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南宋初期,朝廷偏安,統治上層卻軟弱不作為。而此時的文壇卻是一片渴求統一、抗金復國的氛圍,出現了以辛棄疾、張孝祥、張元乾等的豪放派詞人,他們高揚著為民請命、收回失地的旗幟,以詞為載體,寫下抗金復國的宏偉志願。

除了這些轟轟烈烈的抗議之外,還有一些文人,表現得就非常含蓄、剋制,比如姜夔。他的詞中同樣不少表現他的愛國情感,當然,我在前面寫辛棄疾的時候提到過,所謂愛國,包括冷靜地批判。

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首先,來看一首《揚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上片詞人把揚州曾經的繁華與眼前的荒涼作對比:宋南渡之後的揚州,因地理位置,成為兵家相爭之地,戰火侵擾之下,昨日之“名都”“佳處”現在卻是“薺麥青青”(雜草叢生),到了黃昏以後,只有悽清的號角聲縈繞著空城。“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更是很明顯地表達了他對侵略者的痛恨以及對飽受戰爭的人民的同情。

下片的開始想象,這樣如此荒涼的“空城”,就算是唐代大詩人杜牧再次來到此地,也“難賦深情”(當然,這首詞化用了杜牧兩首詩——豆蔻詞工:杜牧《贈別》“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青樓夢好: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所以說,縱有橋邊紅紅芍年年獨自開放,然而已無人欣賞了。

《揚州慢》被詩人蕭德藻看到之後,認為此詞有“黍離之悲”。所謂“黍離”,出自《詩經·王風·黍離》,周大夫行役路過舊時的宗廟遺址,感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黍離之悲”便成為悲悼故國的代表之詞。後來姜夔加入序中稱“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千巖老人蕭德藻

《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的愛國情感表露得比較直白:

雲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使君心在,蒼厓綠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徵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這是一首辛棄疾名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的詞,詞的上片寫“雲隔”“苔封”,給人以朦朧迷離的感覺,而“秋煙”“寒汐”營造的氛圍更加悽清,“千古空來去”則一種悠遠的歷史厚重感。接著視角轉換到了辛棄疾身上,一身武藝、一心繫國的辛棄疾被放逐於“蒼厓綠嶂”之間多年,一句“苦被北門留住”道盡了對辛棄疾的肯定和同情。

詞的下片借三顧茅廬的典故比照辛棄疾的被棄不用,同時以諸葛亮西征表達對65歲的辛棄疾即將進行的北伐的祝願。詞的最後,視角轉向北方遺民,他們時刻期待南方朝廷出兵收復失地,時刻盼望著像辛棄疾這樣的人北伐。山河破壞的痛惜、對愛國英雄的讚揚、對北地人民的關切在這首詞中都得到充分展現。

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也許從上面兩首詞中你已經看出來了,姜夔在詞中的愛國之情是非常剋制的,沒有太多“壯懷激烈”。類似詞作還有《暗香》《疏影》,這兩首詞是在范成大(范成大被視為南宋愛國詩人之一,晚號石湖居士。)家裡寫下的,小序中有交代:

辛亥之冬,餘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根據詞前小序,這兩首詞是姜夔的自度曲。辛亥年(光宗紹熙二年)冬天,姜夔應好友范成大(范成大,號石湖居士)之邀去其家中做客寫下這兩首詞。《暗香》《疏影》這兩個題目,很容易讓人想起宋代詩人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詩,這兩首詞當然是詠物詞,詠梅花的。

先看《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詞的上片中的“玉人”就是他曾經的“戀人”,一個合肥女子,引出所思念的對象。繼而提到“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以何遜自況(南朝時期詩人陸遜有詠梅名句諸如“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表明自己年歲漸長,竟忘記像帶著春風的文筆來寫梅花,流露出一種青春不再、世事已變的淒涼之感。下片“嘆寄與路遙”,想要折梅寄人(典出南朝詩人陸凱的《贈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折梅以寄情,這裡的

指的是友情,後來被擴大化,姜夔的這種用法寄情的對象是曾經的戀人),卻擔心路途遙遙無法到達,只能“紅萼無言耿相憶”,即對著紅梅懷念,折梅的美人形象久久縈繞在心頭。詞的最後說“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當梅花沒有了盛開的美妙,也得空留凋零的悲哀,這何嘗不是南宋命運的預見呢?

這首詞中姜夔式作法很明顯:所謂“詠梅”他不卻正面描摹梅花形態,而是旁敲側擊,圍繞和梅花有關的情事來抒情——忘卻了春風詞筆,失去了和故人的書信聯繫,只能獨自惆悵,此時的梅花在詞人筆下成為思念的象徵,進而預見朝廷命運。這種寫作風格正是被稱為“清空”“不質實”的體現。

《疏影》也是如此,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上片中“苔枝”指的是一種“苔梅”,枝丫上像是長滿青苔,“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詩“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引出姜夔本人所思念的“佳人”。“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這裡的梅花和昭君出塞聯繫起來,又化用杜甫“環佩空歸夜月魂”的詩句,表明詞人對北國的懷念。偏安一方的南宋小朝廷甘於自守,毫無收取失地的之心,失望的姜夔便寫下了“猶記深宮舊事”“早與安排金屋”“玉龍哀曲”三句,連用壽陽公主“梅花妝”、武帝劉徹“金屋藏嬌”、哀曲《梅花落》三個典故,以紅梅表明自己的耿耿忠心。“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詞的最後寫紅梅不見,已成為窗上的畫幅,暗示國家的敗落是無可挽回的局勢。

以上這兩首詞,表層看來有對合肥戀人的懷念,從深層可以說是藉助梅花這一意象來感慨興亡。

我舉這些例子想說的是,大凡論起南宋愛國詩人、詞人,姜夔恐怕是不常被提及的一位詞人。也是,他的寫作不像我們熟知的辛棄疾、陸游、文天祥等人的作品那麼“壯懷激烈”。但,我想說的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表達方式。

當然,他的這種表達方式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

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從外部環境看:

一方面,偏安小朝廷享樂風氣嚴重。

隨著宋室南遷,北方社會各階層人民隨之南渡,他們帶去了部分工商業,在南方社會經濟很快得到了復甦,即便從總體上看國勢大不如從前,但是南宋也曾富庶過。

在北宋時期社會一片享樂氛圍,這一風氣也遺傳到了南宋,而江南的美景就更讓人心情放鬆。正如吳自牧在《夢梁錄》中描述:

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西有湖光可愛,東有江潮堪觀,皆絕景也。每歲八月內,潮怒勝於常時,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觀者,至十六、十八日傾城而出,車馬紛紛,十八日最為繁盛,二十日則稍稀矣。

這段話寫的是臨安(即杭州)觀潮賞玩風俗,其實,在西湖周圍,不僅有美景,還有大量勾欄瓦舍等固定娛樂場所,因而人們流連忘返、抗金復國的心志就逐漸磨滅(林升的《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表意類似)。此時期人們享樂風氣盛行,大抵與上行下效分不開關係。這在李清照、辛棄疾等人的詞中都可見對安逸小朝廷的批判,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提到過,不再贅述。

另一方面,南宋政治腐敗黑暗。

除了家喻戶曉的秦檜,還有政壇不倒翁史彌遠、隱匿軍情不報的丁大全,以及蟋蟀宰相賈似道,他們從政只是滿足自己的私心、爭權奪勢、排斥異己,大宋江山從不再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這些現狀讓那些以治國平天下為追求的文士們不敢也不屑趟從政的渾水,隨之而來的是對政治的冷漠,甚至連牢騷也發,轉而在各種藝術天地中安放那顆躁動的心。當然,為了生計,有一部分知識分子便選擇了干謁權貴,或在私塾裡教授學生,或棄文經商等等,即所謂出走“江湖”,在南宋就有一個“江湖派”詩人群體。而姜夔就屬於這其中的一員,他終身布衣,科考落榜、戀人遠去、生活拮据。姜夔的很多詞作寫的正是他在南方遊歷時的感觸。

可以說,外部環境造成了姜夔對政治的“疏離”“冷漠”。

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從姜夔本人的審美傾向與創作理念看:

姜夔本人是雅士,且不說他極富才情和雅趣,精通音樂,擅長書畫詩文。他的性格也是那種典型的“文人性格”——耿介清高。因此,他作詞往往有清越、高曠的格調。

再加上其體弱多病的特點,正如友人蘇泂在其《金陵雜興》中提到:

白石鄱姜病更貧,幾年白下往來頻。

歌詞剪就能哀怨,未必劉郎是後身。

一生布衣、遊走江湖、寄人籬下的文弱書生與辛棄疾豐富的官場、戰場經歷有著本質差別,因此作詞風格不同。

姜夔追求深婉蘊藉的藝術手法,他的詞作清新脫俗,以“冷”為色調。而表現愛國之心的這些詞,常用比興襯托、借用典故、借景抒情,儘量避免作者直接發議論。看似通常是在寫戀情、傷身世,或詠物,但是內在卻有黍離之悲。雖不激烈,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姜夔,畢竟詞這種文學本身就是追求意在言外的。

清冷之下,難掩深情——姜夔詞中含蓄的愛國之心

在他生活的時代,宋金和戰不定,金人多次侵犯著邊疆的百姓,鐵蹄依然踏進宋朝的國土。作為一介布衣,作為一個文藝盛手,姜夔自有自己的方式表明心跡。他不夠激烈,卻也足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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