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致女兒: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

王朔致女兒: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

你必須內心豐富,

才能擺脫這些表面的相似。

煲湯比寫詩重要,

自己的手藝比男人重要,

頭髮和胸和屁股比臉蛋重要,

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

——王朔致女兒

王朔嬉笑怒罵,大膽張揚的“痞子”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他在女兒王咪六歲時與妻子離婚,在《致女兒書》裡這樣說:

最後一次離開你們,你媽媽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你不應聲,悄悄坐在自己屋裡哭,我進你屋你抬頭看我一眼,你的個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裡充滿孩子的驚慌。我沒臉說我的感受,我還是走了。從那天起我就沒勇氣再說愛你,連對不起也張不開口,作為人,我被自己徹底否定了。從你望著我的那眼起,我決定既剝奪自己笑的權利,也剝奪自己哭的權利。

也曾在接受採訪時,他表示父親這個角色自己做得很不好,他說:“我其實我真沒想過怎麼做父親,假如讓我選擇,我寧肯選擇不當父親。”

這樣的一個父親,這樣的經歷,女兒王咪的成長卻十分順利。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畢業,回國成為《藝術財經》雜誌編輯,低調完婚,一步步順利地走著自己的人生,王咪沒有使用父親準備的“最壞也不過是,我養她一輩子”這個備案,雖然沒有多大的成就,但也正是父親王朔所說的:不需要成功,一切開心就好。


致女兒書

王朔

我承認我自私,真不巧讓你看出來了,但你不是別人,你就是我的“私”,我做自私考慮時都把你包括進來,儘管你可能堅決不同意。照照鏡子就知道,你為什麼跟我這麼像,一看到你我就特別分裂,你媽也說過,真是“活見鬼”。當年你媽剛懷你我就反對生你,知道生了你就完了,當時懼怕的是內心的溫情,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個魔術,讓自己看著自己,永遠無法安心。

前幾天和你在網上聊天,你的一句話真有點傷我的心,你大概是無意的,隨口一說,你說,做你女兒真倒黴。還記得嗎,你上來態度就很激烈,問我為什麼幾天沒消息,一口一個自私,一口一個白痴。我說你怎麼罵人,你說跟我學的,還問我為什麼沒有老郝那樣的朋友。我說你不要當憤怒天使,問你是不是因為是我女兒受到別人什麼虧待。你說那倒沒有。既然無關別人,那就是我虧待你了。

我不是在這兒抱怨,你有權表達你的感受,我不能當一個你滿意的父親,至少可以當一個言論自由的父親。說傷心也請你原諒,畢竟被自己女兒這樣說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過去我認為只有你媽才有資格這樣說,覺得我對你已經比對所有人都好了,把你視為珍寶,想象自己可以為你死,經常被自己感動,也知道你未見得如我一般想,沒想到差距這麼大。更錐心的是你說得對,我說愛你,其實最基本的都沒做到——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個女兒對好父親的要求其實很低對嗎,只要他能和自己住在一起,這一條沒有,再說什麼也只能稱為虛偽了。你媽說過,我錯過了很多你成長中的時刻。過去我還不太能體會她這個話,現在這句話每天都在敲打我。你媽這話有兩層含義,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責我不懂人生什麼重要。也只有你媽,能一語道出咱們倆的不可分,一份缺失就是兩個人不完整。

嘴裡說最愛你,實際上從一開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殘月,這就是我,你講“倒黴”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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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希望你的父親不是我。我小時候這樣想過,我那時想將來我要有孩子絕不讓她這樣想。人家講,當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是有了你才知道孩子的更不容易和無可選擇。當年和爺爺吵架,說過沒有一個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發感到這話的真實和分量。你是一面清澈的鏡子,處處照出我的原形。和別人,我總能在瑕瑜互見中找到容身之地,望著你的眼睛,即便你滿臉歡喜,我也感到無所不在的慚愧。你還是嬰兒的時候,只要一笑,就像太陽出來,屋裡也為之一亮。那時喜歡捧著你的臉狂親,因為想,大了就不能這麼親了。抱你的時候也想,怎麼辦,總有一天不能抱了。

最後一次離開你們,你媽媽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你不應聲,悄悄坐在自己屋裡哭,我進你屋你抬頭看我一眼,你的個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裡充滿孩子的驚慌。我沒臉說我的感受,我還是走了,從那天起我就沒勇氣再說愛你,連對不起也張不開口,作為人,我被自己徹底否定了。從你望著我的那眼起,我決定既剝奪自己笑的權利,也剝奪自己哭的權利。

很多有過家庭破裂經歷的人說,大了孩子都會理解的。我相信。我一點都不懷疑你將來充分觀察過人性的黑暗後,會心生憐憫,寬大對待那些傷過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長,你的完善,你可以驅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陰影但我還是陰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變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於善良的止於善良。沒有人因為別人的理解變回清白,懺悔也不能使時光倒流,對我這樣自私的人來說,連安慰的效果也沒有。

當一個自私的人,就意味著獨自待在自己當中,和這個世界脫鉤,既不對這個世界負責也不要這個世界對自己負責。自私也講規矩,也講權利義務對等,不攀援,不推諉,是基本品質。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擇親分享,壞事、跌了跟頭一定要悄悄爬起來或者躺在這個跟頭上賴一輩子。被人拉起來再抱住這隻手哭一場大家混過去為真正自私者不齒。做了小人就勇敢地當一個小人,這是我在你面前僅能保存的最後一點榮譽感。

我選擇自私,蓋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軟弱,與其講了大話不能兌現不如壓根不去承當,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還好,也盡得他人好處,但始終找藉口不付出,沿用經濟學概念,將自私視為“無形的手”就是立論之一。這一套到你這兒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這不是交易,是一個單方行為,在這裡,唯獨在你,我的自私法則走到了盡頭。

王朔致女兒: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說我對你懷有深情,那也不是白來的,你一生下來就開始給予,你給我帶來的快樂是我過去費盡心機也不曾得到過的,我跟人說過,沒想到生一個孩子這麼好玩。相形之下,養你所花的金錢微不足道,所以咱們倆要有賬,開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視我我不能無動於衷,這個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讓我鄙視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個鄙視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輕率地原諒我同時給我藉口原諒自己。

離你越遠,越覺得有話要跟你說,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想,等她大一點,再大一點。二○○○年開始我給自己寫一本小說,本來是當給自己的遺書,用那樣的態度寫作,把重要的人想說的話那些重要的時刻儘量記錄在裡面,當然寫到了你,寫我們在一起時的生活。寫到你時閘門開了,發現對你有說不完的話,很多心思對你說才說得清比自言自語更流暢,幾次停下來想把這本書變成給你的長信。坦白也需要一個對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還希望一個讀者讀到我的心聲,那也只是你。

這種拼命想把自己端出來向你訴說的心情在大大和爺爺猝然去世之後更迫切了,我怕像他們一樣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了。不說,就等於什麼也沒發生過。我怕被當成另外一個人,這個世界還是很寬容的,至少對死人是這樣。我想要你確切地知道我是個什麼人,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那樣也許你有機會和我不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義何在,希望至少有一點,為你的一生打個前站。做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所有說法和實情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這個東西掙扎,分辨力越強這空隙越深不見底,最後似乎只好把這空虛視為答案和真相。

大大去世後,我陷入這個空虛。爺爺去世後,這空虛更無邊際。他們是我的上線,在的時候感覺不到,斷了,頭頂立刻懸空,躺在床上也感到向下沒有分量地墜落。我也常常想他們,想他們的最後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他們,每天都是自己的最後一天,我想在這一刻,我也許有機會明白,我們這樣來去,這樣組成一家人,到底為什麼。

王朔致女兒: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

特別怕像奶奶一樣,你也知道,她還活著,我也對她充滿感情,可我們在一起就像生人一樣。

很感激你來做我女兒,在這個關頭給我一個傾訴機會當我能信任的傾訴對象。在你還不會說話的時候,你就在暗中支持我,你一直支撐我到此刻。這兩年我一樣樣兒丟光了活著的理由,只有你丟不開。這些日子,是靠你振作起來的。你大概也這樣支持了你媽媽。你比你所能想象的還要有力量很多倍對我們來說。不知把我的一生強加給你會不會太沉重。也很難過,一想到我沒了之後,你媽媽、奶奶去了之後,你一個人還要在這個世上待很久,為你自己操心,為你的孩子操心,就覺得帶你到這個世界上來真是太不負責太自私了。

我對人間的第一印象是畏懼。一下子被扔進人群中,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前,先要學會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依照一個嚴格的時間表進行每天的活動。

按時吃飯沒有問題,任何時候吃飯總是一件喜事。按時睡覺問題也不大,睡不著躺著也多少是個令人舒適的姿勢。比較麻煩的是按時撒尿和定點拉屎,到時候沒有,過了點又來了,這是不以孩子的意志為轉移的,特別是在夢裡,來了就要搞在身上或者床上。人生而是自由的,天賦權利就包括隨地大小便,原始人一定一輩子都這樣。你小時候,想在哪兒拉就在哪兒拉,來了感覺正在哪兒玩就在哪兒原地蹲下,地毯上沙發上飯桌上,最缺德一次拉在我們枕頭上。我們譴責過你嗎,沒有。我們尊重你的這個權利。是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往你開襠褲下塞便盆,再後來是把你往廁所趕。你比我強,只記得一次你在幼兒園尿了褲子,打電話讓我們送棉褲。我到部隊在新兵連還尿過一次床,打了一天靶,成績不好,又累又沮喪,晚上情景重演,幸虧天寒被薄,睡覺也穿著絨褲,沒在床上留下痕跡。今天我也沒學會數著次數尿尿,想尿就尿,怎麼可能呢,像火車進站那樣準時定點。

當時我不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以為我是有缺陷的,愛拉屎,每當一群小朋友在一起好好的,我忽然拉了褲子,我就崩潰了,剛剛獲得的一些做人的信心蕩然無存。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情形下有的自我意識,我是在一次次當眾出醜中強烈感受到的,我來了,我在這兒,倍兒讓人討厭的一個傢伙。

現在都講人能被生出來是得了冠軍,中了頭彩,單為此就該對這趟人生感激不盡倍加珍重。我來的時候可沒這麼想,一點也不像一個閃亮登場。你見我小時候拍的照片都皺著眉頭,不高興,還有一張乾脆是哭的,那是我對做人的真實看法。這個世界上來給我一個下馬威,吃飯跟搶命似的,每天至少尿一次床,和小朋友打一架,挨老師一頓罵,當眾或背地裡哭一場,誰也靠不上,只能靠自己,而自己也很不靠譜。

很難,學做人很難,難在收拾,自己是一個爛攤子,不懂也要裝懂,沐猴而冠,鑑貌辨色第一要學會。要忍,從生理需要練起,這個功夫練好了,裝其他的孫子也就是小菜一碟。送你去幼兒園,不是家裡無力撫養,有一種擔心,怕在家裡長大的孩子將來不能適應社會,也確實看到在家嬌生慣養的孩子上學後被其他抱團兒的孩子排斥,變得孤僻,影響了性格。

從我這裡就希望你具有討人喜歡善與人相安無事的能力。人的宿命是跟人在一起,我不是國王,可以把你一輩子放在身邊,早晚你要離開家,越小越容易得要領,痛苦越少,或者說痛苦是一樣的,越小越容易忘記。一般認為三歲就該去學了。小狗生下來為人撫摸,長大就把對人忠誠當做自己的天性。不知道你的內心,看上去很令人欣慰,兩三歲就會看人下菜碟,一屋子人你一進去就知道誰是老大,越沒靠山越會來事兒,從來不自個兒找虧吃。大家都說你這眼力見兒和乖巧勁兒像我。瞧,一代就形成遺傳,到你的孩子,不會生下來就是個馬屁精吧。

我是在保育院變成油子的,一件事首先不在於對錯,而在於可不可以當著人做,是否能給出一個很好的理由。永遠不要相信別人會原諒你,只要有可能就否認一切。打算撒謊最少要有兩套方案,一個被揭穿就撒第二個。這就是大人說的兩面派。這才能在我長大後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是我最重要的品格,每次遇到麻煩就是憑藉它轉危為安,乃至化敵為友。一直有蠱惑和壓力讓我放棄這才能,書啊知識分子的呼籲以及來自我內心的聲音,我都扛住了,沒意氣用事。經驗告訴我,大部分人不配我用誠實的態度對待。誠實大多數時候不會使事情更簡單,反而導致尷尬和不必要的浮想聯翩。一般會被指為缺心眼兒,同時助長一種極為不良的心態:自大。要誠實,先要有條件,誠實之後別人也拿你沒辦法。

保育院的快樂都是惡作劇,要麼是看人出醜,偶有幾瞥同齡女孩的友好眼神兒。孩子的單純在那裡都是粗魯,沒見過通常表示愛意的擁抱和親吻,對人好也是用侵犯對方的方式表達,只有這樣才能和別人的身體接觸。這樣的環境,對別人始終抱有警惕,要不斷判斷對方的意圖。把人分成兩類,可以欺負的和不可以欺負的。和強者結盟,因為和弱者在一起就意味著你也是弱者會跟他一起被欺負,漸漸習慣毫不同情弱者。獻媚和屈從是每日的功課,漸漸練出一副巧嘴和笑臉。

最困難的是打架,大家看著你,必須打,否則不會被強者圈子接納。我是膽小的,知道自己不行,還要去,每次去都十分恐懼,硬著頭皮堅持。去打架,是我一直到少年時代的最大的噩夢,總怕露餡。八歲時,和大大在樓前跟二單元的屁巍子打架,一棍子打在人家頭上,人家沒事,我一屁蹾大在樓前跟二單元的屁巍子打架,一棍子打在人家頭上,人家沒事,我一屁蹾摔在冰上。十四歲在神路街打一個在路邊玩撲克的人,人家都失去知覺了,仍抱著人家的頭拍磚,腦子一片空白,後來為這事進了朝陽分局。最恐怖的朋友就是到處惹事一喝酒就鬧酒炸的。

長大後最輕鬆的就是一個人遇到事可以忍氣吞聲地走開。我在白塔寺等公共汽車時曾被一個人從車上踹下來,一句話沒說。當兵時和一個老兵罵起來,他要動手,我立刻向他道歉。在中央警衛局開的翠微賓館,我的自行車被看門的撒了氣,本來是我發火,人家一發火,我就走了。這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於亂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貴可淫,威武可屈。很高興你是女兒,這樣你就不必受這份考驗。

今天我終於可以承認我不勇敢了,面對公然的暴力,一心想的就是怎樣逃開,哪怕喪失尊嚴。我就是人家說的那種軟蛋,包,雛逼,一直是。能承認這一點真好。我感到放下一個大包袱。這輩子揹著它我真是累壞了。姜文有一次坐出租車,司機說你就是演姜文的那個人,他回來跟我們說這個司機說得真好。我從保育院開始就演自己,演到今天經常要醒一下,告訴自己你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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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選自:《致女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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