚的人,讓我才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恍然大悟。這一切看似不合理的情節,只因為意亂情迷的愛情。我想,不獨女人,在愛情面前,任誰都會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繼續說道:“我可以多給你一些工資,讓你辦事之後,至少還可以旅遊一處風景,據說青城山就在那裡,可以去看看。你的文字,掩飾不住對自然風景的熱愛,所以,你並不吃虧。”

我付之一笑,說道:“呵呵,這,並不是錢的事。”

她驚訝:“哦?你很清高,不屑於這種事情?”

我話鋒一轉,道:“凡是錢能解決的事,都不叫事。恭喜你,找對人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件事我幫你。”

對於我這種鬼畜的幽默,她半天緩過神來,不可多得的笑道:“呵呵,好。基於信任問題,我希望你來南京當面現金交易。作為僱主,我希望看到真實的你,以便驗證我沒有看錯人。”

我原本想說,你的愛情悲劇正是識人不淑,苦果自釀,難道還對自己眼光抱有迷之自信嗎?話到指尖,似乎有落井下石,傷口補刀的闇昧,手指徘徊在鍵盤之間,終不落下。

很快,當我處理好一些身邊的瑣事,便準備踐約,前往南京。

此時,雪盡春來,正是北國五月。城外遠山,新生的草樹鋪滿山坡,只是綠色太過稀薄,似乎東風一吹,便可以將這輕煙一樣的綠色抹去。

那一天,我坐上火車,再一次離開家鄉。

經過三十小時的旅程,夜色之中下了火車,一股潮熱的風迎面吹來。南北氣溫之差,這一刻才是最為直觀的感受。找到住處後給她發去消息。她回到:一路辛苦,明天上午九點白鷺洲。

翌日的南京,天空下起了小雨。按照地圖指引,我來到約定好的白鷺洲公園門口。等候半天,一輛紅色的寶馬停在眼前。門開處,款款走下一位女人。

相對而立,看去,她是一位風華未謝的中年女子,青絲削髮,在頭部扣成一個飽滿的半圓。想來歷經人情世故,她臉上肉色豐腴,神情之間一片和風細雨。身材略胖,皮膚白潤,也一定是生活優渥的保養所致。這與我想象之中大不一樣,原以為是一個玲瓏清婉的江南女子,卻不想倒是一個富態的貴婦人。

再去看她眼睛,神采照人,也不是我想象的夜盲症的眼眸。

她淺露笑容,說道:我們到茶樓裡坐下談吧,半個小時後,我還要去接孩子。

園中,綠樹叢中一座仿古建築,門楣上寫著白鷺茶社。登上二樓,雕花木窗邊坐下,窗外雲雨便在眼簾。她叫了一杯檸檬果茶,十指如筍狀如拈花,咔的一聲玻璃碰觸的清響,推開杯蓋,便推出一團淡泊的香霧。

給我要了一杯紅茶,不知道是什麼名字。杯中琥珀晶光,有心一飲而盡,又怕不合章法,惹她恥笑。茶樓之中,清音流動,似乎行走著輕奢的時光。如此小資情調,令我侷促不安起來,便說道:“你,說事情吧。”

“很好。”她道,“看起來,你和照片見的還是有差別的。略顯單薄,不是那麼強壯。文章寫的雖然還好,卻不是那種書呆子模樣。眉宇間帶著風塵,看起來很忠厚質樸的樣子。”

我心想,不如說我是鄉下人得了。

她繼續說道:“你要找的簡,她在成都郊區的洛帶古鎮,是一家小公司的會計。我和她溝通好的,所以你並不難見到她。你的任務,我也告訴你了,見到她後,把這個交給她。”

她拿出一個錦緞的首飾盒。說道:“這是曉航送我的禮物,現在只能叫做遺物。放在我的身邊,睹物思人,也只會增加我的痛苦。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我希望,你可以代替我的眼睛,去見見這個給我失敗的女人。我這一生,生性好強,從不服輸,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奮鬥才有的今天生活。原以為,他的出現,可以填補我因為生存拼搏而忽略過的感情空白,卻沒有想到,得到了人,卻並沒有得到他的心。他死了,也是最好的結局。因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喃喃獨語,臉上,秋水無波,似乎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只是語氣低沉,顯然沉浸在往事不回故人難尋的憂傷。

“你,請喝茶吧。”她看著我,“他最喜歡喝的就是這祁門紅茶了。每次來找我的時候,就坐在這裡。一樣的風景,卻再也不是一樣的人。”

我激靈靈打個寒戰。原來,我坐在那個男子的位置。為擺脫略顯驚恐氛圍,便側頭窗外。只見細雨飄煙,籠罩在一叢叢杏花樹上。又聽她道:“這就是白鷺公園的四景之一紅杏試雨,那一次……”

聲音越來越小,猶如夢囈,已經分辨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彷彿與另一個人隔世對話。我坐不下去了,她聽見響聲,慵懶的遞過一枚信封,說道:“你去吧,這裡是你的經費,有事我會隨時聯繫你的。我一個人再坐一陣子,這難得遇見的雨……”

離開白鷺洲,在旅館裡訂好機票。我想盡快的完成這個任務。這樣的故事,如同天空的烏雲,堆積在我的心間。萬種不同人生際遇,想不到我竟一腳踏入別人的故事裡。

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時隔月餘,我再一次來到成都。而這一次,心情不再相同。成都市中安頓好了,乘坐公交,行至東郊,便見到洛帶古鎮了。

站定,抬頭,只見入門處是一座石磚砌成的牌樓,氣勢威嚴,寫著甄子場三字。原來這是它的古名。據說後主劉禪誤將玉帶落進此地一口井中,所以又叫洛帶。正午日光,照在青石拼成的路上,青光閃爍。街邊,依舊古風飄逸的木閣磚樓。當街的店鋪,人群悠閒的往來。

無心遊覽,簡就在附近。找她,心想打電話不如發個短信,畢竟書面行文要比口語更容易表達。於是,編輯短信,發了過去:你好,我從南京過來,可以一見嗎?

良久,信息回覆:你以為我會見你?請回吧!

意料之中的挫折。我又發去一段:請相信我,受人所託而來,當面交還一件物品,然後便回。

顯然我的到來,使對方不安,等待更久,終於短信過來:也好,遲早會有結局。手邊有事,你先四處走走,晚些時候我會找你。

我安下心來。古鎮之中人聲笑語,我邁開雙腿,沿著長街一路走去。只見街邊是紛繁小吃,香氣飄浮。一家店面掛著“傷心涼粉”的招牌。這名字,即便未吃,也已經感覺到一種沁入心腸的幽涼。

另一處店鋪,寫著“勾魂腿”,還有“勾魂面”。心想,只這名字,便已經勾人好奇,一欲品嚐。至於各種小吃名稱,如鍋魁,三炮,龍抄手……羅列一街,令我這個來自偏遠之地的人大開眼界。

忽聽一陣叫賣之聲:條蛋,條蛋來……

循聲望去,見是一個穿著對襟褂衫,褲襠肥大的客家漢子,挑著竹簍在當街叫賣。不一會,被遊客團團圍住。

有聽懂四川話的,說道:這是天鵝蛋,咱們嚐嚐。

我心想,天鵝已是珍稀鳥類,所生的蛋一定價格不菲。擠進人群,見那天鵝蛋剝去了蛋皮,大小形狀和雞蛋並無分別。有買到的,咬了一口,氣急敗壞的學著四川話道:格老子的,啥子天鵝蛋,就是麵粉做的。

我心中暗笑。

一方水土,四川人這種俏皮而又不傷人的風氣無處不在。充盈在他們的生活中間,既能娛人,又能慰己,悠然適意。如所行之處,有一家叫做“慢遞公司”。慢竟然也成了理由,還美其名曰:寄給未來。

禮品店門前,牌上寫著:謝絕講價,如果你願意留下做老闆娘,店都是你的。而進入店裡,商品也很有趣味。比如仿照文革時的漆麵茶缸,上面噴著字:解放臺灣島,活捉林志玲;世界是老子的,也是兒子的,但歸根結底,是這幫孫子的……諸如此類的俏皮幽默,令人莞爾。

且行且看,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古街,前方已是當地人生活的小鎮。一陣風來,帶著飯菜的香氣,這才覺得餓了。據我經驗,景區之外的飯菜才更便宜實惠,因為那是當地人生活飲食。

身邊,是一家串串香飯館。這串串香,據說是川人獨創,久聞其名,這次旅行預算充足,是到了一快朵頤的時候了。飯館內,餐巾紙和竹籤狼藉一地,想來用餐高峰才散,食客已是不多。我獨霸一張餐桌,說道:老闆,上麻辣鍋。

一位臉上掛著汗珠的女人過來,笑道:您東北的。老闆要什麼,請自選。

展示櫃裡,一色穿好的竹籤。明碼實價,素菜五毛葷菜一塊。石耳、筍尖、毛肚……選好一盤,桌上湯鍋滾沸,開吃。此時,手機短信到了,簡發來的:在哪?可以見。

短信告知位置,她回覆:就在附近,馬上到。

還沒等放下手機,門簾響處,一個女人已經走了進來。與我對望一眼。只見她身形嬌小,卻凹凸有致。身穿黑色短款風衣,一條淡藍絲巾盤在胸前,無風自擺。發如飛瀑,散落兩肩。四十上下年紀,臉色略顯蒼白。鼻樑挺括,顴骨略高,面部錯落起伏,一見之下,是一位很有風致的女人。

她說道:你……

我點頭道:請坐吧。

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她並不推辭,放下手袋,坐在對面。說道:“不錯,你很會找吃的,這飯館是我們鎮的最好地方呢。”聽得出,她努力使用的普通話裡,還帶有川話的舌音。即所謂的川普。

我一時被她從容淡定的氣場震懾,竟然口笨舌拙,囁嚅道:我們,一起吃吧,我……

她定是看出我的慌亂,微微一笑,道:“還好,你並不像我想象中要提防的壞人。雖然是陌生人,但遠來是客,既然為我而來,我也可以把你當做朋友。”

一席話,經她溫和說出,竟然很有安神清心的功效。我從不安中緩解出來,笑著說:不好意思,我缺少與陌生人溝通的經驗,尤其是你這樣漂亮的女人。

她提起一排竹籤放入沸湯中,道:“謝謝,我是地主,我請你吃這些吧。”

幾句交流,我們之間像是相交許久,只是初次相見的朋友。我想,雙方都是知為何事,自然心有準備。所以,並不會感到尷尬。也或許,這樣一位女人,天生一種和悅的氣度,能夠營建融洽的氣氛。

我這才敢向她打量。她天生眉紋如畫,睫毛很長,一雙眼睛清光流動,只是眼圈周圍似乎籠罩著一層似有若無的陰影,便顯出一種憂鬱的神情。

我想,如此美人,那個男子在她身邊去世,也不失人生浪漫的結局了。

她緩緩說道:“原本不想見你,可我答應了南京那位姐姐。前幾個月,她也來這裡找過我,我沒有見她,始終心裡過意不去。同是女人,又為了同一個男人,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可笑的故事。我猜想,她所以迫切的見到我,也並沒什麼惡意。可能想親眼見到她的對手,是不是呢?”

“如果是,你可以圓滿完成任務了。如今,曉航愛誰,已經不重要了。死對他是一個解脫,如果活著,才是悲劇的開始。男人啊,總是覺得最好的是下一個,並不珍惜眼前人。我想,男人的愛,只是為了獲取。而女人呢,是投入。所以,在分開後,女人更痛。不好意思,你也是男人,我不該在你面前貶斥男人。”

我笑道:這沒什麼,你儘管說。

她說道:“”我不懷疑南京姐姐對他的感情,也不痛恨他背叛過我。這麼長時間了,我想通了。我可以放下,她也可以放下。但是不同的是,她太在意曉航給她的傷害,所以怨恨比思念更多。她是一個女商人,即使是愛情,我想也會用利益得失來衡量吧?”

“曉航是一個優秀的男人,我可以愛上她,當然其他女人也會。沒人爭奪的愛情,或許這樣的男人是很差勁的。”

“可悲的是,我並不能將他留在我的身邊。即使他還活著,我仍然有隨時失去他的擔憂。他給過我希望,告訴我等到老去的那天,我們就在小城市開一家旅館,再也不必受拘束的生活。這樣的謊言,越美麗,傷害越大。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他對南京姐姐許過的承諾。我能忘掉嗎?說的容易,身邊眼前,全都是他走過的痕跡,記得我們在青城山,他揹著我走著山路,告訴我,再也不會分開。那時,我是真的幸福……”

眼前的女人,開始還在與我對話。似乎越說越進入境界,我不復存在他的身邊。想起南京的女人,一樣的痴情,一樣的悲傷。我的心裡,百感交集,反覆想著:情為何物。

又聽她說著:“也許那時候,他就決定離開南京女人,一心一意的陪我。我見過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也伏到他溫暖的懷抱,可是我不知道他那時還有一個女人。但是,我相信自己得到的是他的真心。他快要去世的前幾天,緊緊握著我的手,他流著眼淚告訴我,我是他最愛的女人……”

我看見,晶瑩的淚水從她眼中流溢。

我默然無語。兩個女人,一個迷信自己的眼光,一個深信自己的感知,在愛情的面前,女人,永遠走不出自己。

一個下午,她並沒吃什麼,只是一個人的低低絮語,自憐自傷。我無法參與其中,我深知,這一段非同一般的旅行經歷,於簡,和南京女人,我不過是一個傾瀉的工具。她們因為人生的禁地,無法正面交鋒。

或許,於愛,男人的心中是一個江湖,而女人,心中藏著宮廷。

我拿出那個錦緞盒子,交到她的手裡。她抬起頭,經過淚水浸泡的眼窩,已經看得見細紋。想來,她宣言過的想要忘記的回憶,一直徘徊在這裡。

她打開錦盒,是一個翠綠的手鐲。託在手心,跳躍著水潤的綠光。

她悽愴笑道:“不出我的預料,這是她和曉航之間的感情故事。送給我,是在向我聲明:曉航是她的。好的,謝謝你,我留下了,也謝謝她把所有的憂傷送還給我——但願可以。”

“那麼,我會把我最美的照片送給她,算作償還她的禮物。”

她站起來,一如來時的從容,微笑道:不好意思,只能陪你到現在,我該回去了……

背對著她,我不敢回頭。我不知道一旦回頭,我會不會見到再也忘不掉的人間悲愴。

我只是一個旅行的人,事不關己。我告訴自己。

當我離開洛帶,離開成都,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筋疲力盡地爬上危崖摩天的青城主峰。站在高處,向下俯視,只見雲海相接,眾生湮滅,不知那藏著滾滾紅塵的人間,今在何處。

成都,今生不會重來

回頭,長滿青苔的登山石階上,雲霧纏繞,不見遊人,只有人聲傳來。我的眼前,卻彷彿可以看見曲回陡峻的石階上,正牽手行走著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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