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1935年至1937年在北平清華大學期間
讚美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乾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裡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乾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裡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裡,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裡,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裡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飢餓,而又在飢餓裡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簷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1941年12月
(原載1942年2月16日《文聚》第1卷1期)
鑑 賞
穆旦(1918—1977),本名查良錚,浙江海寧人,生於天津,幼時天資過人,六歲便在天津《婦女日報》上發表了習作,十一歲考入南開學校後文學才華更有了進一步的展示,1934年秋季出版的《南開高中生》第4—5合刊上,查良錚在發表的散文詩《夢》 時,第一次署名“穆旦”。
1935年,十七歲的穆旦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學習,同時繼續從事詩歌創作。1937年7月,抗戰全面爆發,穆旦隨清華遷入長沙,接著又隨校西遷,徒步遠征達三千五百華里,就讀於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組成的西南聯大。正是在這一次中國現代教育史上非凡的“長征”中,穆旦真切地目睹了中國偏遠的西南部那些掙扎於生死線上的底層的苦難,對於一個一直生活於中國都市與靜謐校園的文學青年而言,其震驚不亞於一場精神世界的地震,它引導詩人開始重新發現周遭的生存真相。
1940年8月穆旦畢業留校任助教。從1938年到1942年,穆旦在西南聯大學習和工作的四年中,創作和發表了大量的詩作,這些作品以冷峻目光審視現 實,以深邃的思考叩擊人生,初步顯示了詩人極具個性的藝術追求。《讚美》《詩八首》等重要詩篇就出自這一時期。
深邃的觀察讓穆旦在任何時候都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即便是對於民族精神的呼喚,也充滿憂患與警覺。名詩《讚美》常常被我們提起,因為其中不斷重複著“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鏗鏘表白,然而,我們卻不能將《讚美》簡化為這樣一句慷慨激昂的陳詞,因為,在反覆陳詞的同時,詩人繼續不斷講述著這個民族遠未結束的悲哀、屈辱與無奈,也就是說,這裡的激昂並不完全等於那些單純的愛國主義的樂觀,它可能更代表著詩人“向死而生”、反抗絕望的自我精神掙扎。
——李怡
— 《穆旦詩文集》增訂版 —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4月出版
《穆旦詩文集(增訂版)》包括:《穆旦詩文集1》《穆旦詩文集2》共2冊。《穆旦詩文集(增訂版)》收錄了穆旦除翻譯作品之外現存的詩歌、散文、書信、日記等原創文字,並附有親友和學者撰寫的回憶、評述文章,以及編者撰寫的穆旦年譜。主要增收了新發現的穆旦寫給初戀女友的信和詩歌。另外通過和初版核對,修訂了部分詩文當中的字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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