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頭金砂鄉:人間不值得

汕頭金砂鄉:人間不值得


前言

1981年11月,汕頭設立經濟特區,城市迅速向外擴張,觸及農村地界後便採取迂迴戰術,將其包入城市,此後汕頭的城中村開始形成,金砂鄉便是其中之一。

九十年代後房地產開發進入高潮,1991至1996五年間,金砂鄉興建了300多座民用住宅樓,建築密度高達約80%,房子緊壓基地界線,巷子極窄,樓距極小,有的樓房之間窄到連窗戶都打不開。

時光流逝,金砂開始發生改變,因為區位條件優越、房租低廉、管理薄弱,金砂鄉一度吸引許多從事非法活動的居民入住,內部環境日趨複雜,儘管在有關部門的管治下現已大有改觀,但今日的金砂鄉依然隱藏一些特殊的因素值得探尋。

而正是在探訪金砂鄉的過程中,我們接觸到了在金砂鄉長大的阿誠,本期文章記錄了他的故事,或許藉由他的回憶,我們多少能看到金砂鄉的影子吧。

汕頭金砂鄉:人間不值得


童年

1991年,汕頭服裝行業發展,不少外地人被吸引來汕務工,阿誠的父親也是其中之一,他是普寧人,後來做了縫紉機機修。

從阿誠記事起,他們搬了好幾次家,搬進了龍湖村,又搬到了金墩園,輾轉幾次才最終住進金砂鄉,金砂鄉因此成了他整個童年回憶的舞臺。

對外地人而言,汕頭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城市,但凡不是本地口音,一律被稱為“外省仔”,生活和工作當然也面對很多環境壓力,但最著急的還是孩子入學的問題。

進入適讀年齡,阿誠卻無書可讀,他的戶籍還在普寧老家,底下還有一個超生的弟弟,連戶籍都沒有,兄弟倆看著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揹著書包上學,常常是好奇而又懊惱。

父親也很著急,但一個外地來的普通工人,沒錢沒勢的,在講究人脈關係的汕頭根本無計可施,他只得拆開幾個米袋,拿木炭寫上申訴的大字,帶阿誠跪在了學校門口,跪了三天。事情終於引起關注,有關部門和學校協商,安排了位子給阿誠,他入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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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

那之後阿誠徹底住在了金砂鄉,但記憶裡金砂鄉的日子是陰鬱的,握手樓之間觸手可及的距離令人窒息,巷子幽深狹隘,抬頭幾乎看不到天空。

夏天的悶熱擁擠在狹窄的屋裡,久久不願散去,樓下的街道上堆滿生活垃圾,塑料袋鋪成了地毯,入了深夜,小偷便踩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踮起腳,舉起竹竿伸進住戶家裡勾東西。

阿誠被嚇醒好幾回,每次小偷一看他醒了就離開,但下次天黑他們還會再來,金砂鄉四通八達的巷子讓他們毫無畏懼。

盛夏,迂迴幽深的巷子煉爐般高溫難耐,那時候阿誠的願望是一臺空調,能讓他和弟弟涼快些,但家裡窮買不起,兄弟倆只能赤著膊子看風扇扇葉轉個不停,滿身大汗。

父親想了個辦法,每當熱得不行,他就開著隆隆轟鳴的小摩托,帶著兩個孩子到南國商城吹空調避暑,但兄弟倆卻更喜歡跑到商城外面,因為那裡有可以試吃的零食攤,他們不敢纏著父親買東西,只能用試吃解饞。

後來父親知道了,從此每次帶他們去商城,總會買一隻蜜汁烤雞和一瓶美年達,然後坐在商城的走廊上,邊看著兩個兒子玩耍邊把雞肉撕成條狀,等孩子跑累了,就遞給他們吃,他自己一口也沒碰。

記憶裡那時候的父親,依然親切得讓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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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金砂鄉人多地少,摩托車停放是個大問題,因此巷子裡有很多停車場,往往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個。以前有個大叔在停車場看車,大家管他叫“雞頭”,說他早前是拉皮條的,給金砂鄉里的小姐們攬生意。

阿誠的父親和這個大叔很要好,常常到停車場找他聊天,說自己從馬英九這個名字裡預測到了他會上臺,說希拉里競選失敗是因為政策問題,說法國總統馬克龍很有故事等等,這些阿誠和弟弟一點興趣也沒有,身邊沒人可以傾訴了,只有停車場的大叔認真聽他講。

後來阿誠大了,大叔還常常跟阿誠說:“你爸爸有文化,很厲害”。阿誠不以為然。

2007年,父親失業,他覺得這個世界太現實,人際太圓滑,職場太狡詐,於是躲在家裡研究起了太陽能電動車。

他讓阿誠幫忙上網上帖子,宣傳他的思想,他覺得新能源應用和電動汽車一定是未來的發展趨勢,他想搶在時代前沿。

“如果你那時候經常上藍色河畔,可能還會有點印象。”阿誠說。

父親真的做了一輛“太陽能電動車”,其實就是兩輛電動摩托車合併而成,無非加上了太陽能板和一些變壓、蓄電之類的功能裝置,這輛車後來在網上出現了好多次。

那時候父親會把這輛車開去潮州,再開回來,他覺得跑的挺遠了,他會滿意地拍拍車子,愛惜地擦洗乾淨。他堅信這輛車讓他走在了時代前頭,堅信自己可以通過製造這輛電動車獲得成功。

汕頭金砂鄉:人間不值得

(當事人提供照片:阿誠父親所制電動車)


阿誠阻止過父親,告訴他這是一件很不現實的事,發明並不是簡單地拼裝,但父親全然不顧,他全副心思投進了這個發明,急不可耐。有一次他想上淘寶買個太陽能板,但電腦死活打不開,折騰了半天也無濟於事,怒氣填胸,他就把家砸爛了。

“如果沒有這輛車,我會去讀大學。”阿誠說。

發明車子的事情給家裡造成了極大的負擔,但父親受到的創傷顯然更大,他賭上了所有才製造出來的發明不被認可,撲面而來的是譏諷和嘲笑,他成為了一個無能的幻想者,貼滿了負面標籤,沉重得難以揹負。

他不再把車子開出門,也不再擦洗車子,後來他把車子丟在了金湖路,再後來他開始不正常。

“他確實有些怪,那時候我也不理解他。”阿誠說,畢竟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人根本是一個瘋子,“那段時光我有過很多次自殺的念頭。”

阿誠恨過父親,恨他把一個家逼的支離破碎,把生活攪得天翻地覆。但現在他長大了,父親也沒了,金砂鄉的巷子不再垃圾成堆,昏黃的燈光下一切空落落,阿誠才開始覺得父親很普通。

“其實他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他困在社會底層,所以渴望翻身,渴望給兩個孩子最好的環境。只是他更極端,活的更痛苦。”阿誠說,“我恨過他,但我開始理解他了,生活讓他絕望……我是愛他的。”

就在不久前,父親親手給自己的生命畫上了句號,結束了這段掙扎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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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砂鄉有一些敏感而隱秘的存在,一些幽深的巷子裡,往往站著些外地女子招攬生意,其中有一條巷子叫宮巷,是特殊行業比較活躍的粉色巷子,巷子裡有家小店常常擺滿玩具。

有一會阿誠攢了很久錢,買了一個“光能使者”,巷子裡一些比較大的孩子看到了,就跟著阿誠走,把他堵住,掏出彈簧刀管他要錢。

阿誠很害怕,但他身上也沒錢,就說自己可以回家跟母親要一些,壞孩子們跟著他走,但他沒回家,而是把他們帶到5樓鄰居家,5樓住著一個認識的阿姨。阿姨很快明白了阿誠的處境,把小孩都趕走了。

“她是一個特殊的人。”阿誠說。那時候5樓的阿姨常常穿著大紅色連衣裙,站在巷子口,站在樓道前,不論春夏,無關寒暖。那時候阿誠小,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有一回阿誠撿回家的貓丟了,那是一隻流浪貓,剛收留沒幾天,阿誠找了一個晚上也沒找著,等到入了夜才隱隱聽到貓叫聲,他循著聲音找,一路找到了五樓。

5樓門開著,阿姨抱著他的小貓坐在幽暗的客廳裡。他告訴阿姨那是他的貓,問能不能還給他。

你叫我媽媽,叫了我就還給你。”阿姨說。

阿誠叫了,她很滿意,把貓遞迴阿誠懷裡。

“後來我還有看到她。”阿誠說,“年紀大了,越來越胖了,不愛笑了。還是一個人,哪有什麼孩子啊……那時候我不懂。”

那時候我不懂,這句話阿誠說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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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砂鄉

“金砂鄉是特殊的。”阿誠說。

那裡的巷子錯綜複雜,輕易就讓人迷了路,早已被封閉的北門池塘,承載了許多鄉里人的童年回憶,祠堂、廟宇穿插在東西南北的大路小道里,草坡場的空闊地上,老人青年小孩擠在一起乘涼,小小的一塊地方,跳繩的、跳舞的、聊天的、玩滑板的,什麼花樣都有,繁雜卻又保持著微妙的和諧。

小時候一和父親吵架,阿誠就奪門而出,在巷子裡漫無目的走著,那時候小巷裡垃圾成堆,流浪貓四處遊蕩覓食,阿誠會在巷子裡翻找,有時能撿到些《故事會》,他便蹲在地上,藉著樓道口的昏黃燈光看故事。

地上溼漉漉,垃圾堆散發出惡臭,久久不能散去,金砂鄉太幽深了,外面的風吹不進來,裡面的腐朽散不出去。

“這就是金砂鄉。”阿誠說。

他臥室的窗口正對著金砂鄉里的某個幼兒園,園裡每天播放的歌盡是些《少女的初夜》、《飛向別人的床》這種。孩子們當然不懂,這是老師的審美。

“人真的分三六九等,從小就被註定了。”阿誠說。


(照片拍攝:鄭鴻斌)


------ 『敲茶』 講汕頭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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