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詩人”邱嶽峰

“嗓音詩人”邱嶽峰

“我的天地就是幹戲”


  在上海電影譯製片廠的配音演員中,已故的邱嶽峰配戲最多、成就最高、最受觀眾擁戴。他在整整30年的譯製生涯中,參與譯配的外國影片約200部,所配角色上至總統、下及平民,包括小偷、奸商、神甫、幻想者、殺人謀財的“英雄”、風度瀟灑的白軍中尉、憂鬱怪癖的英國紳士等等,可謂林林總總、洋洋大觀;而所創造的聲音形象無不獨具神韻、特色各異,達到與原片中的人物水乳交融、相映生輝的境地,其藝術感染力至今無出其右,贏得“上譯第一男聲”之稱,被譽為“嗓音的詩人”。

  邱嶽峰在配音藝術上的傑出造詣和非凡成就,是歷經曲折與坎坷而取得的。他於1922年5月10日出生於黑龍江呼倫貝爾(現屬內蒙古),小名叫呼生。因其原籍福建省福州市的祖父曾是駐守中蘇邊境的一名武官,父親娶了一個白俄女子,於是他成了混血兒。其時正逢亂世,父母為了生計輾轉濟南、天津、北京、瀋陽等地,幼時的邱嶽峰隨之四處奔波,每到一處幾乎都是投靠親戚立足,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惟一給邱嶽峰留下美好印象並影響其一生的,就是有幸看上還是地道“舶來品”的外國電影。他在為影片裡的異國世俗風情所吸引的同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去模仿片中人物的言談舉止,尤其是卓別林主演影片中的滑稽模樣及動作,常常到了入迷的程度,在街上就手舞足蹈起來,引來路人驚異而好奇的目光。當時所放映的外國影片還都是無聲或原聲,他曾不止一次地遐想,要是有一天能通過自己的嘴巴,讓他們說出中國話就好了!

  15歲時,邱嶽峰隨母親回到祖籍福州,還是寄住在親戚家。因生活拮据,5年後他中斷學業,獨自輾轉經上海、北京,最後在天津找到父親,經在大亞劇團當佈景工人的鄰居介紹,入團成了一名佈景工。此後的經歷,他在“文革”中曾有這樣的交代:“我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又是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地位,背臺詞,時常偷偷地模擬演員的表情,我終於當了演員。演技呢,是從苦練中得來的。受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我的天地就是幹戲。”

  此後8年間,邱嶽峰參加過近20個演出團體,打過雜、演過戲,跑過龍套、扮過主角,幹過導演,也當過團長,然而總是處於無奈中掙扎的境況。一位當年曾與邱嶽峰一起“齊心協力、埋頭苦幹”過的老演員曾談起,他們這類劇團常常會因劇目不叫座而就地散夥,演員往往連回家的盤纏都沒有,只得流落江湖另搭班子。邱嶽峰就曾靠一手“絕活”,去歌舞場中玩一套洋鼓,細細的兩根鼓棒,在他手中玩得滴溜溜轉,點擊在大小鼓面上,節拍輕重緩急自如有致,真可謂出手不凡,但也只能混口飯吃而已。

  直到1949年上海解放,邱嶽峰才迎來明朗的天,經人介紹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翻譯片組,成為最早的配音演員之一。憑藉從小熟悉俄語以及俄國生活方式的有利條件,加之話劇舞臺摸爬滾打的歷練經驗,邱嶽峰參與了上影第一部翻譯片《團的兒子》的配音。當他親眼目睹無數觀眾生平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外國人講出流利而標準的中國話而大為驚喜時,心裡充滿興奮、激動和驕傲。


“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即將到來的一切,遠非所想像的簡單。最初投身配音行列,儘管邱嶽峰非常敬業和盡心,卻並不為所有人認同,因為他的聲音沙啞、音域不寬,這一先天短缺在重於形體表現的舞臺上尚可忽略,但到了錄音棚對著高度靈敏的麥克風就會凸顯,聽著回放出來的自己“公鴨嗓”般的聲音,邱嶽峰不免臉紅尷尬。那時正值新中國譯製事業初創,配音借重故事片演員,主角多由“明星”擔當,邱嶽峰等“新手”還只是協助配些小角色。在他參與譯配的《列寧在1918》中,配的就是在克里姆林宮收買衛隊長的特務,總共僅有幾句話。有人因而斷言邱嶽峰在電影譯製上是沒有前途的,只有時任上影翻譯片組長的陳敘一獨具慧眼、力排眾議,堅持將其留下。

  邱嶽峰從堅持甘當“填裝員”即協助翻譯加工配音臺本入手,這是正式配音之前一道極為關鍵而又相當費力的工序,行話稱為“對口型”。填裝員需在分剪成數十英尺長的小卷原片於銀幕上循環放映之際,一面眼看中文臺本,一面不時抬頭注視畫面,同時耳聽原片聲音,按原有語言節奏讀出臺詞,及時判斷其長短、節奏是否吻合,提請翻譯進行修整,直至完全一致為止。如果一段戲中有三五人對話,填裝員就要同時模擬對詞,臺詞接口緊的時候更難掌握。邱嶽峰是上譯廠惟一終身堅守“填裝”崗位者,前期是他出於磨礪配音技藝的自我需要,有助鍛鍊一個聲言配出不同性格色彩的能力,後期則是廠裡為了藉助邱嶽峰擅於迅速進入並準確把握各種角色的豐富經驗與高超能力,他已到了“可以背對銀幕配戲”的境界。

  就在邱嶽峰在配音道路上奮力前行時,“飛來橫禍”卻突然降臨:外地有人檢舉他解放前曾參與國民黨軍隊抓捕共產黨,有關方面責令其坦白“做沒做過危害人民的事”。他先是大惑不解,後經反覆回憶,堅稱“確實沒有”,遂被以“已有別人簽字畫押材料”為由,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並擬送勞改農場。就在這一危急時刻,身為上海譯製片廠分管藝術生產的副廠長陳敘一站了出來,向上級領導提出:“邱嶽峰是一個人才,他的歷史問題已經定性了,留下他工作,然後我們可以在這裡幫助他改造嘛!”就這樣邱嶽峰經組織出面作“保”,改為“留廠察看”而被留了下來。此後,邱嶽峰先後主配了《好兵帥克》《警察與小偷》《漫長的路》《紅與黑》《第四十一》《科倫上尉》等多部重點片,脫穎而出。

  到了“文革”來臨,邱嶽峰成了專政對象,陳敘一亦遭到“包庇歷史反革命”清算,連同譯配“毒草”、“反動學術權威”罪名,一起被揪鬥、進牛棚。而當陳敘一因譯製“內參片”被重新啟用並指令負責,立即設法將在木工間監督勞動的邱嶽峰推到話筒前,在一連串名片中擔任主要角色配音,其配音藝術又有巨大飛躍,從而奠定了“上譯第一男聲”地位。

  由此上譯廠人異口同聲說:“邱嶽峰這輩子能遇到陳敘一,是他一生不幸中的大幸。”邱嶽峰生前亦不止一次說過:“沒有陳敘一,就沒有我邱嶽峰!”當陳敘一去世歸宿於上海奉賢,邱嶽峰家人特意將邱嶽峰墓從蘇州遷至那裡毗鄰相伴。


“使觀眾品出點‘味兒’”


  上譯廠年輕演員剛入行,都會慕名鑽入錄音棚旁觀邱嶽峰如何配戲,一段段地看下來、聽下來,無不感到是一種享受,非常過癮而又陶醉。曾有一次,邱嶽峰為一部好菜塢影片裡的一個老太太配音,整場戲就他一個人配,廠裡很多人都趕來,形成不小的圍觀場面。邱嶽峰狀態鬆弛,從容不迫一氣呵成,效果十分理想,令大家欽佩不已。

  1971年因“內參片”譯製任務繁重,從原上海電影演員劇團調入上譯廠的孫渝烽,對邱嶽峰高深的藝術造詣印象極為深刻。孫渝烽先做配音演員、後任譯製導演,因具有培養前途,老廠長陳敘一特意讓其一開始就跟隨參加重要影片的譯製全過程,其中就有邱嶽峰最為著名、被譽為“絕配”的《簡·愛》。當時《簡·愛》對白本剛做完,陳敘一就確定了男女主角分別由李梓、邱嶽峰擔任配音。工軍宣隊審查名單時提出異議:“邱嶽峰還在監督勞動,合適嗎?”但很快被陳敘一巧妙地以“為無產階級司令部服務,要保證譯製質量”而化解。

  邱嶽峰仔細研讀臺本後,很喜歡羅切斯特這個人物,常常為怎樣配好苦思冥想,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走路時也是默默地在思索,坐公共汽車過了站都不知道。經過反覆揣摩,他認為在這個反映19世紀英國封建門第和等級障礙與愛情衝突的曲折悽美故事中,莊園主羅切斯特貌似“難以捉摸”,實際上其不近情理的倨傲、變幻奠測的乖戾,只是性格的表象,內心埋藏著因不幸遭遇而釀致的巨大隱痛,才使之產生某些憎恨並蔑視,表現為性情暴戾恣睢。配音時不能單純模仿其表象,更重要的還在於傳神,如果一味表現其嘲諷訓斥和以勢壓人,就會失去人們對羅切斯特的同情,也就歪曲了人物。這種分寸掌握是否得體,關係到能否達到忠實原片,是配音成敗的所在。配音演員不應該只讓觀眾聽出“字兒”(臺詞),還應該讓觀眾聽出“事兒”(潛臺詞),如果再能使觀眾品出點“味兒”(藝術享受)來,那就更好了。

  按照所作精心準備,邱嶽峰進棚配戲,確實將羅切斯特配出了“味兒”,連喘氣都和人物完全貼切。最令孫渝烽驚歎不已的,是羅切斯特發現簡愛離開莊園一段戲的錄製,戲中痛苦地喊著:“簡——簡……”,達到了撕心裂肺的效果,一場戲配譯下來,邱嶽峰已是一身大汗,嗓子也啞了。後來他告訴孫渝烽:“這些年來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戲,我怕頂不下來,才捨命買了點人參,提提精神!”

  自此熟識後,孫渝烽專門向邱嶽峰請教:配了那麼多人物,如何去把握的?邱嶽峰迴答:“我認為搞藝術,有兩個字很重要,‘感覺’。人有共性,也有差異,也許我看了些書,接觸的影片也多,很多人物一出現我就能比較快地找到這個人物的感覺。有了這個感覺,你再深進去挖掘人物的個性特點,把握人物的感情色彩、語言節奏、他和周圍人物的關係之間的分寸,很自然地你就會融入這個人物。”他還勉勵說:“要在譯製廠幹,就要多讀書.而且要看得雜一些。因為我們接觸人物,三教九流都有,上至總統,下至流氓,有些生活你是無法去體驗的,只有間接從書本上獲得。”最後他十分感慨地嘆息:“如果我也能有個書房,就太美了。真的,我心裡很內疚,到現在孩子還睡在閣樓上,五口人十七個平方。”


“蹣跚的走向歸途”


  邱嶽峰沒有等到那期盼的書房,就在所蝸居的逼仄空間裡結束了寶貴生命。悲劇發生於1980年3月29日,他為參與出演的新中國第一部科幻故事片《珊瑚島上的死光》錄完音後,在家裡服下過量的安眠藥,當被發現送往醫院已搶救無效。誠如其長子邱必昌後來面對沸沸揚揚的邱嶽峰“死之謎”傳言所說:“父親的死是一種必然,他的處境、遭遇、性格都決定他有極大可能走上這條路。”

  在去世前的半年多里,自詡是“一個蒼白的、蹣跚的走向歸途的弱者”的邱嶽峰,接二連三地遭遇了令其傷心絕望的打擊:

  儘管所謂“歷史罪行”實際並不成立,組織上後來也為邱嶽峰摘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但這一所謂“歷史問題”在他身上卻依然存在,不僅像無形鎖鏈捆綁著事業上的手腳,而且邱嶽峰心痛無比的是長期牽累平白無辜的家人,曾是話劇演員的妻子當年被迫退職,最為鍾愛的小女兒插隊農場整整八年不能上調。“四人幫”倒臺後,各種冤案陸續得到平反,上譯廠的“右派”同事也分別改正,特別是多年沒有音訊的一個“同案犯”專門來信,告知經有關部門查證落實準備給予平反。這一切讓邱嶽峰燃起了還自己一個政治上清白的希望,慎重其事地呈交了平反申訴報告,可是一再耐心等待卻沒有下文,最後得到的卻是領導在廠裡的大會上宣佈冤假錯案複查已全部結束,該平反的同志都已獲得平反,這無疑表明邱嶽峰的案子不在平反之列,對做人像配戲一樣認真的他不啻是晴天霹靂,立刻恍然廠裡何以會有自己屬於“內控”的傳言,有些單位約自己去做報告、搞講座,而廠裡總是左右推搪……他實在太在乎組織的評價了,有同事證實就在那次大會之後,看到他獨自坐在桌前用蠟燭烤眼鏡腿,一邊烤、一邊發呆,直到蠟燭把眼鏡腿都燒著了,才回過神來。

  雖然平反申訴一直沒有下落,邱嶽峰仍同往常一樣埋頭於工作,他曾慨言:“一走進錄音棚,我就忘卻了煩惱;只有在無盡的工作中,我才感到我自己是幸福的。”從生產“內參片”到辭世之前,是他業務上收穫最豐時期,不僅配音任務不斷,而且都是名片大片,如《紅菱豔》《羅馬之戰》《簡·愛》《悲慘世界》《猜猜誰來赴晚宴》《大獨裁者》《凡爾杜先生》等,還因“混血兒”酷似外國人的長相及精湛演技,接連受邀參與故事片《傲蕾·一蘭》(飾演監獄長)、《珊瑚島上的死光》(飾演布萊歇斯)的拍攝,社會影響俱增,但亦招致“翹尾巴”的議論。當好友孫渝烽在同值夜班時轉告這一反應,他憤然而又無奈地嘆道:“小孫,你來譯製廠也快十年了,我是那種翹尾巴的人嗎?幾十年來我是夾緊尾巴做人還來不及。”尤為令邱嶽峰不勝傷感的是,他因年紀最大、工作量也最重而在演員組被推舉為1979年度先進工作者,最終全廠宣佈時卻換了另一個名字。就在全廠上上下下歡歡喜喜,忙著辦年貨、領獎金、分電影票子時,邱嶽峰獨自一人躲在廠裡一個偏僻角落“嗚嗚”大哭,斑白的頭髮在傷心的哭聲中不住顫抖。此後無論在廠裡或是家裡,“我要退,我不幹了”這樣的話常常從他嘴裡脫口而出。

  雪上加霜的是,此時又有一個流言飛快傳開,說邱嶽峰與一位女演員關係曖昧。“男女關係”在那時還是最為敏感而又最能使人名譽掃地的問題,邱嶽峰同樣感到了難堪與壓力。當一位廠領導出面找其嚴肅地談了一次話後,事態加快嚴重起來,流言更為洶湧。還是老廠長陳敘一再次出面,將中央電視臺委託加工的日本片《白衣少女》譯配任務當眾交由邱嶽峰負責,這不同尋常的委以重任似乎起了一定澄清作用。邱嶽峰在和兒子就這件事所作的長談中表明:“我真的沒什麼,這是個有抱負的年輕演員,有前途的,也很用功,我內心裡只想給些幫助,促其在事業上成功。”在與孫渝烽共值夜班答覆詢問時他也坦言:“小孫,你想我都這把年紀了,文藝界這種事兒最能傷人。我能幹這種事兒嗎?相信老哥,還沒糊塗到這種地步。”其嚴肅、認真的神情,讓孫渝烽相信他說的一切是真實的。然而不幸的是,這流言最終還是成了壓垮已不堪重負的邱嶽峰最後一根草。

  就在邱嶽峰悽然棄世的那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播出了他任譯製導演並配音的《白衣少女》,彷彿是在為一輩子與聲音打交道並摯愛於此的他送行。


“嗓音詩人”邱嶽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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