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山西插隊的鐵瓷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作者:張亦崢,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生於北京。六十年代後期赴山西、黑龍江插隊。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原標題:我的知青50年祭之聾漢,打出來的鐵瓷

聾漢是老鄉給他起的大號。親切點兒就叫他小聾漢。按說,我不會跟他有什麼交集。可是,我們偏偏交集了,交集成了鐵瓷,鐵了差不多一輩子,堅不可摧。

比較有趣的是,這鐵樣的瓷實竟是彼此打架打出來的。

知青往事:山西插隊的鐵瓷

我和聾漢在他的莊園門前

由於我們本來就不大來往,打了一架,就更沒了交往的必要。

聾漢大名張秀信,像他的名字一樣,長得很秀氣。上學的時候,好像還有個外號叫小姑娘,白白淨淨,挺招人戴見。因為耳聾,他本不應該來插隊的,可是偏偏,他也給發到了山西插隊。雖說我們在一個大隊,但因為這個大隊是由四個自然村組成的,每個自然村就是一個生產隊,隊與隊之間相距半里一里的。我和他不是一個學校的,本不相識,又不在一個生產隊的,沒什麼事兒的話,相互之間自然很少往來。

大約是插隊後的第二年夏天,那時,不知是又響應什麼號召,村裡讓四個隊的知青又合在了一處,在我們村西的一條百餘米深的大溝溝楞上開荒種地種樹。其實,用現在的話說,這開荒就是破壞原有的生態環境。

早先,這西溝的溝楞上長著些沒人管理的山桃和山杏,溝底是一溝的蘆葦,春夏之際,碧綠碧綠的,風一吹,嘩啦啦響,絕對說得上是一道風景。我沒事的時候(幾乎天天沒事)常去溝楞或者溝底逛逛,看看風景。有時也揪幾個山桃或者山杏嚼嚼,除了酸點兒,味道還不錯。又扯遠了,跑偏了。

由於是集體幹活,大隊就在大廟為知青開伙。說是大廟,既沒有廟宇,也沒有和尚,只有一個二層小樓,主任和會計就在樓上公幹。我常想,為什麼村民稱它大廟呢?也許若干年前,這裡有過香火也不可知。由於是大隊部所在地,這個院落,說是大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似乎更準確。院裡一個戲臺,大隊主任常在戲臺上給村民訓話,要是上面又搞什麼運動,村裡的四類分子就成了臺上的主角,村民群情激昂地砸碎這個打倒那個。砸碎打倒當然只是口號,口號喊過了,又沒事兒人一樣,該叫爺的叫爺,該喚叔的喚叔,該喊大哥的喊大哥。

戲臺西側,有一個磨面機房和一個榨油坊,村民吃的麵粉和棉籽油多出自這兩個作坊。要是村裡哪天高興,還會請來個草臺班子,或者是眉戶,或者是江湖上掄大錘的,專砸那男人或者女人肚皮上壓著的石碑。這硬功看得村民目瞪口呆,許多天後,還會繪聲繪色重溫那天的驚豔和震撼。這便算是大隊給村民和知青文化生活了一回。重開知青灶,大隊派專人做飯,灶址選在這兒,除了上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廟地處互為犄角的四個生產隊的中心地帶。這樣,各隊的知青在這裡餵過腦袋之後,回到他們各自的生產隊,路程相當,哪隊的也不會吃虧。

於是,不管去不去開荒種地,吃飯的時候,各隊的知青總會在這裡聚齊,各個手裡捧著個飯盆,用筷子勺子叮叮噹噹地敲,目的是催促做飯的大師傅儘快開飯。我們一起的哥仨兒,雖說基本拒絕開荒,可吃飯總是不誤時辰。但由於我和其他隊的知青都不大熟悉(其實也懶得和他們熟悉),總是早早來吃,吃了早早回去。很少和他們說話,也是無話可說。所以,一看到他們敲飯盆的樣子就煩得不行。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罵了一句什麼操蛋話,其他知青敲得正歡沒有注意,那個聾漢卻偏偏聽到(準確說是看到)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和外界交流的方式主要不是依賴聲音傳遞,而是憑藉口型,他通過注視人家的口型來判斷人家說什麼。這一著,是他的獨門秘籍,從小練就,誤差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於是,鬥毆就在瞬間暴發了,他們隊的三四個知青,和我們仨對練,整個一個當今電視劇裡的捉對廝殺。說是那聾漢小時還練過摔跤,我自知不敵,但不是有句話,叫先下手為強嗎?他一上來,我便在他屁股上來了一插子。他一摸屁股,花了。便叫了聲,丫動插子!於是,見了血,打鬥的雙方都做了鳥獸散。我和小聾漢就算是相識了,只是這相識過於血腥。但卻是不打不相識。

由於我們本來就不大來往,打了一架,就更沒了交往的必要。加上大隊發現把知青湊在一起弊多利少,乾脆就解散了知青灶。我們又各自回隊,自己打火造飯。

從此,我在村子裡又多了一個去處,他也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再見到小聾漢,已是第三年的初夏。那天,他戴著個破草帽,揹著個破筐,忽然就進了我們那個小窯洞。我那兩個老大都不在。就我自己躺在炕上發呆。他進來後,一扭屁股把那破筐甩在了炕上,才笑呵呵跟我說,張放、友朝呢?我說出去了。他說,這桃子是五月鮮,剛下來的,各隊的知青,他都送了,這是給我們的。他放下破筐,就打算回去。

我當時心裡真不是滋味,這聾漢真是有肚量,我就恨沒有個地縫鑽下去。跟人家打架,還給人屁股上來了一插子,人家不記仇,還送來剛下的桃子給我吃。我他媽也太不是人了。我記得當時說,一定要吃了飯再走,讓他等一會兒,我去找張放或者友朝回來給他打火造飯。

他說,不了,要是沒吃飯呢,讓我跟他去他那兒吧,他給我烙雞蛋餅吃。我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就跟在他的後面,去了他那兒。一路上,他告訴我,他早就不在隊裡幹活了。他們隊的溝底有條岔開的小溝,隊裡早年在小溝溝底植了些李子和山桃,後來沒人管理,荒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了知青,反正光棍一條,隊裡就讓他擱溝裡拾掇拾掇,也就是死馬當個活馬醫吧。

誰知聾漢真讓這荒溝舊貌換新顏。溝口,他用荊條和酸棗稞子給封了,只留了個小門,也是荊條編制的。他把那一溝野山桃都嫁接了五月鮮、天津水蜜、大久保、小黃金和崗山白什麼的。品種多了,就能延長桃子的掛果期,從五月到八月都有桃子可吃。現在吃五月鮮,再過些天吃天津水蜜、大久保,到了秋天可以吃小黃金和崗山白。

我說,你哪兒來這麼大本事,還懂果樹技術?他說,他哥就是西山林場的,他從小就喜歡植物,嫁接則是他看書學的。技藝多了不壓身,這窮山惡水的,就能過得好點兒不是?我說,你一個人住在溝裡,不孤單?他說還好,溝裡有兩孔小窯,他養了一條叫花兒的狗,那狗讓他訓練得聽話得很。別看不愛叫,要是有人敢進他的領地,那狗直接撲上去就咬,他不得不用鐵鏈拴在門口。所以,他出門放心得很。他還養了一二百隻雞,每天撿蛋就要耽擱不少功夫,還真沒工夫感到孤單呢。這些小生靈就像是他的家人,和它們在一起,他就像是它們的大哥。一看到他,它們就圍著他轉,攆都攆不走。“不像是和人在一起,一天跟你吆三喝四的”,讓他總覺得低人一等。

我說,我沒對你吆三喝四,可直接上去就給你一插子,更操蛋。他說,不是,你就是混了點兒,其實你們幾個有才氣。我說有屁才氣。他說,村裡人說,知青裡面就你愛看書,也不做男男女女的事。我說什麼男男女女的事?他說,大概就是在一起摟著睡覺吧,具體怎麼回事,他也不太知道。因為,很少有女知青跟他說話。

我說,這男人和女人摟著睡覺一定很有趣兒,要不,村裡的娃幹嗎要哭著喊著要娶媳婦呢?他說屁,那就不是童男子了。睡來睡去,身子就淘空了,淘空了身子還怎麼練武呢。原來,他還真是個練家子。

說著,我們就到了他的那條花果溝口。他推開那荊條編制的柴門。那匹叫花兒的大狗就往他身上撲,用鼻子在他身上蹭來蹭去,那尾巴一搖一擺地撒嬌。他說,真是怪了,你來,他竟然一聲沒叫,看來你跟它有緣分。說著,他拉過花兒,那花兒就在我身上蹭來蹭去,重複著剛才在他身上的動作。他說,花兒記住你了,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這兒了,我在不在,花兒都認你。

他領我進了一個窯。窯裡有一排面罐,裡面全是麵粉,只是有的是精粉有的是通粉。一個大缸裡面全是醃雞蛋。他順手拿來一個竹籃給我,說咱們去撿雞蛋。原來,他這一二百隻雞,沒窩,蛋就下在草稞子裡。晚上雞上樹睡覺,平時也不用喂,雞就在溝裡自己捉蟲子吃。我說,你這裡就是一個莊園,我夢想的世外桃源啊。他說,你要是喜歡,這莊園也有你一份,隨時來住,只要你看得起我。我說放屁,我怎麼會看不起你?你比我強一百倍。到現在,我們都還是靠著家裡寄錢混吃喝呢,你卻早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他說,按政策,他耳聾算殘疾,是不該插隊的。可是,到了他這兒,就不講政策了,還不是因為他家庭成分不好。”說我是地主出身,可我連我爸什麼樣,都記不得,可這地主的出身卻得我背一輩子,讓人瞧不起,你不會嫌棄我吧?”我說,我嫌棄我自己也不會嫌棄你,從今往後,咱就是哥們兒,哥們兒就是兩肋插刀也絕無二話。說著我倆還抱了一下,彼此拍拍後背,但從心裡說,就是玩兒真的了。

記得那天,在他那花果溝酒足飯飽,走的時候,他還特意又烙了兩張雞蛋大餅,非讓我帶回去,給我那倆老大吃,還有一兜鹹雞蛋。

從此,我在村子裡又多了一個去處,他也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到時令瓜果下來,他就揹著那破筐給我們送,往往是放下揹筐,吸上一兩支菸,聽我們跟他說說外面的形勢。要是高興的事,他就會眉飛色舞地唱起來。原來,他還會唱歌,唱得好聽極了,不像我,五音不全,唱什麼都跑調。有一次,他竟然讓我寫個歌詞,他來譜曲,原來,一個失聰的人還有這樣的天分!我就寫了一個《中條山的歌》,他先掏出隨身攜帶的口琴吹了幾個調子,就撕開個香菸盒,翻過來,寫起簡譜來。很快就寫好,就給我唱。本來,我那歌詞寫得很一般,但經他款款深情唱出,都把我感動得止不住淚水往下流。後來,這歌許多知青都會唱,可是誰會想到,那動人的旋律竟出自這失聰的聾漢之手呢?

他很少在我們這裡吃飯,也許是我們的伙食水準實在不高吧。有一次,我們幾個都吃了什麼鬧肚子,他才留下。其實,不是吃飯,是給我們做飯。他很快就擀好了麵條,看著我燒火。看了一會兒,他說,你這灶太費柴火,做三五頓飯的柴火,你們一頓就燒了,太浪費。咱這地方本來就燒柴緊張,你總不能老燒生產隊的麥秸吧,一斤麥秸一毛錢,就是社員張不開口說你們,可他們心疼啊。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們心疼?他說,我都心疼,他們能不心疼?我說,他們心疼我也得做飯吃啊。他說,我給你的灶改造一下,我保證一根玉米稈就能做好一頓飯。

他見我們疑惑,當場就拆了我們的灶,一邊和泥,一邊跟我們講煙道的抽風原理,玉米稈的完全燃燒,導致熱能的最大限度釋放。我當時就想,當年的物理課,恐怕我們村的知青,就他一個沒白上。果然,不大工夫,他重盤的灶臺一派上用場,一根玉米秸就給我們做了一鍋熱湯麵。我想,我胡亂從地裡抱回捆玉米稈子,就夠做一個月飯呢。真是太省了。同時,不燒麥秸了,老鄉不是也就不必敢怒不敢言了不是?從此,在我眼裡聾漢簡直就是全才。

後來,村子裡有一個老師家裡有事,讓我代課,教化學。上學時,初三才開化學。我初二勉強算是上完,壓根就沒學過化學。怎麼教呢?我不想應下來。聾漢就說,要應,沒學過也要教,才是練就你一回真本事呢。我找來一本化學書,現學現賣,那學生竟也聽得明白。我也漸漸對化學有了興趣。給學生做實驗,沒什麼器材,我去2386廠玩的時候,撿回些人家扔掉的廢電石,澆上水,打個火點著,燒著玩。讓學生看看石頭也會燃燒。告訴學生,這就是發生了化學反應,這就是化學的奇妙。我課講得漸入佳境,那個老師回來了,大隊自然不讓我當代課老師,該幹嗎幹嗎去了。

聾漢卻說,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學到點兒本事了,有本事就有用場。我說,有屁用場。他說,就怕是有了用場卻沒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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