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和會:國際博弈的頂級高手怎麼玩政治?

前面三講,我們講了法國大革命,以及由它帶來的對世界秩序一系列的影響,那麼這講,我們再來看看法國大革命帶來的動盪,最終是如何收場的。

法國把世界給鬧了個底朝天,最後被整個歐洲聯合起來給按住了,被迫作為一個戰敗國,到安排戰後秩序的維也納和會上去等待自己的命運。按說,法國就只能等著任人宰割了,但是,當時的法國外交部長塔列朗憑藉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外交技巧,居然讓法國在和會上重回歐洲列強之列。

塔列朗憑什麼能做到這一點?這是個非常經典的外交案例,要說明白塔列朗的厲害之處,我們首先還是得看看塔列朗所面對的歷史處境。

維也納和會:國際博弈的頂級高手怎麼玩政治?

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裡戈爾引(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1754年2月2日-1838年5月17日)

戰敗國法國面臨的處境

1814年,拿破崙被第六次反法聯盟打敗,這時聯盟各國正在維也納開會商量戰後秩序怎麼安排,結果拿破崙又悄悄回到巴黎,歐洲被迫第七次聯合起來又一次把拿破崙打倒,然後在維也納繼續開會。

拿破崙第一次被趕下臺的時候,革命所推翻的波旁王朝復辟了,當年大革命當中被砍頭的國王路易十六的弟弟回來當國王了,被稱作路易十八,路易十八就是在反法聯盟的支持下登上王位的;等拿破崙再次回到巴黎復辟的時候,路易十八倉惶跑路,然後又一次靠反法聯盟的支持恢復了王位。整個過程中的路易十八顯得既窩囊,又沒用,他的人在維也納能得到些什麼待遇,就可想而知了。

現在設想,假如你就是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塔列朗,要在維也納和會上為法國爭取最大利益,你該怎麼做呢?

很可能,你想要最大利益這個事情都有點想多了,法國能活下來就算不易了,很可能連這個國家都保不住了。這不僅是因為路易十八是靠外國扶持當上國王,還因為,在維也納和會召開的時候,反法聯盟的軍隊還駐紮在法國的國土上,法國的命運根本自己沒法說了算。

維也納和會上的主角就是反法聯盟當中的各個主力國家,咱們挨個兒來看看。

一個是跟法國有深仇大恨的普魯士,也就是後來統一了德國的那個邦國。在拿破崙時期,法國曾經把普魯士幾乎滅國,普魯士被迫接受了極為屈辱的條件才算活下來,現在法國戰敗了,普魯士肯定想要狠狠地羞辱它,壓榨它。

還有一個是奧地利帝國。今天奧地利是個小國了,當年可是歐洲頂級強國,維也納和會之前幾年,它的名字還叫“神聖羅馬帝國”,就是認為自己是羅馬帝國的繼承人,這是歐洲人一千多年來一直認可的正朔,也是奧地利人極為自豪的;甚至到了19世紀後期,奧匈帝國的官方行政語言還是拉丁語,因為這是屬於古羅馬人的語言,可以想見他們對於羅馬這個身份有多看重。結果,這個羅馬的身份,生生被拿破崙時期的法國給廢掉了,不許它再自稱羅馬了,這仇也小不了。

還有一個是沙皇俄國。三年前拿破崙剛帶領法國打過去,一把火把莫斯科都給燒了。雖然拿破崙最後敗在了攻打俄國的戰役上,但莫斯科被燒掉這種恥辱,戰鬥民族豈會善罷甘休。

再有一個是英國。拿破崙在征服了幾乎整個歐洲大陸之後,發現就剩下英國怎麼都是不服,於是搞了個大陸封鎖政策,要把整個歐洲大陸市場向英國徹底封閉,試圖以此困死英國,英國一度遭受重創,這也是個大仇。

這麼一群如狼似虎的敵人,都跟法國有大仇,現在終於把法國徹底打垮了,自己的軍隊正在法國的領土上耀武揚威,好多人摩拳擦掌準備把法國給撕成碎片。但是最後,塔列朗不僅讓法國成功地活了下來,保住了法國在大革命之前的所有領土,而且還在和會上讓那幾個國家公認了法國重新成為歐洲五大強國之一。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關鍵就在於塔列朗對於國際政治“道”與“術”的深刻理解和精準把握。

塔列朗的“道”和“術”

咱們先來看看塔列朗的“道”,也就是他對於國際政治深層原則的理解。

塔列朗深知,各國在拿破崙戰爭之後都筋疲力盡,都在想著怎樣保住和平,基於這個理解,他深刻地把握住了兩個原則,第一,歐洲各國的勢力均衡,這是能夠大致保持和平的基礎,第二,光是物質層面的勢力均衡還不夠,還要考慮人們對於正當秩序的想象。如果各方在這種想象上針鋒相對,也就是說在國際道德觀上不均衡,就總會有人對現狀不滿,力圖要改變,那麼和平也不容易成為可能。

塔列朗把握住了這個“道”,那麼外交目標相對就容易鎖定了,那就是要讓法國成為歐洲打造勢力均衡時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還有就是,法國要主動倡導一種能夠獲得最多人支持的正當秩序觀念。只要抓住這兩點,就能把對手帶進自己的節奏。

“道”給出了目標,接下來就輪到運用具體的“術”來實現目標了。塔列朗看到,各國之間除了都跟法國有仇之外,實際上它們彼此之間共識很小,也是矛盾重重,這就有各種見縫插針挑撥離間的機會了。

好,那就先來挑撥英國,英國最重視的一點是歐洲大陸的勢力均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歐陸各國彼此牽制,英國才可以放手在海外搞事情。既然英國有這個訴求,這就好辦,只要讓英國明白,如果過分削弱法國,有可能會讓俄國過分強大,破壞歐洲大陸的勢力均衡,這樣就能把英國拉到自己一邊。

再來看奧地利,奧地利帝國密切關注的一些領土,與俄國、與普魯士分別都有衝突,單憑奧地利自己是難以與俄國、普魯士對抗的,需要法國的支持,這些關係也就相對容易挑撥。於是,法國就獲得了英國和奧地利兩國的支持,重新成為歐陸勢力均衡當中的重要砝碼,就算俄國和普魯士不願意,但是態勢已經變了。

但這還遠遠不夠。塔列朗在國際秩序的精神層面又提出一個重要原則,就是正統性原則。

什麼叫正統性原則呢?跟正統性原則對立的就是革命原則。革命原則就是要把傳統的秩序掀個底朝天,法國大革命以來,革命原則讓歐洲各國都心驚膽戰,好不容易把拿破崙按住之後,各國都在想怎樣才能防止革命再次爆發。

所以,塔列朗順勢提出正統性原則,就是說要尊重正統君主家族的統治,這個原則是當時歐洲各國能夠達成共識的最大公約數。因為正統君主家族都是傳統留下來的,人們對傳統比較容易達成共識。而其他任何顛覆傳統的主張,除了反傳統之外,人們難以達成新的共識,在國際道德觀上就喪失掉了均衡,那就一定會帶來再一次的動盪。

所以,塔列朗這個正統性原則一提出來,就獲得了奧地利帝國的最大支持。因為奧地利帝國內部所統治的族群極為多樣,帝國政府的能力也相對較弱,除了迴歸延續了近一千年的傳統,其他主張都無法讓這麼多族群達成共識,效忠帝國。

沙俄和英國也願意支持基於傳統的正統性原則,不願意讓歐洲秩序再被革命力量所動搖。這樣一來,極力想最大程度打擊法國的普魯士就被孤立起來了,最後也只能無奈同意了正統性原則。

緊跟著,既然大家都同意正統性原則,那麼就要看看法國的正統君主是誰?就是復辟回來的路易十八,他的統治正當性是有他們家族幾百年來統治的基礎的。所以,各國都應該尊重路易十八的統治,這就等於在尊重各國自己內部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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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八(1755年11月17日-1824年9月16日),法國國王(在位1814年-1824年)

而尊重法國的正統性,就不能把法國在大革命之前的領土給剝奪走,否則就會讓路易十八在國內難以交代,他的統治正當性就會受到傷害,這反過來對各國的利益也是傷害,因為各國如果赤裸裸地蔑視正統性,會讓它們在各自國內也遭遇革命力量的挑戰。各國聽了這麼一通論述之後,也只能接受塔列朗的這種主張。

塔列朗就這樣,憑藉對“道”和“術”的深刻理解和嫻熟把握,以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外交操作,讓法國完全保住了自己在大革命之前的幾乎所有疆域和人口,並且重新成為歐洲五強之一。

梅特涅的重要作用

當然,我們還要說,光是塔列朗自己一個人有這些想法,也未必能夠玩得出這麼多花來,因為法國作為戰敗國,即便有塔列朗這樣的外交高手,能發揮的作用也有限。

幸好當時還有另外一位頂級外交家,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就是奧地利帝國的首相梅特涅。梅特涅後來被稱為“歐洲的教練員”,因為維也納和會所建立的國際體系,是在他的實際主導下完成的。

維也納和會:國際博弈的頂級高手怎麼玩政治?

實際上,梅特涅也一直在以類似於塔列朗的方式來思考歐洲的格局問題。雖然他是從奧地利的角度而非法國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但是兩大高手所理解到的“道”是一樣的,真正的高手就是能夠這樣惺惺相惜殊途同歸。

維也納和會:國際博弈的頂級高手怎麼玩政治?

所以兩個人雖然立場不同,卻會有著某種合作關係,因為他們對於國際大局有著共同的理解與把握,知道在這種大格局下,其他國家不得不配合。你看,只要能把握住“道”,哪怕你是下明棋,對手也不得不跟隨,最後也能達到自己的意圖。

而“術”這個事情,只要懂得基本的人性,依照一些博弈論原則,相對容易理解;更難的是對於“道”的把握,它看上去似乎沒有“術”那麼直接實用,但是看了塔列朗這個案例,你就知道,其實“道”大有用途。

我們還要看到,國際秩序是各個國家共同構成的一個體系,它約束著所有國家的選擇空間,對於這個體系內在邏輯的分析與把握,就是“道”。它決定了具體的“術”的運作空間。高超的外交,底層根基是要有辦法揭示出這種“道”,並促成其他國家也都理解這種“道”,然後再用一系列的“術”,讓這個“道”的具體運動過程朝向有利於本國的方向演化。

實際上,不僅僅在國際政治當中是這樣,這樣一種分析方法在現實當中同樣是適用的,比如公司之間的競爭、公司內部的競爭,你作為其中的博弈一方,都同樣需要有這種對於“道”和“術”的把握能力。

隨著大革命時代工業革命和政治革命的推進,歐洲各國的博弈逐漸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海洋秩序和陸地秩序的對抗博弈也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許多更深刻的意涵就在這個過程當中逐漸浮現出來了。——施展《國際政治學四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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