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必昌: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邱必昌: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蘇秀


蘇秀(上譯廠導演、演員):

邱必昌小的時候,長了一頭淡黃的頭髮,因此我直到今天還是習慣叫他“黃毛”,他打電話給我,也自稱“黃毛”。當年,配《姿三四郎》的時候,我記得他也來配了點戲,我還說:“你可跟你爸爸差遠了。”這次我約他寫稿之前,已經聽過了中央電視臺對他的採訪,覺得他非常會說話,所以料想他的稿子一定也會寫得不錯。果然,文章拿來一看,我覺得老邱的聰明和藝術細胞,還真是遺傳給了他。(邱必昌,1947年生。邱嶽峰之子。參加過多部影視劇拍攝,現經營嶽峰廣告公司。)


邱必昌: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邱嶽峰

父親去世至今已有二十七個年頭了。這期間時常會想起他。偶爾也會夢到他。但提筆寫他還是第一次。

還沒我的時候

那是1922年的5月10日。父親出生在東北的呼倫貝爾(現屬內蒙古),故小名叫呼生。

我爺爺是福建省福州人,奶奶是俄國人,所以父親算是個混血兒。

爺爺奶奶為了生計,帶著幼時的父親在北方一帶,濟南、天津、北京、瀋陽等地四處奔波,謀事。每到一處,無固定居所。幾乎都是投靠親戚,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1936年,父親十五歲。奶奶帶著他到了祖籍福州,母子兩人同樣還是住在親戚家,生活十分拮据。

1940年春,父親離開奶奶獨自輾轉經過上海、北京,最後在天津找到爺爺。此時已到了1942年的春天。

在那動盪的年代,父親的學業也就在極不穩定的跳躍中結束了。

父親在“文革”的交代中曾這樣寫道:“離開了學校到天津。求學是根本談不上了,就連食宿都成問題。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事做。做什麼呢?半瓶墨水無一技之長。鄰居的佈景工人常帶我去看戲,我在情急之下,鼓起勇氣向他提出我要做他的徒弟,當佈景工人。起初他以為讀書人當佈景工人是一個玩笑,經我述說我的要求後,他同意了。就拿了一個棍子和繩子開始練習搭佈景,並教我砸釘子。我苦練三天就會了,於是他就帶我去見大亞劇團團長唐皓華,我就正式成了一名佈景工。當時看到演員在舞臺上演出,可以以各種身份出現,簡直是一種享受。何況演員在團內是受到尊敬的,於是我就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又是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地位,背臺詞。時常偷偷地模擬演員的表情,我終於當了演員。當時一股腦兒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成為一個名演員的身上。演技呢,是從苦練中得來的。受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我的天地就是幹戲。”

於是,父親的演藝生涯一發不可收拾。八年間,父親參加過近二十個演出團體。打過雜,演過戲,跑過龍套,扮過主角,幹過導演,也當過團長。

我不知道用什麼詞彙去形容父親的前半輩子,那是個在無奈中掙扎的歲月。他努力過、失望過,理想過、迷茫過,成就過、失敗過。直到1949年在上海,父親迎來了解放區的天,明朗的天。

父親說:“終於能當家做主人了。生活安定了,哪兒也不去了。不用寄人籬下,遭人白眼。不用東奔西波,逆來順受了。”

1950年3月,經人介紹,父親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譯製片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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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嶽峰


我很小的時候

長寧路1250弄2支弄46號,我們家曾在那住過。那時我才四歲,對長寧路的那段日子沒有什麼記憶。惟獨記得一天晚飯後,我貪吃父親為母親買的香蕉,吃完一根後吵著還要。父親哄著說:“就一根吧,吃多了會撐著,明天再吃。”我至今還能感覺到那芝麻香蕉的甜糯和那誘人的香味。對於才四歲的我,怎能抵擋這般誘惑,於是又吵又鬧。母親一旁說:“算了,孩子要吃就讓他吃吧。”父親一氣之下說:“好!那你吃!看你能吃多少。”我忘了那晚吃了多少,但我知道小肚子很脹,脹到幾乎不能隨意彎腰、喘氣。剛抹完小嘴,父親狠狠的一把把我抱下樓,拽出門外,在一個很空大的院子裡朝著屁股一通打。我又哭又叫,沒用。很晚了,沒有路人,更沒有勸說的,直到母親追出來才算了結。

多年後,和母親說笑時談及此事,我問:“為何非要把我拖到大院打我?”母親說:“你父親怕你的哭叫聲影響到小樓上下鄰居的休息。”對呀,父親一向很替別人著想,而我卻因為這,多捱了幾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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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五十年代,邱必昌與父親邱嶽峰

我小時候·春天

1953年我們搬進了南昌路550弄的丙弄10號,那會兒叫錢家塘。這塊地方後來成了全國聞名的襄陽市場,我們家在那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動遷。

很多時候,很多人問我:“你父親生活中是什麼樣?”我總毫不思索地告訴他:“普通人樣,平常人樣。”我曾見他為奶奶過世哭過,為得到他學生送他的一副鋪板而樂過,為我做錯事怒過,也曾為他親手做成五斗櫥而喜過。

隔了那麼多年,回想起和父親一起的日子,很是留戀。

父親的手長得漂亮,修長、整潔、乾淨。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在洗臉的同時,常常會用一把軟毛板刷刷洗指甲的縫隙,哪怕是勞動改造的那些年。

那時我和二弟還小,都還在上小學。母親時常抱著妹妹或最小的弟弟去車站接下班回來的父親。一旦家務脫不了身,就讓我和二弟去接。

父親每天乘45路公共汽車上下班。車站在靠近汾陽路的淮海中路上,離家不遠,但要過兩條馬路。

黃昏,暖暖的,西斜的太陽,透過梧桐樹葉灑在街上。路上的車不像現在那麼多,行人也不多。我和二弟靠在音樂學院的籬笆牆邊,手上擺弄著紙折的船或是什麼,等著墨綠色的45路車,等著“阿爸”。

來了一輛!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了,到站車停,下來三五個人,沒有父親。又來一輛,還是沒有。

曾有許多次,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父親,就自己對自己說:“再等三輛,不來就回去了。”三輛過後,仍未見父親。“再等……再等兩輛就回去了……再等一輛……”其實很少有自說自話就回去了的時候,總要看到父親下車才心甘。

已記不清是第幾輛45路車了,這一輛我終於看到他在車門旁等著車停妥。車門開了,他沒有搶著第一個下車。

我們叫了他一聲“阿爸”。父親邊下車邊應聲,問:“姆媽呢?”我邊跳邊說:“在燒飯。”

過馬路了,父親握著我們的手,看看兩邊的車輛,然後攙著我們過去。

過了一條汾陽路,又過了一條襄陽路,進了弄堂,踏著“彈硌路”,穿過“過街樓”,進了家門,我們才鬆手。

1980年3月30日。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都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他安詳又似乎熟睡著的臉。

不信,怎麼也不信他會就此離開我們。

搶救父親的醫生,和我們家認識。過了好一會兒,她走近我們,身後還有兩個醫工,推著一輛運屍車。她看看父親再看看我們幾個,用上海話對我說:“爺啊……可惜呀。”這時我們才意識到阿爸可能走了。醫工上前替父親整理著,要用白布把他裹起來。我們幾個相繼湊近父親,再一次握著他的手,已經涼了的手。阿爸真的走了。

就是這雙手,攙扶著我們一路走來。儘管有時他也很累。直到我們都長大了,他鬆手了。

我們都成人之後,談及為何幼時幾乎搶著接阿爸,說出來也許不信,答案是都想握握阿爸的手,那雙漂亮,厚實又溫暖的手。

長大了·夏天·深夜

1962年,自然災害,國家經濟困難。全國的技術學校裁減三分之二的學生。我就讀的上海汽車運輸學校也不例外,得解散三分之二的學生。學校給學生兩個選擇:一、直接分配到工礦企業參加工作;二、轉到普通中學繼續學業。全校解散的一二百人全都同意進工廠,只有我一個想轉學。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和同學玩耍,我很晚才到家。輕手輕腳地上樓,推開門,母親和弟弟妹妹都睡了,父親在一角的小檯燈下看著書,見我進門說了聲:“回來啦,幹嗎去了,這麼晚?”

“快放暑假了,和同學們在一起呢。”

“不困吧?”

“不困。”

“來,和你說說。”

我坐在飯桌邊的方凳上,父親坐我對面稍側一點。沒開大燈,捱得很緊,怕吵醒家人,說話也是輕聲輕語。

“聽你媽說你想轉學,不想去工廠,怎麼想的?為什麼?”父親問。

此時我才知道父親沒睡是等我回來談這事。

受父母的影響,我從小喜歡文藝,喜歡錶演。從六歲開始,父親就時常帶我去他的廠裡配動畫片,和譯製片中的小孩。上學後,班級上,學校裡,凡是跟文藝表演有關的事,基本少不了我,我自以為長大能當個演員。

“我……我想……”父親似乎很認真,那年我才十四歲,把我當個小大人,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念書,長大當個演員……”我支支吾吾地說道。

有好一會兒,父親沒說話。

藉著暗暗的燈光,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他一定是在尋找恰當的口吻來說服我。他在替他兒子作一個人生中重大的決定。

“不錯,”父親說:“人是要有理想,生活才有意義。”

“你想當演員我並不反對。可你知道吧,幹這一行,要麼不幹,要幹就要幹出個名堂,幹到最好。否則就像籃球場上坐冷板凳的運動員,你會後悔一輩子。我在舞臺上‘混’了這麼多年,在廠裡也幹了十來年,不算最好,但還是有一些人知道‘邱嶽峰’這三個字,我也還在努力。你想幹演員,也可以,但你不一定能幹得好,因為你腦子裡缺了那根‘弦兒’。”

對啊,一個人的成功,不就是天才加勤奮加機遇嗎?而所謂“天才”就是我父親說的那根“弦兒”。

“進廠,當一個工人。”父親終於說出了他替我作出的決定。

“我們祖上沒有一代當過工人,你是第一個!”

那個年代,大家都會以家裡能有個工人階級為榮。而父親那時還有帽子在身,恐怕更覺得當工人就不會像他那樣——這層意思是很多年後,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當時並沒有想到,只是覺得他有點傻。

“想要讀書有夜校,照樣念大學。想演戲,業餘時間,完全可以。”

那天父親和我談到凌晨兩點。

第一次談到這麼晚。

第一次談了那麼長時間。

第一次談得那麼認真,像一個成年人和另一個成年人。

“你要踏入社會了,跟上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會遇到很多事,更會遇到很多困難。但千萬記住,沒有過不去的河!不管遇到什麼難處,咬咬牙一定能挺過去。”

直到今天,我的手機的屏幕上還設置著這句話——“沒有過不去的河”!


邱必昌: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50年代初,在梵皇渡路上譯廠的小花園裡,左起:邱嶽峰、尚華、趙慎之、畢克


過年

以前我們都盼過年,可以穿新衣(也許就是做一套藍布罩衫褲),吃零食,花生、瓜子、糖果,吃父母做的拿手飯菜,粉蒸肉、糟豆芽、雞油餅。那年頭,到了春節會有比平時多一點副食品配給。

曾有那麼幾年,每個年初二的晚上,是我們家最熱鬧、最開心的日子。父親的學生,圈外的朋友,我的同事,會不約而同地來拜年,聊天。

那一天,我們家會早早地吃完晚飯,把飯桌收拾乾淨,鋪上一年只用一次的桌布,擺上糖果,拿出茶壺和茶葉,把取暖的火爐燒得旺旺的,等著大家陸陸續續到來。

有人敲門。

“進來!”我們都會跑著去開門。

“邱家阿爸、邱家姆媽新年好!”“邱叔叔、阿姨新年好!”“邱老師師母新年快樂!”“邱伯伯、伯母新年好!”……來了許多人,他們中有工廠的木匠、車工,有中國畫院的,也有插隊的、農場的、文化館、房修隊的…… 

家裡地方不大,17.2平方米。進門脫鞋,大家光腳踩在用鹼水板刷刷洗過的地板上,一點也不覺得涼。最早來的坐在椅子或方凳上,後來的只能擠坐在床上,再晚來的,乾脆拿了墊子或枕頭坐地板。好在彼此都熟悉,誰也不會在意。

因為過年而換上60支光的燈泡,使房間比平時亮了許多。爐火越燒越旺,連出煙口的鐵皮都燒紅了。水開了,熱氣順著壺口直往外躥。母親張羅著沏茶倒水。

大夥聊著,盡是些開心的事,什麼話題都有。你一句、我一句,各自說自己經歷的瑣事,還有笑話。父親當然也在其中,聽他們說,和他們侃,時不時會盡情地笑。忘了是誰說的一個現實中的笑話,逗得父親和大夥笑到直不起腰,喘不過氣,有的順勢倒在床上,有的笑到直抹眼淚……

我又往爐子里加了木柴,父親邊笑邊用“洋涇浜”上海話說我:“勿要加勒,再加房子阿要燒起來勒。”

是啊,外面颳著風,下著雪,很黑,很冷。可我們家的今晚卻點著大燈,燒著火,很亮,很熱。

我年輕時候

我年輕時候喜歡旅行,曾計劃著每年去外地一次。於是蘇州,無錫,杭州,黃山……越走越遠。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偉人的詩詞,一直讓我期盼著有一天能去東北體驗一下,看看那裡的冰封,雪飄。但當時家境平平,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無奈,只能暫時作罷。

197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吃完飯,父親讓我洗洗臉,換一身乾淨的衣服,要帶我出去。

“到啥地方去?”我問。

“去湯曉丹伯伯家。”父親說。

母親在一旁邊收著桌上的碗筷邊問:“去老湯那兒幹嗎?”

父親說:“上影廠拍一部片子《傲蕾·一蘭》,需要很多長相像外國人的演員。我演一個俄羅斯的神父已經定了,老湯想見見他看能演什麼。”

湯伯伯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很近,就在我家弄堂邊的高塔公寓裡,沒走幾步就能到。湯伯伯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看了我說:“不錯,有點像(外國人),我看可以,明天去上影廠,讓姚壽康再看看。”

姚壽康,這部片子負責找演員的副導。見到我,姚導給我出了個小品的題目,等我擺弄完了就說:“好了,就是你了。”我心說,姚導謝謝你。

興奮,儘管是跑龍套。

暗喜,能去東北出外景,免費體會北國風光。

不久我就隨著攝製組去了東北依蘭縣出外景。第一次獨自離家要幾個月,出發當天沒家人送我,走的時候居然讓母親發現我有些傷感,父親說我沒出息。

到外景地沒多久,收到了父親給我的一封信。

潔纓(我的小名):

一晃走了一個星期了,怎麼樣?還習慣嗎?北國風光沒有使你驚奇嗎?其實,那裡正是你和我出生的地方。也許你現在立足的地方離我出生的呼倫貝爾更近些。這也是件有趣的事。不久,你將看到真正的森林,真正的草原。要把這些新鮮的強烈的印象記在心裡,記在畫筆下。這就是生活的知識。要在接觸老鄉的時候,虛心地向他(她)們討教那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他們的歷史,傳統,故事,他們的風土人情……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生活的機會。不好好地利用,嘻嘻哈哈地混過去,對一個人有限的生命來說,未免可惜。而且是追悔莫及的事。望你能好生體會。

聽說你走的那天還流過眼淚,沒出息。我在比你還年輕的時候--十九歲。就光棍一個,帶著唯一的一件財產--一把牙刷走南闖北了。那個世道,能伸手來扶你一把的人不多,全靠自己呀!也許,你覺得我和媽媽都沒回來送你,委屈了?媽媽以為你是在作一次愉快的旅行,而我只知道你是晚上走,回家才知道不是晚上,是六點開車。如果是為的這個,那麼,現在就算作解釋吧!

膠片要來了兩卷21定的,如果有人到長影,把我附的信帶給他,也許還能給你小補充一下。注意身體,不要無謂的嬉笑荒廢了光陰,多做些有益的事。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向你索取的標準就愈多,不努力就會被淘汰!祝健康!

爸爸 78.6.6

父親寫給家人的信件,保留下來的很少。惟獨這封信我一直留著,可以說是很好地珍藏著。

這封信,我讀過很多次。字裡行間,讀得出他對孩子們的期望,更讀得出他對孩子們的愛。

這封信,我看過許多遍。每看一遍,就覺得父親還健在,就坐在我對面,靠得很近,用我聽慣了的嗓音說著:“……注意身體,不要無謂嬉笑荒廢了光陰……不努力就會被淘汰!”其中可能還夾雜著一兩句“洋涇浜”上海話。


邱必昌: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邱嶽峰

冬天·夢

那是個人人都不務正業的年代。父親也不例外,不配音了(沒電影可配)。於是乎勞動、掃地、幹木匠活、背紅寶書。

父親在我們幾個孩子眼裡很聰明。家裡的五斗櫥、茶几、小沙發、靠背椅,都是他親手做的。從設計圖紙、鋸、刨、拼、裝、油漆,直到完成,都是他利用不務正業的業餘時間做的。可惜這些東西在動遷時都丟棄了,現在想想很是可惜。

具體哪一年,忘了,反正是那個年代。

父親在廠裡勞動,下著雨,一不小心,他從溼滑的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那段日子雖說他腿上綁著石膏不能動彈,但家人倒也慶幸,這樣父親可以不用去廠裡接受改造了,能每天在家看書、看報、聽廣播,和探望他的學生談天說地。

好景不長。

一天晚飯後,母親在床上為父親織著毛背心。我們幾個孩子圍在父親身邊,聽他講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父親很會講故事,他不僅是說,還稍帶表情演著故事中的人物。也許是太入神了,也許是被嚇著了,我和弟弟妹妹們聽得一動也不動。母親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父親,看看我們幾個。

“突然,”父親說:“有一個影子劃過牆頭……”

“邱嶽峰!”

我們都聽到了,樓下有人在喊。

“邱嶽峰!”這一聲更響,帶著命令,帶著訓斥。

父親趕緊朝我努努嘴說:“快去看看,什麼事?”我拉開房門,走下幾格樓梯,看見樓梯盡頭有個人,不知道是誰。但肯定是造反派的,衝著我用很大的嗓門說:“邱嶽峰,明天早晨八點,到廠裡報到!”(這會兒,我真想罵他。你他媽的算老幾!)

“砰!”樓下的門被重重地關上了。造反派走了。

我返身進屋,輕輕把門關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昏暗中,誰也沒動,也沒發出聲響,母親手中的絨線針也停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隱約聽到母親的啜泣聲,接著弟弟妹妹都哭了。

我看著父親,父親對母親說:“別這樣。”又看我紅著眼睛不動,衝我說:“來,過來。”我慢慢地走過去,靠著他,一手摸著他腿上的石膏。父親摟著我們說:“沒事,沒事,歇了那麼多天,很久沒去廠裡了,去看看也好,別哭……”

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第二天他瘸著腿在廠裡是怎麼過的,他從來不告訴我們他在廠裡的那些日子。

父親故世後,我曾不止一次夢到他。

一天,我不知不覺來到萬航渡路618號,老翻譯片廠。

太陽不知去哪了,連著幾天都不露面,即便在不下雨的時候。

傍晚一場大雨過後,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雲層低得讓我有點喘不過氣。進了廠門,到處是坑坑窪窪的水塘。剛入秋,樹葉怎麼都掉光了?我也不清楚。我進門往右一拐,看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演員休息室門外的一張破藤椅上,這把椅子他曾親手修補過。四周空無一人。我站在老放映間還在滴水的屋簷下,看著眼前破敗的一切,以前的翻譯片廠不是這樣的。牆上的石灰被風雨幾乎沖刷光了,露出青灰色的磚頭。演員休息室又髒又亂,有一面牆還倒了,一眼望去荒涼一片,沒膝的枯草在秋風中漫無目的地搖擺著。

父親背對著我坐著,這背影太熟悉了,手依在椅背上,託著腮,這是他在休息。還是穿著那件隱約看得出汗漬的老頭汗衫,儘管他把短袖捲到肩上,但右肩上的破洞還是露了出來,那是幹活磨的。

我輕手輕腳地走近他,去到他身邊,他似乎也感覺到我來了,慢慢地轉過頭。他剛刮過鬍子的臉上帶著倦意,顯得蒼白,灰白的頭髮看得出梳理過,可還是有點凌亂,一定是風吹的。父親看著我,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一會兒,我低頭小聲在他身邊說:“他們……他們要你去一躺。”父親頓了一下,吃力地用雙手撐著椅背站起來,無奈地點了下頭,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眼神告訴我:“走吧。”

儘管這樣,我很高興,他還活著,只是病了,病了很久,挺過來了,又能配音了。

夢,只是一個夢。鬧鐘響了,我躺在床上,懶懶地睜開眼睛。撩起窗簾。“媽的,又是一個沒有太陽的陰天。”

我年長的時候·墓地

父親去世後第十年,我們把他下葬在蘇州太湖邊的一個公墓裡,每年母親和家人都要去一兩次,但還是總是覺得太遠,不方便。於是就想著把墓遷到上海。

幾年前,聽說譯製片廠老廠長陳敘一伯伯葬在奉賢臨海的一個墓地,我特地驅車前往去看了看。

其實我和陳伯伯也很熟,小時候去譯製片廠配音,經常見到他。父親也曾帶我去陳伯伯家中玩過。我至今還記得他揹著手走路的樣子。

我站在陳伯伯的墓碑前,突然想起父親曾不止一次在家中說過的一句話:“沒有陳敘一,就沒有我邱嶽峰!”說得那麼肯定,那麼堅決。

當年,父親被逼著、哄著、騙著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冤枉!據我所知,父親這一輩子從未革過誰的命,更從未反對過革誰的命),還落個留廠察看的處分。

走,不幹了!父親萌生了離開譯製片廠的念頭。可陳敘一伯伯從未歧視過父親。接下來的日子,只要陳伯伯認為適合父親戲路子的角色,甚至主要角色都會頂著壓力交給父親來配。由此,讓父親感到在譯製片這個行當裡有他的一席之地,也就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當下我就決定,就這兒。我要把父親的墓遷至陳敘一伯伯的墓邊,我想他們倆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

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家的小屋住七口人,很擠。如今想讓父母在天之靈住得好點,寬敞點。於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咬咬牙買下了陳敘一伯伯墓旁的一塊地。墓地很貴,貴得離譜,摺合成平方算比我現在住的房子還要貴上好幾倍!罷了,就算是我們小輩對他們的一片孝心吧。

父親的墓碑,好友陳丹青在幫著設計,耗費了他很多心思,我有點過意不去。

“墓碑上要不要碑文?”我問。

“不要,”丹青說:“什麼都不用寫,就邱嶽峰三個字,夠了。”

是啊,對喜愛他的觀眾來說,父親是他(她)們心目中的邱嶽峰。

對我們四個兄弟姐妹來說,邱嶽峰是我們的好“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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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嶽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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