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喜
木淵緩緩睜開眼睛,正巧看到房樑上伸懶腰的銀燈。
銀燈眨巴眨巴眼,狐疑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直到銀燈狡黠的赤金眸子,對上木淵那雙溫潤的淺褐瞳孔。
木淵一愣,對著銀燈笑了笑,嚇得銀燈尾巴毛都炸了起來,扭頭便竄出了窗戶。
銀燈是孟婆養的仙靈,負責在塵世收集七情來製作孟婆湯。那天她正忙裡偷閒,卻剛好碰上了正在開天眼的木淵。
聽說木淵出生的時候日月同輝,百鳥高鳴,老族長說他便是百年不遇的天定。
所謂天定,便是弱冠之年的生辰會開天眼,擁有一雙可以看到鬼神魑魅的眼睛。而銀燈則是木淵看到的第一隻靈。
銀燈趴在窗外的梨樹上半天不敢動彈,心裡犯起嘀咕,難不成這小子有天眼?
想到這裡,銀燈便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偷瞄著屋子裡的人。這人長得真好看,銀燈心裡默默唸叨著,感覺胸口有什麼東西想要蹦出來,一定是午飯吃得太多了。
木淵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白淨的臉上那雙褐瞳溫潤如水,劍眉薄唇略顯清冷,月白的長衫後用木簪挽著的柔順青絲悄悄滑落在肩上。
一抬眼便看到了雪白梨花間的那隻悄悄伸出來的黑色小腦袋,尖尖的耳朵上炸著幾根不服帖的獸毛,額上赤紅的曼陀羅被金色的眼瞳襯的分外妖冶,小尾巴在梨花間晃來晃去分外可愛,漂亮的弧度又一次攀上木淵的嘴角。
“別躲了,我看得到。”這是木淵跟銀燈說的第一句話。
那一天銀燈第一次知道原來靈從樹上摔下來也會疼。
二、怒
“阿燈,快下來吃芙蓉糕。”木淵把一小碟荷粉色的芙蓉糕放在桌上。梨樹上便竄下來一抹黑色的影子,一身玄衣的少女走進來,抓起一塊芙蓉糕就塞在了嘴裡,金瞳滿意地眯成了一條線,額上的花鈿也愈發殷紅。
木淵第一次見銀燈,也是用一盤芙蓉糕把她騙進了屋。銀燈從來沒想過塵世裡的東西原來這麼好吃!
嘴裡的芙蓉糕還沒嚥下去,便看到木淵手腕上纏著的布條滲出血來。銀燈有些生氣,皺起了眉頭,囫圇嚥下嘴裡的東西。
“你又去了?”銀燈一把抓起木淵的手,果然冷得像冰。
木淵的臉色有些蒼白,笑著抽回手,摸了摸銀燈的頭:“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銀燈揮手打掉木淵的手,氣得發抖:“我跟你說了多少遍,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用血救他們一時卻救不了一世。這場時疫本就是天劫,你如此逆改天命是會有天罰的,判個九世之苦也便罷了,弄到魂飛魄散就算是織女也補不回來你的精魄,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銀燈不想失去她的芙蓉糕,更不想回到百年寂寞的日子裡。
“阿燈,我是族長,你知道我不能不管……”木淵走上前,再一次輕輕摸了摸銀燈的頭,幫她撫順那些執拗的髮絲:“你放心,我沒事。”
銀燈有些啞然,是啊,他是族長,有些事不是她不讓他做,他就能不做的。無力感瞬間充斥在銀燈的胸口。她低下頭,化作一團黑霧竄上了梨樹。
芙蓉糕,才吃了一塊。
三、哀
銀燈一連好幾個月沒來看過木淵,再見木淵的時候梨花已經開了滿樹,像雪一樣一簇一簇團在一起。
他坐在梨樹下,橫笛吹雪。飄落的梨花揉碎了池塘的月亮。
一曲罷,薄唇輕啟:“你終於肯來了,芙蓉糕我日日備著。”
城裡的時疫治好了,大家都在稱讚天定大人引血入藥的壯舉。
木淵牽著銀燈在繁鬧的燈市裡穿行。糖葫蘆,桂花糕,荷花燈,許願箋,街道闌珊的景象讓她絲毫看不出半點曾經死氣沉沉的樣子。但是銀燈原來如燈花一樣的金瞳,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氤氳的霧氣讓她有些看不清楚路。視野突然清晰,強迫她回過神來,臉上居然掛著一滴滾燙的水珠。
銀燈覺得有些好笑,身為靈這麼久第一次知道原來淚是燙的。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出手,木淵沒有看她只是握緊了銀燈,給她挑了最大的一串糖葫蘆。
是夜,銀燈坐在木淵床邊,望著他蒼白的臉,眉頭有些痛苦的擰在一起,雙眼緊閉,月光打在微顫的睫毛上像一隻振翅的蝴蝶。
突然一陣的劇烈咳嗽打斷了窗外的蟲鳴,木淵虛弱的睜開眼,瞧見了坐在床邊的銀燈,陰鬱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光彩。
“那天,你也是這樣看我,在房樑上。”
銀燈的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呼吸也有些困難起來,順勢躺在了木淵懷裡,可惜這個懷抱並不溫暖,她用力的在他胸口蹭了蹭,閉上眼睛卻被窗外花落的聲音吵得睡不著。
春日燼,梨花落了一地,花開花謝,萬物亦然,逆不得。
四、懼
木淵將一盤芙蓉糕放在樹下。
“阿燈,我要出一趟遠門。”木淵的聲音有些虛弱,握著竹笛的指節微微泛白。
“我陪你一起去。”銀燈探出頭,那也是她第一次覺得害怕,她怕這一別就成了訣別。
木淵搖搖頭,安慰道:“沒事的,阿燈你知道,上次引血到現在,我的身體越來越差,聽說白雲山空山道人有仙法醫治,我此次去就是為了這個。道觀是清修之地,你雖是仙靈卻屬陰兵,去不得,你放心,乖乖在家等我便是。”
銀燈暗暗握拳,指甲嵌進了肉裡卻也渾然不均,那種無力感又一次襲來,但是這一次來的更加猛烈。
五、愛
梨樹上結了不少青綠的梨子,大大小小,果香四溢,木淵回來的時候銀燈正在數梨子,第一百三十四個。
木淵衝著她笑,氣色看起來好了不少,銀燈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了下來。
之後的日子銀燈一有空便在樹上打盹兒,偷梨吃的有時候被酸得打顫,這些梨子再漂亮,沒有咬開的時候永遠不知道它是什麼味道,不像木淵做的芙蓉糕,每一口都是甜的。
傍晚的蟬鳴漸漸大起來,銀燈有些煩躁,便枕在木淵的膝頭,耍賴要聽木淵給她吹笛子。
曲罷,木淵輕聲:“阿燈,天命不可逆對嗎?”
銀燈有些詫異,抬眼看了看他,卻看到他溫柔的眼神裡一閃而過的迷惘。
“阿燈,你喜歡我嗎?”木淵溫柔地撫摸著銀燈的頭髮,聲音輕的如同蟬翼扶風。
“我喜歡啊!”銀燈把臉埋在木淵的身上,小聲回答。她感覺自己的臉彷彿著了火,燙得能給太上老君煉仙丹。
銀燈剛想問他是不是也喜歡自己,確感覺到木淵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只一瞬間便恢復如常。
“阿燈,明日我要出趟遠門,再去拜訪一下空山道人。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他寵溺的颳了一下銀燈的鼻子,便推說疲憊進屋休息。
她想問,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卻沒來得及,如鯁在喉。
六、惡
銀燈沒有想到再見木淵是在奈何橋邊,她赤金的眸子裡寫滿了詫異,她當然知道,在這裡看到他意味著什麼。
木淵溫柔的看著她:“對不起,阿燈。”
銀燈垂下眼,不再看他。遞過一個白瓷碗,指了指前面打湯的孟婆。
她大概是恨他的吧,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一直到她見到空山道人之前,她都是恨他的。
恨他最後甚至都沒有給自己一個解釋,恨他一飲而盡的那碗孟婆湯,恨那些靠著他的血活下來的人,恨她自己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城門前,額上的曼陀羅彷彿要滲出血來,如果不是為了他們,他也不止於此,天下蒼生與他何干,這天定又不是他能選擇的,憑什麼要他來揹負,你們欠他的,定要還給他。
“他本是有機會活命的。”空山道人在她身後說到,“逆天命,用骨血為引,必受天罰,他早就知道你用畢身的功力鎮住了他的精魄,我本可做移魂之法,廢了他的天眼以敬天威,如此保全他的性命,可是他竟拒絕了。他說他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沒了天眼便看不見了,他寧可不要這性命也不願丟了她。所以他求我封了他的七經八脈,精魄可保月餘。他猜到事後姑娘一定會屠城,怕姑娘萬劫不復,託我轉告姑娘兩個字【勿憎】。姑娘好自為之。”
銀燈坐在茶攤上,要了一杯茶,一碟芙蓉糕。平日裡她是不喝茶的,怕苦,而今的芙蓉糕卻更苦。
七、欲
“婆婆,多放點糖,湯太苦了,咽不下。”銀燈吐了吐舌頭,接過孟婆遞來的碗,赤金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縫,“以後沒有我給婆婆收集七情,婆婆可要辛苦了。”
“沒心肝的東西,早知今日我就不該引你修練。”孟婆搖了搖頭,壓住銀燈的碗,“仙靈轉世,需嘗九世苦難,九世苦難換一世重逢,值嗎?且喝了這湯,你便會忘記他的聲容相貌,一世的重逢怕也是回眸一瞬,銀燈,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她眨了眨眼,那天其實她沒走,一直都在梨樹上,聽著他在樹下叫著她的名字,他說:“阿燈,若我還能有來世,願結同心。”
以前她總是問孟婆,為什麼這孟婆湯有人哭著喝,有人笑著喝。孟婆告訴她,因為孟婆湯是由凡塵七情熬製,等你嚐遍七情,你就知道為什麼有人會哭有人會笑了。
“不悔。”她笑笑,一飲而盡。
既是他說的,他便一定做得到。哪怕九世嚐遍七苦,也一定要讓他在最後一世全部補回來。
“喏,芙蓉糕,桂花糖,冰糖葫蘆,藕粉圓子還有一大隻燒雞,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帶來了,你快下來呀,樹上危險。”孩童汗噗噗的小臉上,一雙溫潤如水的褐瞳有些焦急的盯著梨樹上的人兒。
樹上的小妮伸出腦袋,打量了一下樹下的稚童跟他身邊堆成小山的美食:“那我要跳下去了,你可要接住我!”赤金的眸子滿意的迷成了一條線。
喜怒哀懼愛惡欲,最後一味便是你,我想要的一直,只是你。
棗木
愛貓愛狐狸,更愛盛夏的蟲鳴擾了筆尖清夢。
穿著白衣寫處方,脫了白褂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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